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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我人生的拐点

2008-11-26穆雯瑛

文史月刊 2008年11期
关键词:借书

穆雯瑛

1977年那个冬日的早晨,我站在古老的徐沟城十字街口南面的墙前,久久望着墙上大红的高考招生初选榜激动不已。那张文科考生榜上只有两个名字——我和我们徐沟中学高七班的另外一位男生。就是说,徐沟公社初选的文科考生只有我们两人。我丝毫没感到寒风的凛冽,只觉得浑身热血涌淌,心跳如奔,冥冥中,觉得自己人生的拐点就要到了。

然而,两个多月后的那个下午,在太原文源巷省第四招待所的一个房间,我的老校长、时任清徐县教育局副局长的温广义老师宣告了我理想之梦的破灭——录取已经结束,我榜上无名!

透过招待所的窗户,我向外望去,泪眼婆娑中,那个黄昏,残阳如血……

我虽是一个农家女儿,却也是个有梦的人。读书,跨入大学的校门,是我从小的愿望。

初通文字的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也是我人生的导师,更是我一生的精神支柱。从小他就教我打算盘、描仿引、背口诀、算算术,边劳作边给我大段大段地讲“三国”,讲“水浒”,唱一出又一出的山西梆子和太谷秧歌。

我崇拜父亲,崇拜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竟能凡事拿得起放得下,其好人品好人缘名声在外,种田无懈可击,算盘打得棒,毛笔字写得好,下象棋无敌于左邻右舍,《三国》《水浒》说了一段又一段,本戏能唱一出又一出……他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在他身上集结了中国农民的优秀品质,勤劳而节俭、善良而孝顺、厚道而笃诚、重义而薄利、忍让而宽容、睿智而豁达、吃苦而耐劳、从容而淡定、坚持而勇于担当。后来,我读了孔孟,读了老庄,读了先秦诸子,读了程朱理学,读了冯友兰和鲁迅……

一路读下来,才突然发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早已浸淫在民间,渗透在社会的最底层,一直在由中国农民的血脉传承。当然,我们的农民父亲们没有多少文化,他们不会用上述那么多的形容词,但他们用自己独有的人生经验和智慧造就了我们一代又一代平实而又坚持的人生。在我心目中,父亲是完人,是偶像,我不能想象没有这个农民父亲的我的人生。

父亲说,好好念书,做一个有文化有出息的人。我深知这句话的分量。当年,父亲因家里缺少劳力而早早辍学。我知道这是他终身的遗憾,尽管他从不曾表达。我从小记住了这句话,且持之以恒。

然而,我们那一代,即今天所谓的50后,生长在一个物质匮乏、知识荒芜的年代,注定先天营养不良。那时,无钱买书,有钱也买不到书,书被作为封、资、修毒草铲除焚烧。要读书,只能找,只能借。

“文化大革命”爆发的1966年,我读小学三年级,学校乱了,停课闹革命,而我这个班干部、三好学生也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被排斥在“红小兵”队伍之外。这对我打击很大,我情绪低落,无所事事,便开始找书来读。

我找书的途径有5条。一是从插队知识青年处借书。据有关资料统计,从1965年9月23日全国100万城市知识青年下乡,到1973年8月4日已达到800多万人。后来好几年还不断有下的。其间,来我们西楚王村插队的太原知识青年先后也有许多批,他们带来了一些书。虽然开始的几批年龄比我大得多,有的大十来岁,但他们都分在生产小队,住在邻居家,离得近,混得熟,借他们的书看很方便。后来的几批虽然单独编成知青队,住在专门为他们盖的房子里,离得远了,但年龄与我相仿,我借他们的书看也不难。

特别是1974年我高中毕业返乡后,来了一批太钢的知青,与我同一届高中毕业,我们经常一起开会,一起劳动,一起参加民兵训练,相互借书,相互交流,他们中的许多都成为我的好朋友。

二是从下放劳动干部子女处借书。“文革”期间,不时有城里的干部下放到农村劳动锻炼,有许多是全家一起下放的,他们的子女便插到我们班里上课,我从他们那里也能借到一些书。

