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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结

2009-01-08庞文梓

陕北 2009年5期
关键词:天明所长水果

庞文梓

父亲突然就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杨天明走进家门,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以往他下班回来,父亲总是坐在沙发上,不是看书就是看电视。他总要说爸我回来了。父亲只是哦地应一声,神态庄重而安详,就是那种长者的姿态。大多数时间,父与子不怎么交流,最多只是会心地笑笑。这会心的笑意就是慰藉心灵的良药。今天沙发上空荡荡的,他的心也就空了。

杨天明没有换衣服,先挨着看了一遍三间卧室,然后推开了厨房的门。妻子比他先下班,自然这时饭已经做好了,一边往餐桌上端饭一边唠叨道: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到了吃饭时间怎么还不见人的影子?这饭给他留还是不留?怎么能不留呢?他反问了一句。这时电子门铃响了,他一跳拉开厨房的门,就去接电子门电话。他从来都没有这么麻利地去给人家开门。开门好像是妻子和儿子的职业,与他无关。电子门铃响上两三次还没有人去开门,他才会站起来,是慢腾腾的动作。电话里传来了儿子的声音。儿子放学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狠狠地按了下开电子门的按钮。好像儿子不该回来。

这是一顿吃不出滋味的午餐。

吃过午饭,杨天明就上床休息了。多少年来,他中午都要睡一会儿,不管时间长短,不管春夏秋冬,已经养成了习惯。要是中午不睡一会儿,下午浑身没劲,时不时的头疼脑晕。他这习惯真怪,晚上上床一时三刻睡不着,中午一上床,就能进入睡眠状态。今天中午睡在床上,却没有一点睡意。父亲不回来,他睡不着,他满脑子都是父亲的影子。父亲向来不习惯城市生活,每次进城,最多只住三五天时间。这次他住不惯也得住。母亲去年冬天去世了,他就把父亲接到了家里。每天下班回到家里,看到父亲,他心里就感到很踏实,由衷的欣慰。母亲去世了,父亲成了他不能忽缺的亲人。前一度时间父亲说住在城里不怎么自在,提出要回老家,他一听就急了。回到乡村的老家,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人,怎么能行。还好,经过几天的好说歹劝,父亲总算安下心了。要是父亲真的回老家了,他每天下班回来看不到父亲,他的心能不受折磨吗?他能心安理得地进餐厅吃饭吗?

上班时间快到了,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杨天明终于意识到,父亲出问题了:被人绑架了?出车祸了?还是突发了什么急病,倒在了没有人影的地方?还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而且是凶多吉少。

杨天明没有去上班。他开始在家属院的周围寻找父亲。这只是没有希望的希望。因为他还抱着这样的一线希望:父亲只不过是迟回来一阵子,就是真的走丢了,父亲会给家里打电话,或者给他打手机。这些电话号码父亲早已记在心里了。为了防止父亲出去走丢找不着家,父亲一到家,他就不厌其烦地让父亲记几个重要的电话号码。那段时间,他像考小学生一样考父亲电话号码。人算不如天算,父亲记住的电话号码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就这么不见面了。

听到手机铃声,杨天明看都没有看手机,立即接通了。从出门找父亲开始,他就一直把手机拿在手上。电话是妻子从单位上打来的。妻子问他人找到了没有,没有的话就报警。报警?万一被人绑架了,报警不是把老人家置于死地了吗?真是妇道人家见识:糊涂。不过,经妻子这么一提醒,他突然想到,向交警大队询问,今天早上出没有出过车祸。这块区域他熟。他立即跑过马路,向对面的交警队跑去。交警队里有几个熟人,他们立即向全城的交警队询问:两点钟以前发生过什么交通事故。得到的答复是:四起交通事故,一死三伤,死者为妇女,伤者是年岁不等的中青年男子。父亲遭遇交通事故的可能排除了,再还会发生什么意外呢?再怎么找呢?杨天明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在这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找一个人,真叫大海捞针。看来,还得依靠警察。杨天明又去了青年路派出所。青年路派出所的王所长他很熟。王所长立即向周围的派出所打了电话,请求他们协助寻找一位六十二岁的老人: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沙城口音。

从派出所出来,手机铃突然又响了。今天的手机铃响声是那么的突兀,真让人心惊肉跳。他像触了电似的,身上不知是什么部位首先疼痛了一下,接着浑身颤抖起来。他没有看来电显示,颤颤兢兢地接通了电话。是司机的电话。司机说他在他们家楼下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怎么不见他下来。人一着急,把什么都忘了。他没有去上班,没有给副职打声招呼,也没有给司机说一声,害得司机在楼下等了那么长时间。不过,他不高兴地说:我家里有事,不上班了,你回去给老张说一声。杨所长你家里有事?什么事?用不用我帮忙?我按你家电子门铃了,没有人接呀。司机的头脑反应不慢,相反自己急昏了头。找人不用司机还用谁?他让司机过来。

天黑了,还没有找到父亲。派出所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真急人呀,急得心都直往嗓子眼上蹦。就是真让绑匪绑了,这时也该传话了,也该要赎金了,否则绑匪绑人就没有意义了。杨天明只有回家了。家里的气氛是沉闷的。出了这么大的事,谁家遇上谁家不好受。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不想动了。妻子将饭端在茶几上。一家人,平时是没有在客厅吃饭的习惯。杨天明看着茶几上的碗筷,没有任何反应。昨天还好好的一家人,今天早上起来,走的走留的留,没有任何异常现象,怎么突然就变了?祸从天降,竟是这么的快?

注定是一个失眠的夜晚。

杨天明一夜没有合眼,早晨早早的起来了。他叫醒妻子,安咐妻子不要去上班,守住电话,再把电视打开,换到本地频道上,不要走神地盯住电视。他又找到了父亲的照片,准备到照相馆洗印父亲的照片,然后在电视台播出,在报纸上刊登,再让同事们拿上照片去寻找。这是他一夜想好的寻人方案。他想给司机打电话,又觉得时间尚早,就出了门下了楼。家属院离单位不远,也就是一公里多一点的路程,徙步上班也是常有的事情。他准备走到单位上去,等上班时间到了,再布置洗相寻人的事情。出了楼道的电子门,他一眼看到小车已经停在了院子里。司机真是尽职尽责。家里出了事,他睡不着,司机也好像睡不着。

照片是九点多钟拿回来的。杨天明马上派人到电视台报社发布寻人广告。接着,杨天明召集全单位的干部职工开会,给每人发了一张照片,吩咐他们立即动身寻人。有这么好的资源,昨天怎么就没有想起利用?会前,他已向局领导请示了,市城管局的刘处长很关心他的父亲,问长问短了一阵子,最后同意青年路城管所的同志上街执行任务的时候寻人。要是在以前,用单位的人办这样的一点私事,他是不会请示处里的领导的。可是现在是重要时期:提拔他当市城管局长的提案已报到了市委组织部,用刘局长的话说:指日可待了。再有天大的事,他也不能草率行事。

