悠悠天宇旷 切切故乡情
2009-01-08唐金霞
“昨日草枯今日青,羁人又动故乡情。”从占至今,“故乡”一词都是文学表达的专利,具有天然的诗意色彩,因为它负载着人们对乡土的记忆,所以情意满满。因为离开,所以想念,因为生于长于斯,所以情浓意浓,因为未能归去,所以故乡更加美好。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记忆中故乡就是“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作家鲁敏也不例外,在她的“东坝系列”小说中,她以故乡东台为原型,虚构了“东坝”这一舞台,上演了各种人物与故事,用艺术的方式呈现着对传统与乡土的多重理解,带给读者丰富的意蕴与思考。“东坝”作为江苏盐城东台的艺名,既是鲁敏的现实故乡,又是她精神上的故土,是“虚构的理想之地,最为沉湎的乡土之所”。“在那里”,有她“一切关于人世间的记忆”。
小说《纸醉》叙写的是东坝哑女开音与大元小元兄弟二人的旧式情感故事。故事简单而传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沈从文先生的《边城》,虽不及《边城》厚重与完美,但《纸醉》也别有新意,包含了鲁敏切切故乡情。鲁敏在谈《纸醉》创作时说:“东坝其实是小说的主角,”“‘东坝二字似有魔力,一想到她,想到我曾于那山水间日生夜长,我就‘醉了,醺然而不自知,醉后的饽写,那糊涂是真糊涂,可那性情亦是真性情。”
“审丑”一直是进入20世纪以来小说创作的重要主题,作家对人性丑恶的关注超过了其他。鲁敏在“东坝系列”小说中将关注目光却投向了善与美,“即使都市化进程到现在,在全民气质上与审美上,还是偏重乡土的。这是我们中国人最里面的东西。”“我对乡上的传统情怀越来越珍重了,那来自苏北平原的贫瘠、圆通、谦卑、悲悯,那么弱小又那么宽大,如影随形,让我无法摆脱。”东坝寄托了鲁敏心闷中故乡情怀,她笔下的东坝“温柔敦厚、圆通自足,人们有礼相亲”。
鲁敏用情构筑东坝。浓情弥漫在东坝,乡情、父女情、父子情、兄弟情、爱情交织在一起,就连剪纸、剪刀、窗、灯、帐子和夜、笛子也是含情脉脉的。在东坝,父亲、大元、小元、伊老师等人人都爱护着开音。尽管开音不会说话,也不爱笑,但“她是全镇老小的一个宠儿——她这样的乖而灵巧,柔弱而深沉,真是再好没有了”。当开音的剪纸被“搞大了。搞得不是一般的大了”时,他们“疼惜开音,可也开通着呢、大方着呢,合着劲儿愿意她往前走,越远越好,总之,只要是有出息了,就是好事情”。
鲁敏用善构筑东坝。至善是鲁敏的人生理想,她会给残缺的身体以翅膀,给痴人以痴福。“对身有残疾的人生,始终抱追究与敬畏——正因其缺,乃有所灵”,哑女开音不会说话,但她有“一双眼睛,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开音还有一双灵巧的手,她会用剪纸诉说衷肠。鲁敏也给予生性笨拙木讷的大元以音乐的灵气,“笛子就好比是他说不出的满腹心里话,这种心里话,是零零碎碎不成文的,是从不曾指望有任何人能听懂,但倘若不吹出来,是要憋出人命的。”“他吹笛子,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说来,是为了救自己,是为了渡过那理屈词穷、心事重重的难关。”小说中开音、大元、小元三个年轻人关系微妙,开音是大元的精神寄托,但开音向往的是小元的生活世界。鲁敏善意地处理着三个人的关系,小说只有心灵上的感应和微妙,没有事实上的冲突和斗争。
鲁敏用传统道德构筑东坝。作为鲁敏钟爱的人物,伊老师贯穿了东坝系列小说,“我实在是很喜欢他,甚至,我想把他写成一个‘著名的配角”。伊老师是东坝传统道德的代表,他推崇中庸之道,“他喜欢临《多宅塔碑》。一边写,一边跟两个儿子讲人生道德。”他学《傅雷家书》“与小元通信,他在信封上加注了编号,行文与语气也处处引经据典,充满谆谆教诲”。
鲁敏用文化底蕴构筑东坝。《纸醉》中的东坝是文化的厚土,不是因为这里有喜欢临《多宝塔碑》的伊老师,而是因为鲁敏选择具有中国文化和传统气息的剪纸与丝竹来反映乡土气息的生活以及人们内心深处复杂微妙的变化。李泽厚在《美的历程》里说过“人是文化的沉淀”,东坝就是文化和艺术的沉淀之地。
东坝流淌着艺术气息,东坝有擅长吹笛的大元,“吹得那个脆而软呀,七弯八转的,像不知从哪儿来的春风在一阵一阵抚弄着柳絮。外面若有人经过,都要停下,失神地听上半晌。”寂寞缓慢的小镇、低眉垂目专注剪纸的哑女、眼神含情脉脉的吹笛男子、情意绵绵的悠扬笛声,这一切令人沉醉。
剪纸作为民间传统艺术,其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它和东坝的民俗生活紧密联系。在《纸醉》中剪纸艺术得到出神入化的运用,它不仅仅是单纯的民间艺术,也是苏北农村地域生活的写照,更是哑女开音表情达意诉说内心欢喜与忧愁的语言。哑女开音沉醉于剪纸,她与剪纸融为一体,不知是开音剪出了姿态万千的纸花还是命运将开音剪成了沉静而哀伤的纸花。