三是从村里的“老三届”学生即1966年“文革”爆发时在校的66、67、68三届高、初中学生手里借书。在村里这些人数量不多,但他们的书还不少,大多是他们偷来的学校准备焚烧的所谓封、资、修的书,有的还盖着清徐中学或徐沟中学图书馆的印章。

四是从村里所谓地、富、反、坏、右分子子女处借书。这是极少极少的一部分,因为他们的书大多数已被没收,即使冒着政治风险留下几本又哪敢示人,只有同我最要好的同学才敢偷出来借我看一晚上或几小时。

五是从老师处借书。那已经是1972年至1974年间读高中时的事了。当时,我们徐沟中学聚集了一批优秀的高素质的老师,他们许多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有清华、北大、北师大的,有南开的,有复旦、上外的,有山大的,还有留苏的……大多是所谓政治上有问题的,有的是右派,有的家庭出身不好,有的有历史问题,有的犯了什么政治错误,等等。据说分配的时候别的学校都不敢要他们,只有徐中的温广义校长胆大而且爱才,便担了不小的风险把他们收拢来,给了他们一片施展才华的天地。后来在所谓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的那段日子里,他们用他们的才华、知识和心血扎扎实实培养了一批学生,这批学生大多进入1977年恢复高考后的“新三届”的行列,成为77、78或79级的大学生,同时,也为后来徐沟中学的发展和辉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孔雀东南飞”,有的到了海外,有的到了高校,有的到了大城市的重点高中,以至一度使徐沟中学的教学质量大幅度下降,直到“新三届”毕业补充后一段时间才再次崛起。在我高中读书的两年多的时间里直至毕业后的很长时间,我都常常向他们借书读。

在我的一本日记的最后,记录了我在一段时间内所读过的100部文学作品的书目。从日记本的时间看,大约是三年级至七年级,即1966年至1971年间小学和初中时期读的。那时,我们西楚王学校已按照毛主席“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指示改了学制,小学缩短为5年,初中缩短为2年,加起来7年,叫“七年一贯制”学校或“戴帽中学”。

从所记录的书目看,有古代的,有现、当代的;有中国的,有外国的;有革命的,也有所谓封资修的。驳杂而无序,时间长了记不清了,大约是以所读先后顺序排列的,读一部就记一部。

记得当时我除了读小说,还读了不少别的书,如以前的旧课本《国文》、《历史》,一些旧剧本和古典诗词,还有一些当时的政治书籍如《共产主义者同盟》、《欧仁·鲍狄埃》等。找到什么读什么,半生半熟,似懂非懂,毫无计划,也不可能有计划。然而读得如饥似渴,废寝忘食。记得煤油灯下,一部《烈火金刚》读两个通宵就完,用去了奶奶的多半瓶煤油。为了遮挡灯光不影响别人睡觉,将用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灯放进炕几(一种放衣物和鞋的两层炕柜)里,用头挡在柜缝上靠透出的亮光看书,却不小心烧着了炕几,若不是急中生智用一双厚线袜子捂灭,差点就酿出祸来。还记得,一本《共产主义者同盟》的小册子,翻来覆去不知读了多少遍,还在书前书后书中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批语、心得和体会……

就这样,我一路读来。

1977年的冬天,对于我来说,是一段值得记忆而且也难以忘怀的日子。

在我们闭塞的农村,那一年高考的消息来得迟缓而又突然。我是从一位知青朋友处得到这一消息的。消息发布的时候,他刚好回太原,便留下来复习,并写信告给我。那时,离高考已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当时我在学校代课,白天没有时间复习,只好晚上开夜车。那时农村几乎天天停电,只能用煤油灯。房间呛得进不去人,鼻孔熏得黑乎乎的,额前的头发燎成羊毛卷,身上一股煤油味,而且冰冷的屋子冻得拿不住笔。在这种环境里,一个人苦苦做题,没有答案,不知对错,又困又累,常常产生放弃的念头。最困难的是没有复习资料,除了高中的几册课本外,只有表哥从太原寄来的他读技校时的一本《三角几何》。还是那位知青朋友帮了我的忙。他的父母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此时成了他复习备考的得力助手,每天到处找题抄题,他便让他们复写一份寄给我,还附上一封信,有时是鼓励,有时是讲一些复习应该注意的问题,有时则传递一些听来的有关高考的消息。每隔几天我就能收到他们寄来的这样一份厚厚的信,也真难为了他们!后来我又把这些题传给我的弟妹,使这些带着朋友父母手温和长辈期望的复习题,作用发挥到最大。那年这位朋友以均分92分的高分被复旦大学录取,毕业后留校任教,1992年去了美国。