十点来钟,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了。来电显示是空号。杨天明一愣:难道是绑匪?杨天明接起电话。电话里传来沉闷低哑的声音:昨天早上,有一个老头在太石北路被人打了。显然这是故意变了声的声音。杨天明忙问你是谁,电话却挂断了。这是一个匿名电话。但杨天明没有多想,站起就往楼下冲。司机坐在车上,手握方向盘,时刻准备开车。杨天明拉开车门就对司机说:到太石北路。

到了太石北路口,杨天明下了车,一边走一边东瞧西看。太石北路是一条偏避的路,路两边的平房拆倒有一年多了,准备建高楼,可是工地上没有人影。杨天明曾听说这块地盘上有什么纠纷,所以工地停工。工地上没有人影,路上的行人也是稀稀落落的,每隔几分钟才有一两个人走过。没有父亲的影子,也看不出打斗过的痕迹,这里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杨天明记起应该通告派出所,让警察过来寻找现场。他给王所长打电话。王所长接通电话连忙说:昨天有一个老年人在太石路被人打得昏迷不醒,当时就被救护车接在了省第一医院。好像是给分局报的案。昨天晚上值班的民警接到了分局的电话。事发在我们辖区,分局的领导让我们负责这件案子。我今天上班先到分局去开会,回来我们的人才给我汇报了这件事。走,咱们现在就去省第一医院。

匿名电话,昏迷不醒的老人。挨打昏迷不醒的老人可能就是父亲。杨天明立即坐车赶到了省第一医院。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头部包裹满了绷带,只露着眼睛鼻子嘴巴。虽然看不到面容,杨天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失踪了一天一夜的父亲。他小时候无数次地抚摸过父亲高高的鼻梁,进了初中,长大了,他才没好意思再抚摸父亲的鼻梁,但对父亲的鼻梁的记忆是深刻的。父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嘴唇上戴着氧气罩,胳膊上插着吊针管。他伏下身子,看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睛紧闭着,纹丝不动。他听父亲的呼吸声,父亲的呼吸声很微弱也很短促。父亲凭着氧气、液体,在死亡的边缘上游走。杨天明的心,真像人说的被刀子剜了一样的疼痛难受。是谁把父亲打成这个样子的?他不扒凶手的皮不解恨。杨天明又心痛又愤恨,不住的呼呼的喘粗气。

杨天明的心情稍稍平静,才注意到坐在病床边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老头穿着很破旧的淡灰色燕尾式西服,一脸灰塌塌的神情。这老头他早几年就认识了,只是一时半会儿记不起姓名。

这个老头看见杨天明观察自己,神色有些慌乱,似乎想向他笑却又笑不出来。

这种人怎么在父亲的病房里?杨天明不由得动声动气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是我送这老人家来医院的,如今走不了了。

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杨天明的声音更高了,是那种盛气凌人的口气。

老头浑身哆嗦了一下,才叹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开了,大意是:他推着水果车,从太石路上往出走,看见两个人正在踢打着这老人家,嘴上还不停地吼叫着叫你玄谎,叫你不出钱,叫你装死的话语。这两个人看见他,就大跑了。他走过来,见这老人家不会吭声,只出一点幽幽气了,就跑出巷口,在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救护车来了,他相帮着把老人扶上车。把老人扶上车,他没有上车。那些医生让他也跟着救护车走。他说他还要卖水果去,医生说他不跟他们走,他们也不管这老人家了,他们还说不及时抢救,这老人家很快就没有命了。听医生这么说,他想老人家到了有命没命的地步,他那水果车还算什么。他就跟来了。抢救时,医生还让他签了字。他们还告诉他,这老人不醒来,他就不能走。他知道他惹上麻烦了。不过,人不是他打的,他做了好事,这老人醒了,他就能说清了。他救了人,这水果车肯定白扔不了。他就等下来了,等人醒过来,也等他的家属。

报警没有?杨天明问道。

老头说:医生先开始忙着抢救人,听说是下午才报的警。警察是黑夜才来的。警察问医生人的情况怎么样,医生说人已经救过来了,什么时间能醒来还很难说。警察说人醒了通传他们一声。警察还问了我一些情况,问的也不详细,只是强调他们什么时间叫我到公安局,我就什么时间到。没几分钟时间警察就走了。

王八蛋!这么不负责任。杨天明吼叫了一声,随后又问:现在把那两个打人的人叫在你面前,你能认出吗?

好像有点面熟,也听到过他们的声音,不过还没有看清他们是谁,他们大概先认出了我,就跑了。老头这时说话通畅了。

你认识我吗?

老头说:认识。

我是谁?

你是青年路城管所的杨所长。

你叫什么名字?

胡直信。

杨天明点点头,说:这事还没有完。如果真的是你救了人,我会感谢你的。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我老爸。

胡直信一惊,瘦弱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吃惊的问道:你爸还有人打?

杨天明没好气地说:他头上又不写着是我爸。

胡直信垂下头,嘟囔道:我以为就我们这些人是挨打受气的料。

杨天明突然意识到,胡直信挨过谁的打受过谁的气,怔了怔,掉过头,出了病房。

杨天明刚走到医办室的门口,王所长从走廊走过来了。看到王所长,杨天明不由得吼叫道:光天化日之下,把人打成这种样子,这叫什么世道!你们的人也真是太不负责任了,接到报案,草草问了一下,就不管了。

王所长是个中年人,是那种能沉得住气的人。他不高兴地盯了一眼杨天明,说:杨所长,现在不是你发火的时间。你爸伤到了什么程度?

问问医生。杨天明说着,先进了医办室。

杨天明衣着干净整洁,腋窝里夹着手包,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自信与威严的神色,让人一看就是那种有身份的人。不过医生却没有把他当一回事。杨天明说明了他是几病室的家属时,主治医生只是哦地应了一声,继续翻看铁夹子上的纸页。走进医院的人,一般来说不是患者就是与患者沾亲带故的人。他们都有求于医生,医生自然就形成了那种四平八稳的处事待人风格。

等主治医生把铁夹子放在一边时,杨天明才又问道:请问大夫,我父亲的伤势严重不严重?