鲁敏巧妙地用纸花诉说东坝世界。鲁敏曾说:语言是“我东坝系列的‘气韵所在”,“我甚至感到,我是为了这语言中的东方乡土才造出的东坝”。《纸醉》中,开音是无语的,但她分明又擅长说话,眼睛会说话、纸花会说话。
小元将去北京,开音深夜难寐,“满肚子化解不了”,纸花上留下的是“雨两尾,木成林,泪双行,人对影”;及至大元小元都离开了镇子,开音“跟剪刀与纸一整夜地说下来,大概是太过忘情,竞把剪刀给粘到她右手上了,要取下剪刀,得用左手去抠了,一抠,拇指与食指上的皮都被带下来了,血丝像眼泪一样慢慢地渗出,滴到听了一夜的红纸上”。开音想念离去的大元,“她剪出张男子吹笛图”,“吹笛那男子只露出半个侧影,一只黑眼,似闭似睁,却挂有清泪一行,滴滴似金”。开音留恋自己的家乡,“她剪出张东坝地理图,沟、田、人家、牛棚,纵横交错,历历可辨,如腾空一跃,飞到半空,深情地俯瞰这片贫瘠的大地”。开音孤独,“她剪出陪伴自己多年的北窗户,百雪覆盖窗棂,灯火微弱摇晃”。神奇的纸花语使开音的内心世界无比鲜活起来,哑女开音的形象就这样被鲁敏修剪了出来。
鲁敏并不是在构筑一个“桃花园”似的乌托邦世界,她关注到“现代”对“乡土”的巨大冲击,关注冲击中人们微妙的心理变化。静水流深,鲁敏用“激战”展示变革时代中的东坝世界,思考着在急速变革的时代,“乡土”怎样能既保住自己固有的优秀文化传统,又能在社会现代化物质化过程中避免对人性的摧残,从而在新的历史进程中焕发出青春。
小元是“乡土”开放与封闭的苦恼者。“小元就发现,自己对东坝的情感,一天天浓厚了、复杂了,那情感,不单单是柔情与挂念,还有苦楚与辛酸。”“重新立于这片黑黝黝的村舍之中,嗅着淡淡的牛粪味与干草香,触目所见,比起记忆中,一切都更加小了、局促了、寒酸与黯淡。”“这里的安静与自足,像是红布,蒙上所有人的眼睛,将来的日子,他们仍会安丁:这种无知无觉的幸福吧。”“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开这红布吗?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东坝亮堂阔气起来?小元却又想不L}{来,或者,他是不敢用力想,因为,红布解开了,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好……”
与其说这是小元面对东坝的矛盾与忧虑,不如说这是鲁敏在“乡土”与“现代”激战来临前对“乡土前途”矛盾与忧虑。
鲁敏用集体兴奋来描绘这场激战,在那些“讲着极为漂亮的普通话”的人来到东坝后,“整个镇子都快兴奋死了”,连最有文化的伊老师也兴奋得手足无措起来,认为“机遇改变命运”的时刻到来了。小元“星夜兼程”地回来了,他终于找到了能够让东坝亮堂阔气起来的好机遇,开音的剪纸将成为带领小镇“冲出去”的“一张名片”。小元“那种科班出身的正规架势。那种大干一场的热切劲儿,让所有的人都瞪圆了眼睛、深刻地意识到:开音的剪纸,现在,是件天大的事情了。”在小元看来,他是东坝镇唯一走到“广阔天地里去”的一个,他得递给乡邻们“一根长而结实的粗绳子”把他们从“深井里给拉出来”。
和小元激进地将东坝拉进“现代”不同,在汹涌而来的所谓现代文明的冲击下,鲁敏审视的是人们由传统文化积淀而形成心理道德体系与世俗文明的冲突,“伊老师脸上臊臊的,感到小儿子开始说得很不像样子了,实在是让他抬不起头,难不成,从前写大字时跟他讲过的那些仁义道德,几年大学下来,全都丢掉了吗!”鲁敏抵制那种“阔气而俗气的事情”,她担心古老而淳朴的“乡土文明”在现代化进程中被摧残,她忧虑的是解开了红布的东坝乡邻会真的幸福吗?面对“邻里们一年的劳碌,不过相当于京城里的一顿美食或女人脖子里的一件披肩”时,乡邻们还会保持恬静与自足吗?
“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在现代化与物质化冲击“乡土”的集体兴奋的时刻,鲁敏是个冷静的思考者,但她尚未找到保留传统文明和人们平和心态的“乡土现代化”途径,因而只能给小说选择颇为忧伤的结局,小元、大元相继离开了东坝,在“‘上面的有关部门看出时势,大喜过望。一时集体兴奋,带着与都市接轨的气魄,很多时兴的词语被写到计划与报告中”的时候,开音变成“纸人儿,仙人儿,要飘走的人儿”,“那张小小的脸儿,无悲无喜,无怯无惧,好像肚里另有乾坤、气象万千了——看上去,生分了、远了,远得让人想哭。”伊老师“试图说出句什么深明大意的辽阔语言,却始终,没有想出句合适的来。”
参考文献:
[1]汪政,晓华,略论鲁敏的小说创作,小说评论,2005,5
[2]刘忠,无爱时代的流浪者一鲁敏论,小说评论,2006,5
[3]金理,乡土诗意的可能性[J],小说评论,2007,3
作者简介:
唐金霞(1977—),女,讲师,工作单位:南京工程高等职业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