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一九七七年高考的回忆
2008-11-26白家祥
白家祥
1977年10月21日清晨6点,北京驶往太原的列车上,喇叭准时响起来了,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猛然传入我的耳廓:国务院批转了教育部《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决定从今年起恢复全国高等学校招生考试。要求各省(区、直辖市)在年底前组织考试,考生在明年2月份前入学。刚才还是安静的车厢里顿时喧闹起来。我早已死水般平静的心里忍不住荡漾起阵阵涟漪:这不是做梦吧?这一天真的盼来了吗?
我是1966年的高中毕业生。记得这年的5月,我们结束了毕业考试,同学们正全力以赴地准备参加7月7日的全国统一考试。我当时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还是学生会的学习部长,凭学习成绩考上大学应该没多大问题。但那是一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是一个事事处处讲“家庭出身”的年代。我的家庭出身是“旧职员”,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父亲在北京外贸学院(现首都经贸大学)任教,解放前加入过国民党,在旧政权当过差。母亲是一所小学的校长,1957年被划为“右派”。多年来我们全家一直生活在浓浓的阴影中。我的大姐是当时太原五中的高才生,1959年参加高考,成绩在全省名列前茅,高出清华大学在我省的录取线很多,但没有一所学校录取她。我的二姐初中毕业时连高中都不敢报考,上了中专,早早就工作了。听我们班一个干部子弟讲,当时的政审结论共有推荐保送、可录取重点院校、可录取一般院校、不予录取四种。当然,这个结论是绝对保密的,装在档案里,个人是无法得知的。如果被填上“不予录取”,那就意味着你还没有参加考试,就已经被提前判了“死刑”,考的再好也没有用。对我这样的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来讲,高考的政审就像一个神秘的陷阱,就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今年轮到我过这一关了,我能越过这个坎吗?背着沉重的思想负担,我在焦虑和忐忑不安中,每日仍旧机械地复习着功课。
6月中上旬的一天晚上,我们正在教室自习,墙上的喇叭突然响了起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一条重要消息: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在学校开展“文化大革命”的通知。大意是说鉴于目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在全国蓬勃兴起,要把这一运动搞深搞透,没有一定的时间是不行的。过去实行的高校招生办法是资产阶级的考试制度,是为培养资产阶级接班人服务的,必须彻底改革,把它扔进垃圾堆里。为此中央决定:今年的高等学校招生工作暂停。号召全国广大师生积极投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经风雨,见世面,锻炼自己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可靠的接班人。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大家都被震呆了,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一会儿,一个女同学“呜呜”的抽泣声打破了寂静。接着一个男同学疯了似的把课本扔到天花板上,又踩到脚底下,歇斯底里地吼着:“不考啦!不用复习啦!”说着就冲出了教室。同学们低着头,有的眼里还含着泪水,一个个默默地走出教室。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心中竟产生出一种解脱的感觉。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一搞就是10年。
恢复高考的喜讯像春风般惊醒了我心中深藏十几年的梦想。我急切地找来有关文件认真研读。尽管文件上讲高考是“自愿报名”,其实必须得到单位批准才行,因为单位要签署意见,要给你出政审材料。记得当时政审最严格的一条是和“四人帮”有牵连的“三种人”不得报考。对家庭出身倒并无什么限制,强调重在“个人表现,择优录取”。我诚惶诚恐地领回报名表认真填好交了上去。没过几天,厂里正式通知批准我参加考试了,而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却因为被当作“三种人”而未得到批准。
此时距离高考只有一个多月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上学时的课本保存完整无缺,当许多人为找不到复习课本而发愁时,我已经按复习计划开始复习了。11年没看书了,原来学过的知识早已遗忘。白天还得照常上班,只能晚上熬夜。爱人为了支持我复习,带着孩子到厂里去住。就是这样,我还是感到时间不够用。正好此时科里派我去成都驻厂催货,我便带上课本去了成都。每天上午去厂里催促后,我就一头扎进成都市图书馆看书,经常忘了吃午饭。这样过了大约20天,原有的知识居然在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催货的任务完成了,我复习的也差不多了,考试的日子也一天天迫近了。