主治医生慢理斯条地介绍道:严重脑震荡,右侧三根肋骨骨折,脾脏破裂。迟送来半小时,人恐怕就不行了。

医生的话极少,杨天明说了几句客套话,和王所长一起离开了医办室。

谁和父亲有这么大的仇,要置父亲死地呢?回父亲的病房时,杨天明一直在想。难道是这个胡直信吗?他没少受过他们城管所的气。如果是他,他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呆在病房里?不是他,又是谁呢?行凶的人,或许就是他们市容市政管理所处罚过的小商小贩。他们能问到他的电话号码,所以才打了匿名电话。

回到病房,杨天明对胡直信说:你把老爸送在医院,救了老爸一命,老爸醒来后,我会重谢你的。这些天我很忙,你就代我侍候几天老爸。我给你算工钱,肯定比你卖水果划算。

胡直信的脸僵了僵,没吭声。

这是无言的抗议。凭什么我要代你侍候几天你老爸呢?你给工钱,可我不稀罕你的工钱。如果胡直信敢说,肯定就是这话。

我爸还没有醒来,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我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很多。

胡直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晓得你是什么意思。谢天谢地,让你爸早点醒来,要不我就说不清了。老婆子今天给我送饭时,还埋怨我多管闲事。

杨天明说:记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杨天明说得很有劲。

胡直信低垂下眼帘,低声说道:你们的人打过我,就没有遭报应,还不是好好的,整天把我们当猴耍。

这话虽然声音低,却把杨天明噎得说不出话,脸不由得发红。王所长站在杨天明一侧,看见杨天明尴尬的脸色,不怀好意地笑了。

这时,杨天明才记起应该给妻子打电话。他让妻子过医院来。

王所长说:你妻子来了,让这个老头带咱们到现场看一看。

杨天明不高兴地说:早就该这么做了。

你不要怪我。案子是分局接手的。他们一看人没有生命危险,就不上心了。他们都是破大案的人。你爸他醒来了,什么事都清楚了。

要是我爸醒不来呢?要是再出现什么意外呢?

王所长这时也不高兴了,大声说道:你不要对我这样说话。是你老爸被人打了,你才说这种话。要是那些小商小贩被人打了,你是什么态度?你们城管所的人打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上过心吗?你还不是找我包庇了你们的人。

胡直信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杨天明。胡直信就被他们的人打过两次,其中一次是他出面在派出所摆平的。

杨天明不服气地拧了拧脖子。

杨天明本想说:你们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是,这话还是没有说出口。两个执法机关的人在百姓面前反唇相讥,实在是有失法律的尊严。

杨天明的父亲杨太有过了十三天,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醒来就看见病床边有一个老头。这个老头是谁?在干什么?他茫然地看着老头。老头说你醒了,就惊喜地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老头出去了,病房里只有他一人,静静的。他开始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

那天早晨,他溜达到了青年广场。青年广场上到处都是晨练的人,音乐声时高时低,此起彼伏。那些随着音乐节拍集体锻炼的人,动作齐整而神情专注,似乎还有炫耀的意味。他看着这些摔胳膊踢腿的人们,不以为然地想: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在村里,这时候,所有能动弹的人都上山务弄庄稼去了,就是不去庄稼地,也会干其它营生,绝不会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带不来任何价值的锻炼上!太阳升高了,天空没有云彩,可是看上去却灰漠漠的,全然不像山村的天空那样碧净如洗。他听儿子说,城里虽然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可城里人的心情往往不畅快,不像村里人那么容易满足。是这灰漠漠的天空影响了城里人的心情?他住在城里,心情也好不起来。天天好吃好喝,儿子几乎每天回来,都会带很多新鲜水果:桔子、柑子、弥猴桃、草莓……这些水果常常会吃不完烂掉倒掉。他几次对儿子说不要天天买水果,践踏钱,儿子却说没关系,照买不误。儿子还经常往回带乳品饮料矿泉水,喝不完过期了照样倒掉了。他看着儿子这么浪费钱,糟践东西,心里很不舒服。儿子孝顺,媳妇也对他客客气气。他明白媳妇对他客气,是因为儿子有出息,在市政所当所长。孙子才十几岁,虽和他没感情,也不明白事理,不过也不怎么嫌弃惹动他,只不过是不和他多说话。人活到这份上,也就行了。老伴去世半年多了,他也缓过神了。缓过神,心情舒坦了没几天,他想起了老家,天天寻思着回老家。儿子不让他回老家,他心里又感到了憋屈。心里憋屈,他出去溜达的范围也越来越大。

杨太有从青年广场出来,过了街道,从对面的人行道上溜达着往回走。走到太石北路路口,累了,他就坐下,从衣袋里掏出烟盒。吸烟的时候,他看见有两个年轻人贼眉鼠眼地看着他。大白天的,好端端地就被人盯住了看,他不高兴了,所以愤愤地摔掉半截子烟头,站起就走。要是在平时,他是舍不得把半截子纸烟扔掉的。突然,那两个年轻人就扑过来了,挡住了他的路。罚款。瘦一点的年轻人说。他问罚什么款。另一个年轻人说:少说废话,掏二十块钱。瘦一点的年轻人用那半截子烟头朝他眼前扎了扎,几乎挨到了他眼睛。他在乡上工作了大半辈子,受人抬举惯了,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污辱。他一抬手,就把那只拿烟的手连打带掀挡开了。瘦一点的年轻人说这老家伙还耍横,老子盯你盯多时了,就是为了要你的二十块钱。老子要让你这个乡巴佬尝尝老子的厉害。那两个年轻人立即一人架起他的一条胳膊,把他推在了太石北路上,向里推去。他连问你们干什么,那两个年轻人却一声不吭。到了没有人影的地方,瘦一点的年轻人一拳就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他头脑嗡地响了一声,就跌倒了。另一个年轻人说:现在不是让你掏二十块钱,是二百块钱,十倍的罚款。他头脑嗡嗡的直响,痛苦地问: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你这个乡巴佬还装傻?老子叫你装。瘦一点的年轻人飞起脚踢在了他的肋部。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另一个年轻人说:我们是城管所的。他呻吟道:我儿子也是城管所的,是所长。瘦一点的年轻人哈哈一笑:他妈的还真会耍诡计。两个年轻人又一边骂一边拳打脚踢开始了。他失去了知觉。

胡直信确实是父亲的救命恩人。杨天明站在胡直信面前,表面上看不出什么,还是高高在上的神色,内心却惭愧得如火在烧烤似的,很不好受。他过去一直把胡直信当成了无赖,其实看起来这人还是挺善良的。他想向胡直信说几句歉意的话,可是嘴唇像被胶粘住了似的,张不开来。他们习惯了喊他指责他,现在改口说道歉的话,他说不出口。他们市政人员像那些交警面对司机一样,对那些乱摆摊设点的小商小贩从来都是板着严肃的面孔,只能是对方单方面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

胡直信把右手伸进怀里,摸索了一阵子,掏出了一叠钞票,说:这是你给的伙食费,我一分钱都没有花。

胡直信把钱递过来了。

胡直信的手,又瘦又硬,不过,不能用纤纤素手来形容,更像几根弯曲的干柴棍子,又像用来摘树上手探不着的水果的挠钩。一只没有身份地位的焦黄的瘦手,抓着一大把钱,看起来挺怪的。杨天明的心不知为什么猛然疼了一下。他没有接钱,却眯起眼,打量着胡直信。胡直信瘦小的身体软晃晃的。杨天明在想,这么虚弱的身子,还怎么干苦工气力活?胡直信面容是那种土灰黄色的气色,显不出丝毫的活力。人常说,侍候病人,好人也能成病人。这话不假。在医院的十几天时间,胡直信受苦罪了。

那你这些天吃什么?杨天明问。

老婆每天都给我送一次两顿吃的饭。

杨天明知道,胡直信住的地方在太石北路附近,省第一医院距太石路有十多公里路程。

你老婆坐什么车来送饭?