30年来,我一直对这位朋友及其父母心存感激。1992年调回省城工作后,我便常常带点东西去看看两位老人,有时带孩子一起去,让她也感受一下人世间的真情。同时,每年我都寄一份杂志给他们,忙时也打个电话慰问一下,遇事尽可能地帮点忙。我想,我们应该记住每一个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

1977年高考落榜后,我便面临着是否再考的问题,当时非常矛盾。那时我在西楚王学校任民办教师,正带着一个初中毕业班,我必须对学生负责,因为我知道,中考对于他们犹如高考对于我,是决定人生命运的大事。我要给他们赶课,要辅导他们复习,自己根本没时间复习准备。大概是由于心急和苦闷,我两条腿上竟一下子长疮并感染化脓,疼得不能走路。我决定放弃,全身心投入到了学生的备考中。开始,我让别人用自行车驮着我去学校给学生上课,后来好一点后,我便忍着疼痛,自己拄着拐杖去学校。由于紧张和忙碌,我几乎忘记了高考的事。直到1978年高考报名的最后一天的那个上午,我才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放弃,就意味着我再没有跨入大学校门读书的机会了,那样,我会后悔终生。

我没有向命运妥协。就在那个上午,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到公社报了名。从此,白天,我在学校同学生一起奋战;夜晚,我在家里煤油灯下拼搏,直到那个火热的夏日。

1978年7月20日,我又一次走进了考场,同全国610万考生一起,与命运再作较量。然而,命运总在捉弄人。高考结束后,我接受上年落榜的教训,请高中的一位外语老师找了山西大学历史系他的一位姓李的同学关照,因为我报了山大历史系的考古专业,而且在其他院校我也找不上什么人。那年山大历史系初设考古专业,我对此抱有很大的希望。时隔不久,那位李老师便捎话过来,说由于考古专业要进行田野作业,学校又是第一年设此专业,经验不足,决定不录取女生。他建议我赶紧找其他学校,以免耽误。如果是今天,我一定要告他学校一个“性别歧视罪”,但那时,我一个农村女孩,投靠无门,只能是欲哭无泪,束手无策。后来,听说那年他们也招了两位女生,说是照顾教工子弟。确切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最终,我被太原师专录取,虽然心有不甘,但仍然深怀感激,因为总算圆了大学之梦。在1978年的那个收获的季节,我怀着对知识的渴求,怀着年轻人的希望、梦想和信念,与从全国各地农村、工厂、部队一路风尘而来的年轻人一起走进了大学校门。当30年后的今天回忆起那段经历时,仍然温暖,仍然感动,仍然震撼。那一年,我们经历了人生中最具变革意义之一的挑战。而从那个春潮涌动的冬天开始,祖国的大江南北便一直荡漾着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风……

那年我的学生参加了中考,他们没有辜负老师的辛劳和期望,33名学生中,有1/3进入高中,其中至少有5名进入县重点高中——徐沟中学。这对当时农村戴帽中学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比例,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觉得欣慰而幸福,一种成就感久久在心头升腾。