12月中旬,一个寒冷的日子,“文化大革命”以来的第一次高考终于举行了。由于十几年的积压,全国共有66届至77届的12届毕业生参加。年龄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使其成为我国教育史上竞争最激烈的一次考试。我清楚得记着:当时考场周围彩旗飘扬,鲜红的标语挂满墙壁。考场内外人头攒动,行人纷纷驻足观望,就像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庆典。当年的考试共设4门课:政治、语文、数学是公共课,文科加史地综合,理科加理化综合,满分400分。由山西省自行命题。考试的内容用现在的眼光来看非常简单,充其量相当于现在的中考水平,但是政治色彩很浓,带有那个年代鲜明的烙印。如作文题目是“心中的话儿献给华主席”。两天考试下来,虽不甚满意,但自我感觉还凑合,经和同学核对答案,我给自己估了310分。
当时考试不公布标准答案,考试成绩不通知本人,录取线也不公布,由招生委员会根据全省考试成绩和招生计划,按一定比例(据说是1:2)确定初选名单,被初选者参加体检,合格者再由学校择优录取。河西区考生的初选名单贴在区政府大院里。我的名字排在文科第6位。随后我又参加了体检,除眼睛红绿色弱,其余全部合格。接着便开始填报志愿,省内省外分开报,由于已经结婚生子,所以省外志愿我一个未填,只报了山西财经学院。后来我才知道,这年全国共有570万人参加了考试,最后录取27.3万人,录取比例21:1,每个幸运者的背后都有20位落榜者,堪称中国高考史上录取率最低的一次考试。
虽然被初选上,体检也合格,但我心里并不踏实,家庭出身能否通过政审,仍是压在我心中的一块石头。在等待通知书的日子里,我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叫“度日如年”,终于熬到发通知的日子了,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没被录取。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禁老泪纵横:“是妈妈影响了你,害了你呀!”。厂里的师傅们也纷纷为我鸣不平,甚至有人给我出主意,给党中央写信反映情况。那些天,我整天无精打采,丢魂失魄,不知悄悄流了多少眼泪。我想着父母从小对自己的教育:好好学习,好好做人,长大为祖国建设出力;想着母亲被划成“右派”后一次次痛苦的检查认罪,拖着病体战战兢兢地接受批斗改造;想着自己从记事起就饱尝的艰辛生活,拼搏奋斗;想着为准备这次高考熬过的那一个个不眠之夜;想着……满腔忧怨油然而生。我也是在红旗下、在党的教育培养下长大的,和同龄人一样,对党对社会主义同样充满热爱和美好的憧憬,扪心自问,心中绝对没有半丝“阶级仇恨”。命运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即便我们的父辈有“罪”,难道就必须让我们用一生的代价来赎罪吗?“四人帮”已经粉碎一年多了,“唯成份论”为什么还这么猖獗,难道非要把我们打成“资产阶级接班人”才罢休吗?在激愤、疑问、无奈中,我提笔给党中央写了一封长信,叙述了自己的遭遇、观点、看法。同时也给财经学院的领导写了一封信,要求告知我不被录取的原因。虽然我心中明白,我的信中央领导很可能看不到,财经学院领导也不会给我任何答复,但我还是要写,这是我和许多人的心声。
生活又回到原来的轨道,日子还得照样过下去。1978年春节过后,被录取的考生陆续入学了,就在考生入学一个月后,突然传来了高校扩招的消息。人们纷纷传说,是邓小平得知有很多成绩优秀的考生由于家庭政审的原因未被录取后,果断作出了扩招决定。鉴于当时校舍不足,邓小平说:那就招走读生吧!
我急切地找到财经学院,接待我的居然是主管招生工作的教务处老处长,他对我解释说:“你考试成绩确实不错,上次没录取你,不是因为家庭问题,是因为你眼睛红绿色弱。会计记账用蓝笔,冲账要用红笔,分不清颜色怎么行呢?”我知道他这是推托之词,就据理力争道:“我就是因为红绿色弱才报考文科,财经类专业对色弱没有限制,你可以再查查标准嘛。再说我红绿还是分得很清的。”老处长用手指着办公室墙上的中国地图问我:“你能分清地图的颜色吗?”我把各种颜色一一指出,准确无误。老处长宽仁地笑了:“好了,你回去等消息吧。”
从学校回来没几天,一天下午,我正在钢材库干活,我师傅气喘吁吁地跑来,老远就大声喊着:“小白,你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我紧紧捧着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被山西财经学院计划统计系录取啦!一股暖流顷刻间涌上心头,眼眶里涌出激动的泪水,突然而至的喜悦使我阵阵眩晕。多年的愿望想不到竟然在我31岁的时候实现了,我可以告慰逝去的父亲,可以安慰饱受创伤的母亲了。可以开辟自己的新生活了。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录取通知书,这张小小的薄纸片带给我们全家的是无尽的欢乐和幸福,超过了世界上最昂贵的财富和最美好的语言。母亲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妻子饱含深情地对我说:“你真棒!”牙牙学语的儿子也用稚嫩的声音说:“我也要上大学!”
1978年春天,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迎着和煦的春风,我走进了大学的大门,走进了新的生活。也就是从这年起,我们的国家也跨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斗转星移,30年过去了。回顾改革开放30年的历程,目睹国家人民30年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使我们越发深切地认识到,30年前的那次恢复高考,是我国发展史上一次重要的转折,是党和国家拨乱反正开创新局面的分水岭,是全面否定“文化大革命”的前奏,它荡涤了“读书无用论”和“唯成份论”的浊流,为百废待兴的中国吹来第一阵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风,它改变了国家民族前进的方向,改变了无数中国老百姓的生活和命运,重建了社会的公平正义。1977年的高考将永远载入中国改革开放的首页,让我们永远铭记心间。
(责编 卫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