来时坐公交车,回去步行。

为了节约一块钱,就步行十公里路程。这些天,不止胡直信侍候病人受苦了,连他老婆也不轻松。这人情不能欠了。

这一千钱你拿上。我再给你弥补两千块钱。我不能白让你操劳十几天时间。

胡直信突然惊恐地睁大眼睛,连连说不,说着就把钱往杨天明怀里塞。

我说好了,是要感谢你的。

只要你们的人以后不要打我,就算感谢我了。胡直信说罢,逃跑似的跑出了病室。

胡直信出了病室,病室一下子寂静无声。

许久,父亲问道:你们的人还打过他?

他们的人打过胡直信两次。他们的人第一次打胡直信,是一个阴雨天气。胡直信走进他的办公室,浑身湿淋淋的,在淡黄色的地板砖上一步一个脚印。他一看胡直信就知道是小商小贩中的一个。当时他的脾气挺大的,厌烦地说你这人怎么了?出去出去。胡直信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稀疏的头发水淋淋地贴在了头皮上,额头上也贴上了几绺,面部就显得大了,鼻青脸肿的模样也衬托得非常明显。胡直信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才说:你们的人把我打了。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没有说谎。他们的人执行任务时常常动粗,打人一拳两掌也是常有的事,至于骂人呀推推搡搡呀之类的举动,一天不知要发生多少次。但他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政绩好不好,全看下边的人卖力不卖力。只要他们卖力,就难免发生身体的碰撞。挨打的人找到了市政市容所,他不但不会追究谁打了人,还要想方设法避护打人的人。他大声质问道:谁把你打了?有证据吗?有证据上法院告去。胡直信呆呆地看着他,看着看着,两颗泪珠滚出了眼眶。那两颗泪珠,并没有打动他的心。对这些顽劣的乱摆摊设点的小商小贩,不来几手硬的,不狠狠地整治他们几次,他们就不会懂规矩。他们不懂规矩,随便在街上摆摊设点,随便在街上扔垃圾,市容形像不就被毁了吗?他又说了一句:听见了吗?没听见我再告诉你一声:上法院告去。胡直信绝望地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转过了身,似乎准备离去。接着,胡直信又掉过了头,有气无力地说:我的水果车也被你们扣了。他说:过两天再来取。胡直信就这么被打发走了。如果他对胡直信承认市政人员打人不对,再说好话赔不是,那麻烦就大了,也许胡直信就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住他们不放。可是,只要他们不承认打人的事,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胡直信这不就走了吗?他想同情他都不能同情。他想要水果车,也得等几天时间,看他还敢不敢再乱摆那个烂水果车子了。没过几个月,胡直信又被他们的人打了。这是一个秋天的下午,胡直信第二次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这次胡直信也不说什么,一进门就坐在地板上,一声不吭。他一看就知道这人是要耍赖了。他吼了几声。胡直信说:你们的人没有把我打死,你把我打死吧。这个人坐着不走,他只能叫派出所的人了。王所长来了。王所长让胡直信到派出所去,胡直信不走,说我要当着你们几个领导的面,把话说完了才走。王所长说:你不走,我就用铐子铐着你走。我的命不值钱,你们谁打死都行。看来,这个人今天是豁出去了。王所长就说:那你就说吧,不过你坐在沙发上说。让人看见了还说我们都在欺侮你。胡直信没有挪动身子,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叙述开了:我在街面上推着水果车走,有一个女人要买弥猴桃,我引着她进了小巷口。往常小巷口是能卖东西的。我刚准备称弥猴桃,市政上的一个人就过来了,他要把我车子上的水果全提走。凭什么呢?我又没有在街面卖东西呢。我不让他把水果拿走,他就在我头上打了几拳,都把我打晕了。当我睁开眼时,车子上的水果全不见了。你警察说这人是不是强盗?他提走的水果哪里去了?缴公了吗?杨所长,上次市政上的几个人打我,也是这种情形。我没有在街道上卖水果,我没犯错,你们怎么就这么欺侮人?我今天不走了。我看出了,是杨所长让他的人打我们这些恓惶人的。杨所长你也来打吧,你想打你就痛痛快快的打吧。胡直信不走,王所长真的掏出了手铐,铐住了胡直信,还像拖东西一样,把胡直信拖拉出了门。胡直信是气上加气,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下午下班,他刚下车,就看到胡直信站在楼门口。在市政上混了这么几年,他还怕他这个小无赖不成?他走到了楼门口。没想到胡直信呼地跪下搂住了他的腿,大声叫嚷着你打死我吧。有人吵闹,一楼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围了一大圈。胡直信就诉说开了:市政所的人怎么怎么打人,怎么怎么抢他们的东西。围观的人听着胡直信的诉说,不住的叹息,咂嘴,大概是碍于都住在一个小区的面子,才没有大声唾骂,但那种痛恨市政人员的神情是表现出来了。他又气又羞,可是脱不了身。妻子给派出所打了电话,王所长来了才把胡直信带走了。王所长找他谈话,说这人的确是受了冤枉,受不了了。你不处理,小心出什么乱子。最后,他们给胡直信赔了几百块钱。以后,他再没有见到胡直信。那次胡直信给他把人丢尽了。他好长时间觉得在他在小区抬不起头。他有时就想再把给他丢人的人整治一整治。

问儿子儿子不说话,父亲生气了,动声动气地说:我就是让你们的人打成这种样子的。

杨天明的头脑轰的一下子热了,大了,脸皮子脑皮子却往小缩,紧绷绷的,难受死人了。这几天,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过是他们的人打了父亲,最后却又自欺欺人地否定了:不可能。然而,自己怀疑却又认为不可能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父亲简单地说了那天被人打的过程。