国家招生制度的改革,是我人生命运的拐点,也是我们家家庭命运的转折。继我1978年高考后,弟弟和大妹妹分别于1979年和1982年考上了中专,两个小妹妹读了高中。不久,我们家又增加了我丈夫、大妹夫和弟妹三个大学生,在小学教书的三妹妹也通过进修取得了大专文凭。当时农村已实行了联产承包经营责任制,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专业户,有些村民便同母亲开玩笑称我们家为“大学生专业户”,母亲听了心里美滋滋的。是啊,在上世纪80年代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中出现这么多高学历的人,真的是凤毛麟角,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当父母的当然高兴,当然感到荣耀。如今,我们家的人员构成中有国家干部,有人民教师,有高级农艺师、高级工程师,还有白衣天使。我的女儿也已大学毕业,正准备出国留学或考研深造;侄女在北京读大三,大妹妹的两个孩子在我的母校徐沟中学读高三,弟弟和三妹妹的三个孩子分别读初中和小学。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家将又增加不少大学生甚至更高学历的人。这在30年前,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前,是想也不敢想、梦也梦不到的。

知识改变命运。我从内心里深深地感谢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因为没有邓小平就没有中国的改革开放,就没有国家招生制度的改革;没有招生制度的改革,我们就没有书读,就无法用知识来改变国家和我们自身的命运。一句话,没有邓小平,就没有我们国家和人民的今天,没有我和我们家庭命运的改变。

1978年的高考作文题记不清了,好像是一个关于速度问题的题目。但1977年的高考作文题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一个是《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另一个是《心中的话儿献给华主席》。我选的是后一个。在那篇作文里,我心中的话儿更多地是献给邓副主席的,在我高考后的日记里记录了这一点。我从内心里深深地怀念邓小平。1997年2月19日邓小平逝世的消息传来时,正值省“两会”期间,我在会议资料组工作,当时我悲痛万分,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痛哭不已,以至于因眼睛肿得无法工作而请了半天假。后来,我把报纸上他老人家的遗像贴在我办公室的书柜上,并把我在追悼会上戴过的白色纸花别在遗像下,每天默默地悼念,为天堂里他老人家祈福。

就在那一年,在中共十五大召开前,我同省电视台记者为省委宣传部的大型电视理论专题片《在伟大的旗帜下——山西实践邓小平理论成果巡礼》制作《风雨同舟——民主政治篇》时,我把这幅遗像放到了我们的片子里,希望这幅遗像与我的怀念一起成为永恒。这幅遗像在我的办公室挂了大约有两年多,直到我搬离这间办公室的时候。之后,在邓小平离开我们的十多年的时间里,关于他的文章、电影、电视我看了许多,有的反反复复看了许多次,但每次看我都激动不已,都勾起我深深的、深深的怀念。

有资料显示,1977年冬天,中国570万考生走进了曾被关闭了十余年的高考考场。当年全国大专院校录取新生27.3万人;1978年,610万人报考,录取40.2万人;两届共录取67.5万人。77级学生1978年春天入学,78级学生当年秋天入学,时间仅隔半年。半年间,我亲身经历了这两次高考。现在回想起来,还不胜感慨。是啊,77、78级的大学生,大多都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那是个无法选择的时代。我们一路走来,经历了共和国的风风雨雨,见证了社会发展的点点滴滴。我们是不幸的,是被耽误了的一代,耽误了美好的青春年华,耽误了宝贵的最佳的学习时间。同时,我们又是幸运的,是赶上的一代,赶上了高考,赶上了改革开放,经历了祖国逐步走向文明富强、繁荣昌盛的历史进程,并为此做出了我们的贡献。我们接受过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教育,又学习了现代社会科学知识,一路走来,传统与现代、开放与保守、清醒与困惑、得到与失却、幸与不幸总是胶织于一身。于是,我们丝毫不敢懈怠,总是背负着自我人生的责任和社会责任,不断地躬身而行——探求真理,寻找意义,阐释价值,追究责任,拷问道德……

我们不甘平庸,也勇于担当,却无法选择。所以有时觉得活得很累,活得很无奈,超然不了,洒脱不得,但最终我们还是做出了选择。我们选择了坚持,选择了把职业当事业来做——所谓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干一行爱一行;永做革命的螺丝钉,拧在哪里就在哪里发光。现在看来似乎有点荒诞,但那是一种坚持,是对人生的坚持,对生命的坚持,对自我价值的坚持。我们在坚持中奉献,在坚持中收获,在坚持中快乐,在坚持中成长,也将在坚持中老去。

因了坚持,我们充实;因了充实,我们释然。

(责编 卫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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