父亲不会向儿子撒谎。父亲出事的地点就是他们青年路城管所管辖的区域。父亲说的那种打人过程,在他们市容市政人员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发生过不只一次两次了。那个匿名电话,也证明了是他们的人打了父亲,要不谁会打那样的匿名电话。这真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父亲被打的程度很严重,如果把案子移交给司法机关,那两个行凶的人肯定会受到刑法的惩处。问题是:他正在提拔的过程中,他们所里出了这样的事,他能不受牵连吗?显然不可能。那个副局长的位子,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虽然他目前被报在了市委组织部,可是还是有些人不服气,表面上恭喜他,暗地里却给他找了这样那样的差错,向有关领导汇报其实不是问题的问题,搞得他心里很烦。刘处长要他不要多想。他能不多想吗?在市委常委还没有正式开会研究之前,他每天都提心吊胆,处理任何事情都很谨慎。可是自己谨慎下边的人不谨慎,这不,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知比那些人找出的问题大多少倍。不惩处向父亲行凶的人,他咽不下这口气,要是把行凶的人揪出来,送到司法机关,他就上不了副局长的台阶,这是他目前最受不了的事情。一生在政界摸爬打滚,不都是为了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吗?怎么办?难为死人了。人在江湖,不知不觉,就到了两难的境地。杨天明先前破案的心情很迫切,他接到父亲醒来的电话,没赶到医院,就给王所长打了电话。王所长说他很快就会过来的。杨天明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还在病房里转了几个圈圈。这是窝心箭,他心里难受得要命。

知子莫如父。父亲虽然躺在病床上,尚不能动弹,但他观察人的眼睛与平时一样。他看出了儿子的心情,叹息了一声,说:罢罢罢,这事就算过去了。老命没丢了,比什么都好。不过,你们也不能再随意打骂老百姓了。普通老百姓,其实都是些恓惶人。他们再捣乱,也捣乱不到什么地步。这就叫手中无刀杀不下人。不像你们,手中有法有权,稍微整治一下人,人家就受不了了。

杨天明听到父亲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内心就狂躁地喊道:不,父亲如此被人残忍的毒打,怎么能算了。算了,我还算个男子汉吗?可是,得想个万全之策呀。父亲后边的话,他没有听进去。他在思考着万全之策。

王所长进来了。

杨天明说:王所长,真不应该现在就把你叫过来,老爸醒来没多长时间,不能受刺激。

王所长看了看杨太有的眼睛,然后狐疑地问:连简单的话都不能说?

杨天明点点头:老爸说他说话时头疼。

那就让老人家安心养伤吧。王所长说罢就走了。

王所长走后不久,杨天明也出了病房,去医办室详细询问父亲的伤情。没想到,王所长也在医办室。王所长怀疑他的话了。王所长是警察,料事比他强。

早晨,是一阵阵脚忙手乱的声音和锅碗瓶盆的声音。稍许,有间隔时间不长的三声门响。第一声门响,是孙子上学走了,第二声门响,是儿子上班走了,第三声门响,是儿媳上班走了。这是这个家固定的活动规律。三声门响过后,楼房里又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寂静无声。楼房里空落落的,杨太有感到自己的心也空了。随即,他起了床。起床后,少做没弄,只有默默地吸烟。儿媳不让他在家里吸烟。可是,他不吸烟再能做什么?他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回到这个家时,已到了深秋的季节。现在他觉得这个家太陌生了,比第一次走进这个家门还陌生,心头又时不时升腾起恍然隔世的感觉。身体渐渐康复了,他的心情却好不起来。那个白白侍候了他十三天的胡直信,像一块巨大的石块,竖在了他眼前,也好像压在了他心头上,又堵又压,他心里很不好受。他一辈子在乡政府工作,没有赊过谁的欠过谁的。这次的人情他是欠大了。偏偏胡直信又拒绝他还人情。要不是中间夹这么个儿子,胡直信也不会固执到不通人情的地步。他住院期间,胡直信还来医院看望了他一回。他说感谢的话时,胡直信还说:应该是我感谢你呀。你醒不来,我们一家人也就完蛋了。

胡直信说的是真话,没有嘲弄他的意味,可是他听了心里不好受。这些日子这句话一直在他的耳际回响着,使他不得安宁。有时一家人正围坐在餐桌边吃饭,他突然就想起了我们一家人也就完蛋了的话,一下子就没有了食欲,随后他就会默默起身离开餐厅。儿子媳妇都问他怎么了,他只说自己不想吃了。后来,只要饭先熟了,他就进餐厅要先吃。以前,有时饭熟了,媳妇让他先吃,可他总是说人齐了再吃。住了两个多月院,他就变了。一家人都感到莫名其妙。可是,他也不向谁解释什么。有些事是和他们说不清楚的。他一直在等待着儿子说去感谢胡直信,可是儿子自从回来,一字不提感谢胡直信的话,好像胡直信所做的一切是份内事情,心安理得。

杨太有越来越觉得,这个家与他格格不入,这个家里的人,也与他格格不入。他不想呆在家里,常常想出去走走,可是,走在大街上,他却心有余悸。不过,他还是每天到大街上走一趟。听说胡直信几年来一直在青年路周围卖水果,他希望在青年路上看到胡直信。可是他一直没有看到胡直信。他想要是儿子打发手下的人找胡直信,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可是,他随即就会愤愤地想:我劳驾不起你这个当官的。你没心没肺,我还会再求你?有一天,他来到了他一直回避的太石北路口。他在路畔上坐了好长时间。他不是回想自己挨打的过程,他是在等待那个救他的恩人。

爸,你在这里?

是儿子的声音。杨太有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儿子现在是那种很有身份的派头,腆着肚子,腋窝下夹着手包。

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杨太有疑惑地看看儿子,没吭声。

我在这里检查工作。

杨太有一听这话,没好气地说:我想看看你们的人再会不会打我。不过,这次被你们的人打了,胡直信肯定不会救我了。这些天,我想看到胡直信,就是看不到。是不是你们的人又把人家打了?最后一句话是随口问出来的,这一问,他不由得一惊:难道胡直信真的又遭不测了?

儿子明白,父亲的确不是坐在这里思谋寻找报复打他的人,是在寻找恩人。

儿子说:你回去吧,爸。我帮你找胡直信。

你帮我找?杨太有问了一句,冷笑了。到目前,你还没有感到自己欠了人家的情意,反倒说帮我找人。后边的话杨太有想说却又没有说出来。

儿子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不妥之处,忙说:改天咱们一起到老胡家感谢感谢老胡。

儿子毕竟是儿子,又不是仇人。只要有悔过之意,他还能不原谅?他点了点头。

原以为要找胡直信的家很容易。其实很难。杨天明派的人在青年路找了好几天,就是不见胡直信的影子。直到深秋的一天,他们才找到了胡直信。他们跟踪了一天胡直信,找到了胡直信的家。

太石北路白天人影稀少,夜晚更是少有人走过。白天他们已经到过胡直信家一次,家里没有人,他们只好晚上又来了。杨天明开着车,进了路口,向北开去。路两边是拆迁的区域,不住多少人家了,夜晚黑乎乎的一片。出了太石北路北口,向东一拐,是一大片老旧的乱七八糟的平房。这里也列入了开发的计划,可是不知怎么一直拖下来了。这里的老住户大部分都搬走了,目前住在这里的人,大部分是做小本生意的小商小贩或者是民工。胡直信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大杂院里大概住了二三十户人家。窗台下放着卖水果的空架子车。杨天明认出这就是胡直信的家。推门进去,房子里是挺亮堂的,房顶上吊着两支瓦数很大的电棒。房里实在是太拥挤了:里窗台下摆放着水果箱子,两壁边有两支单人床,床看起来很窄,只有五六十公分宽窄。两支单人床上分别坐着两个十几岁的男孩,都穿着校服,正在看书。电棒就是他们看书的光明。房掌下摆着一支双人床,这大概就是胡直信老俩口睡觉的地方。房子中间随意摆放着许多纸箱子、瓮瓮罐罐,七高八低,也没有顺序,只留着一条人行道,像水渠似的,整个房子就像放杂物的仓库。很多生活用品,在杨天明看来,都是些生活垃圾,比如那又旧又脏的塑料脸盆。

一家四口人看到杨家父子,都站起来,显出了惊慌失措的样子。好像来人准备袭击他们,他们无力抵抗,随时准备退缩到什么地方。

杨天明是一个时尚的人,衣服自然是崭新时尚的,看似普通的夹克西裤,质地却非常好,有坠感,做工也十分精良,穿在身上给人的印像是人很上档次的。在这间像仓库一样的住房里,杨天明就显得更清新更时尚了,派头十足,那手中的小手包,仍然在显示着官的作派。

胡直信忙说:快请坐,快请坐。

一个孩子站起走到了后边的床边,是给客人让坐。他的床是全家最干净的地方。

杨家父子坐在小床上。小床软晃晃的,吱吱吜吜地响起来。

杨太有向来言语不多,这种场合,更能沉住气了。

父亲不说话,杨天明问道:最近家里都好吧?

胡直信答道:好。家里还种了一些庄稼,刚回家收罢秋。庄稼人,什么都丢不起。

哦,怪不得前一度时期不见你卖水果了。这两个孩子都是你们的孩子?

是的。

胡直信的话语很简短,他跪下在一个纸箱里寻找着什么。杨天明经常在街上看到一些衣着破旧的老头老婆子,爬跪在垃圾堆边,拣寻有用的东西。此时的胡直信,就是那种样子。他觉得内心翻腾着什么东西,很不是滋味。这种感觉以前很少在心里出现过。

胡直信的老婆找了几颗苹果,放在瓷盆里。

孩子多大年岁了?杨天明没话找话地问。

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了。胡直信又答道。胡直信找出来的是一瓶酒,是那种一瓶几块钱的酒,这种酒其实是酒精勾兑的酒水。

我们一家人没人抽烟,家里不放烟,你们就喝几口酒吧。这酒味道还行。我们过年买了几瓶酒,就剩下这一瓶了。胡直信说着就噘起嘴巴,吹吹酒瓶上的尘土。

我们都不喝酒。杨天明说。其实他是看不下喝这种酒,这里也不是喝酒的场合。

杨太有一直没有说话。他是想看儿子对人家的态度到底怎么样。快二十年没有和儿子在一起生活了,儿子的行事作派,越来越陌生了。当年,他送儿子上火车到部队时,还担心儿子从小性子直爽,在部队上会受气。最近他才看出,儿子是强悍的,强悍到胡直信这些人见了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害怕得不敢大声出气。

杨天明又问:你的孩子怎么都这么小?

胡直信笑笑说:我也年岁不大呀。

你多大了?

四十八岁。

杨天明愣了愣,才笑着说:四十八岁,还是中年人,只比我大十来岁。可我一直把你当作老头了。

胡直信的老婆说:乡下人显老。这时她洗好了几颗苹果,端过来放在床上。

这一家人对杨家父子极为客气的,仿佛是他们亏欠了杨家父子的什么,或者是杨家父子有恩于他们。

胡直信还在准备往开打酒瓶,杨天明站起从他手里把酒瓶抢过来:你不要往开打盖子,我们真的不喝酒。有机会,我请你喝酒。

胡直信笑笑问:我们这种小无赖,你敢请吗?

杨天明的脸一僵,有点脸红,随即笑着说:你还记着以前的事?在处理胡直信第二次挨打的过程中,杨天明不只一次地骂胡直信是无赖。

你们欺侮了人家人家怎么能不记?放在你身上你记不记?杨太有终于张口说话了,是没好气的口吻。

胡直信忙说:其实也不记,我们这样的人还能跟谁记仇。我找你,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不那样跟你斗阵,你说我们还怎么活呀。你们的那些人,真的在往死整我们哩。不是今天拿我们一包水果,就是明天打我们几拳。我们就是靠做这种小本生意活命的呀。

杨太有说:老弟呀,不记仇是假话。只是你们不敢惹动眼前的人。我在乡上工作了几十年,从来没有欺侮过老百姓。如今的人,专门爱欺侮恓惶人。今天你不要怕,有甚话你就明说。我还不信他还敢在我跟前胡拧脖子乱出气。

老哥,真的不记。我们没有记人仇的本事了。你说记住了人的仇,又能怎么样?咱连人家的一根毫毛都拔不下,反过来人家想要把咱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你说我们这些人,活到这种窝囊的地步,还有甚脸面记仇?记仇的人其实是有本事的人。

要是胡直信平时说这些话,杨天明心里不会有任何反应,今天听胡直信这么说,突然再次感到在胡直信面前无地自容,惭愧得浑身发热发麻。但他依旧没有说道谦的话,只是问:孩子都在这里上学?

我们村上的学校倒塌了。乡上的学校也是个烂摊子。原先想让孩子到县城的中学上学,又一想,到县城上学也得花钱,还不如到省上的学校上学。省上的学校教学质量好,我们也能做点小生意,所以一家人就搬过来了。我们这里住的人大都是我这种情形。天天挨打受气,还不都是为了孩子的出路问题?我们都不是凑热闹的人。要不是为了孩子上学的事,我们也不会到城里来,看城里人的眉高眼低。

听着,你们以后要改变工作作风,不能再对恓惶人耍二杆子脾气了。杨太有教训儿子的口气仿佛是上级对下级的教训。

那天夜晚,杨天明给胡直信放了三千块钱,胡直信一家人照样死活不收。最后,他们达成了君子协定:胡直信不在大街停留卖水果,市政市容所的人不能欺侮胡直信,有谁欺侮了胡直信,胡直信就找杨天明算账。在杨天明看来,这个协定还不如给胡直信几个钱利索。他们的那些人,耍惯了横,确实不好管理。他要一个一个告诉他们,不能欺侮胡直信,但是不听话的人有的是。在回来的路上,杨太有对儿子下了命令:你们的人再胡作非为,我就举报打我的人。不给你们一点厉害,你们还真不知道什么是天理国法。

从那天开始,杨太有经常到太石北路去溜达,有时就是专门去等胡直信的。等到胡直信,就唠叨几句。有时,胡直信推着水果车走,他就跟在身后,两人一边走一边唠叨着,这条巷子进那条巷子出。杨太有也在思谋着:自己也可以推一个车子,卖点零头碎脑的东西,日子也可以过得充实一些。他向儿子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儿子断然否决了:你推着车子在大街上卖东西,我们的人会怎么看?与我的政绩我的形象都不利。儿子说的话也许有道理。他不能给儿子的工作带来麻烦。

但是,整天无所事事,杨太有心里憋屈得很。近一段时间,儿子的心情也不怎么样。儿子是为副处长的正式任命没有下来,担着心。父子俩的话越来越少,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沉闷。杨太有觉得跟着胡直信卖水果,心情能好一些,感到日子也不怎么难过了。所以,他后来就天天跟着胡直信去卖水果。有一天,杨太有和胡直信推着水果车,从人行道上往过走时,看见两个人,围住了一个乡下模样的中年人,一边推推搡搡,一边叫喊着什么。

胡直信说:这个人不掏钱,又该倒霉了。他经常在这一带卖水果,遇到这种事太多了。

杨太有和胡直信没有去看那个中年人怎么倒霉,走了。两人刚走到一个报亭边,一辆高级小轿车,开过来停在了路边。车玻璃窗缓缓下降开了,里边的人把手伸出车窗,朝胡直信勾勾手,示意胡直信过来,似乎要买水果。

胡直信摇摇手,意思是说自己不敢在这里卖水果。

那个人是个气势很旺的年轻人,笑笑,把矿泉水瓶扔在了马路上。

突然,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拾起矿泉水瓶,走在小车跟前,很礼貌地说:同志,你违犯了规定。请你缴罚款。

车里的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突然朝那个中年人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说:你要多少钱,我一起出。

那个中年人的脸一僵,浑身抖索了下,然后掏出卫生纸,擦尽了脸上的唾沫。那个中年人受了这么大的污辱,脸红了,脖子也粗了,不服气地大声说你下车,接着打电话叫同事。

车里的人下了车,悠悠地走在了那个中年人面前,又一口唾沫唾在了中年人的脸上,还说了一句:街爬爬,你要是识相,就走远点;不识相,小心头破血流。

这时,车里下来了一个衣着华丽的漂亮女人。漂亮女人鄙视了一眼中年人,才对那个年轻人说:这样的人,还值得你生气吗?都怪我嘴馋,想吃那石榴了。

年轻人对胡直信说:卖石榴的,给我称几斤石榴。他不让我们在这里买东西,我偏偏要买。

胡直信连连说不敢不敢,急忙抬起水果车架子,就走。

看到这个年轻人气势很大,又带着这么时尚的女人,中年人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胡直信说:那个中年人是城管人员。

杨太有问:这些人上边都给发制服,为什么他们都不穿制服?按理说,上街执行任务,就要穿制服呀。

穿上制服,人们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们是城管人员,就不敢随便扔垃圾乱摆摊了。没人乱扔垃圾乱摆摊,他们就罚不到款搞不到好处了。罚得款他们个人都能按比例提成。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杨太有曾经为有这么个在省城工作的儿子感到自豪,没想到儿子原来竟管着这么一帮人!杨太有心中有说不出的憋屈难受,

胡直信说城管人员只能吃倒他们这些人,遇到了有身份的人,他们不注意,就会吃哑巴亏。这不,这个中年人白白受了这么大的污辱。他从车号上看出,坐好车号小车的人,不是很有身份的人,就肯定是个大款。

胡直信和杨太有走在一个巷口边,一拐,向巷里走去。突然,有一个人挡住了去路。胡直信一看就认出是刚才那个受了污辱的中年人。他在有身份的人面前受了气,又准备在他身上找平衡了。那个中年人也没说什么,扯下一个塑料袋,在水果车里装进了一袋子水果,然后不声不响,扬长而去,竟是那么的理直气壮。

看着这一幕,杨太有终于忍无可忍了,不由得叫了一声:这叫什么世道。他们和强盗有什么两样呢?对,他们就是强盗,合法强盗。

胡直信笑笑说:这算不了什么。这些人就是靠吃喝我们过日子的。

杨太有问:我儿子是不是也干这种把戏?你不要隐瞒。我想知道。

他当所长的,是不会亲自干这些事的。不过,他们手下的人,会把收缴回去的东西送他们当领导的一部分的。

怪不得他们家有那么多的水果和矿泉水,烂掉了过期了,都没有人心疼。原来那些东西都是白来的。杨太有的心火一下子蹿到了头上。

儿子变了,在外边混了二十来年的世事,混得像模像样了,可是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纯朴的男孩了,已经不是那个问他这事能不能做那事能不能干的男孩了。

三层小楼与这座高楼林立的大都市相比,有些寒酸小气,不过,院落还算整洁。杨太有曾经来过这里。那时他看见工作人员榜上,儿子的照片领衔贴在最上边一栏的中间位置上,心里是美滋滋的。儿子从一个只会吃只会哭再什么都不懂的小肉蛋子,变成这么一个人物,父亲能不感到高兴自豪吗?他左环右顾,觉得儿子经营的这片天地还不错,认可了儿子的执政能力。今天,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院子不顺眼,胸中也是响着呼啦啦的火气。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门卫过来问他干什么,他想了一下,说他是杨天明的老爸。门卫又笑又点头,还说所长好像出去了。他说没关系。儿子出去没出去与他的确没关系。他是来在照片上认凶徒的。那两个打他的人,只要他还长着眼睛,一眼就能认出。

工作人员榜的照片下边都有名字。看到凶徒的照片,杨太有把凶徒的名字写在纸上,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青年路城管所的院子。在马路上走了一阵子,杨太有突然觉察到有人鬼鬼祟祟的跟踪着他。光天化日之下,谁还有人敢向他行凶?他扭过了头。他惊呆了:竟是那两个凶徒。

那两个人疯狂地向他扑来了。他们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家伙。他扭过头就拼命地跑起来。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亮。杨太有知道自己是跑不过年轻人的。前边有一个电话书报亭,他一扑就推门闯进去了。电话书报亭很小,他把杂志书报撞下来了,哗啦啦的直响,撒了一地。

小小的电话书报亭突然闯进来一个人,中年女主人大惊失色,尖叫道:你干什么?

有人追赶我。快,快给我电话。杨太有说着抓起电话筒,就给儿子拔电话,儿子办公室的电话没有人接,他又打儿子的手机,谁知话筒里传来的声音是该用户已关机。杨太有绝望地望着话筒。

女主人吼叫道:报警,报警。

电话报警后,杨太有激跳的心头稍稍安宁了一些。他看看外边,那两个人似乎没有追到电话书报亭来,但他仍然不敢走。

女主人开始收拾地上的杂志书报,杨太有也动手去帮女主人。

女主人忽然记起了什么,不耐烦地说:你快走吧。我不想受牵连。

杨太有胆怯地说:万一他们没有走呢?

他们有那么大的胆,这亭子也保护不了你。

杨太有拉开了电话书报亭的门,小心翼翼地迈出了一只脚。

那两个人正站在马路边,一边盯着电话书报亭一边交谈着什么。

杨太有像触到了电流似的,猛然将脚缩进来了。

女主人恨声恨气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杨太有忽然记起应该报报身份了:老板,我是青年路城管所所长杨天明的父亲。你帮帮我。

女主人一听杨天明的名字,看了一眼杨太有,说道:城管所就在前边呀。

他们挡住了路。

那两个人突然出现在电话书报亭门口。

杨老爸,请您到所里坐一会儿吧。杨所长在局里开罢会就会回来。那个瘦一点的年轻人说。

杨太有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人。

另一个年轻人说:有这个老板作证,我们是好心好意请你到所里坐一阵子的。大街上,我们还能把你怎么样。你是我们领导的老爸,我们抬举你还来不及呢。

女主人笑着说:你们也真是两个冒失鬼。差点把杨所长的老爸吓死。

看来,女主人和青年路城管所的人都很熟悉。

杨太有的心情平静了,也拿定了主意:我不会跟你们走的。你们把你们的所长叫来再说。

两个年轻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瘦一点的年轻人朝来路摆摆头,另一个年轻人就走了。瘦一点的年轻人留下来了。

青年路派出所接到分局指挥中心的电话命令,迅速赶来了。

瘦一点的年轻人迎上去,讨好地叫了一声王所长。

王所长问怎么回事,谁报的警。

杨太有认出了几次到过他病房的王所长。他从电话书报亭出来,应声说:王所长,我是杨天明的父亲。

王所长看了看杨太有,又看看瘦一点的年轻人,说:走,到派出所去。

杨太有从怀里掏出纸条,说道:这个人和另一个人就是打我的凶徒。这上边写着他们的名字。他们看见我在认人抄写名字时,就追赶我。

王所长淡淡一笑,说:我就知道这里边有问题。我几次向你老杨调查,你老杨什么都不说。原来杨所长想包庇打父亲的人。这个杨所长也真是个怪人。你们也就没有想到,纸里边终究还是包不住火的。王所长掏出手铐,把瘦一点的年轻人铐住了,然后问:

你叫什么名字?

王所长不记我的名字了?我叫吴杰。吴杰依旧是讨好的口气。

王所长看了看纸条,问道:那么,另一个人就叫刘成喜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吴杰说:到市政处找我们的杨所长去了。我们的事已经和杨所长私了了。

王所长没有理会吴杰,转身对跟他来的几个警察说:小张和小朱到市政处抓刘成喜去。

杨天明和刘成喜赶到电话书报亭时,女主人说:他们都到青年路派出所去了。

杨天明一听脸就白了。

杨天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他第一次发狠心报复伤害他的人,是在部队上当连长的时候。那天他穿着便衣坐公交车进城时,有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移在了他身边。他站起来,把座位让给了那个妇女。不一会儿,他觉察到有人用刀片划他裤子后边的衣袋。他意识到划他衣袋的人是小偷,正准备行窃。他猛然转过身,抓住了那只手。小偷给他跪下了,叫着大哥求饶。放过他,他的衣服就白划破了。他一声没吭,把小偷右手的中指捉住,一用力,就咯叭一声扳折了。看到小偷痛苦的哭天喊地的样子,他心中的愤恨消失了。现在,父亲被自己的人打成那种样子,他能咽得下这口气吗?咽下这口气,就是终生最大的奇耻大辱。报仇雪恨的念头就没有打消过。寻找辩认凶手并不难,只要父亲在他们所里所有的人面前走一圈,就能认出那两个混蛋。不过,他知道父亲的脾气:父亲不会同意用钱把事情私了了。父亲在乡上工作了大半辈子,口碑很不错,可是最终连个副乡长的位子都没有捞到,可见耿直到了什么程度。所以他不想让父亲掺和在私了事情的过程中。他通过询问试探的方式,就把吴杰和刘成喜问出来了。吴杰和刘成喜各给他赔偿了十万块钱。他对事情的处理结果很满意:他出了气也得了钱,问题也被很好的隐瞒住了。最近他看见父亲有些反常举动,比如一次父亲说到胡直信,向他吼了一句:你们的人那么猖狂,你管不好,我就要管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他想到了父亲会在工作人员榜上认人,曾想把工作榜遮盖起来,但把工作人员榜遮盖起来,没办法向上上下下的同志交待。所以他就派吴杰和刘成喜昼夜在所里值班,警惕父亲来所里认人。眼下不出什么问题,时间长了,父亲心中的愤恨的情绪淡了,他的副处长任命也下来了,问题就是暴露出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险。他没有想到父亲这么快就行动了。那天他刚好到处里开会去了,局面就失控了。那两个混蛋也真是鲁莽到了极点。他们不要追父亲,等他回来慢慢地和父亲谈,或许还不会闹到进派出所的地步。最后等待吴杰和刘成喜的结果是获罪判刑。他也就被牵连进去了。处里的领导找他谈过话,处分他是肯定的,也就是说,副局长的任命也像煮熟的鸭子,飞了。刘成喜的父亲前两天还骂了他一顿:你们父子一个收钱,一个把人往公安局送,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心肝都烂完了。他把二十万块钱送给了法院,可是父亲的脸还是被抹黑了。他的心情很郁闷。这样的事情放在谁身上谁都会郁闷的。不过,在父亲面前,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事情出就出了,也没有必要再去怨怪谁。父亲还是好父亲。可是父亲不这么想。父亲整天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他看出,父亲是用沉默压着愤慨的情绪。

一个寒冷的刮着大风的中午,杨天明下班回来,妻子递给了他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道:我走了。三个字的辞别信,道出了父亲的不快。他很快就追到了火车站。火车站熙熙攘攘,有那么多的人,唯独看不见父亲的身影。最后找来找去,他竟然找到了胡直信。胡直信说是他送父亲进站的,这时父亲坐的火车已经出站了。

胡直信面朝着杨天明,眨了眨没有神采的眼睛,说:我走了,杨所长。

这是一句很普通的道别话,突然就触动了隐藏在杨天明心中的某根神经,心中升腾起感激的情绪。胡直信这类型人,在他眼中是那种不上档次的人,不管他对父亲做了多少好事,他都不愿意交往,能回避就回避了。今天,面对这个不怎么入眼的人,他情不自尽地伸手拍拍胡直信的肩头,传达出了他真诚的感激之情,同时,眼睛有点发热,心头又泛起了愧疚之意。

胡直信走了。杨天明茫然四顾,人山人海,再没有一个熟识的人。他忽然感到自己孤独无助。这个世上,最亲最能信赖的人是父亲,可是,父亲却和他分道扬镳了。从此,父亲和他,就是天隔一方的孤零零的人。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潮湿了。多少年来,他都没有这么伤感过,更不用说眼睛湿润了。■

本文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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