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死神的3357个吻
2008-11-21王者觉仁
王者觉仁
死神来了。
在刘瑾毫无防备的时刻,以他始料不及的方式。
那是正德五年(1510年)的八月二十五日,一个与平常并无不同的秋日早晨。天空依旧纯净而蔚蓝,和50多年前他初入宫的时候一模一样。可一眨眼,也就是一生了。
刘瑾是一个太监,一个与众不同的太监。那时坊间的百姓都说,北京城有两个皇帝:一个是金銮殿上的“坐”皇帝朱厚照,也叫“朱”皇帝;另一个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站”皇帝,也叫“刘”皇帝。
后者说的就是刘瑾。按理说,一个太监能混到这个份儿上就该知足了,也该死而无憾了。可让刘瑾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的死亡方式居然是磔刑,此刑的俗名又称为“剐”——千刀万剐的“剐”。
大明帝国的士大夫不希望死神把刘瑾一口吞没,而是渴望它吐出冰凉又锋利的舌头——3357次地吻遍刘瑾的全身!而他们则站在一旁,悠然地欣赏刘瑾的痛苦,仔细地玩味刘瑾的恐惧。
他们知道刘瑾绝不可能撑到最后一刀。不过他们不关心这个,他们只想享受过程——享受一个曾经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太监终于被他们千刀万剐的妙不可言的过程。在自命清高的帝国士大夫的眼中,太监只能算是下等人。而像刘瑾这种下等人五年来居然一手把持了帝国朝政,而且还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这对他们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如今既然栽到了他们手里,怎么可能不让刘瑾加倍偿还?尤其是当他们从刘瑾家里抄出那一笔令人难以置信的巨额财产时,那种强烈的震惊和忌妒更是让他们近乎疯狂。不用说别人,年轻的正德皇帝朱厚照第一个就傻眼了。
下面我们开列一张刘瑾被朝廷抄没的财产清单——
金二十四万锭又五万七千八百两,银五百万锭又一百五十八万三千六百两;宝石二斗,金甲二,金钩三千,玉带四千一百六十二束,狮銮带二束,金汤盒五百;除了金银珠宝之外,还有一些违禁的御用物品及兵器甲仗,如蟒衣四百七十袭,牙牌两匮,穿宫牌五百,金牌三,衮袍八,爪金龙四,玉琴一,玉瑶印一,盔甲三千,冬月团扇(扇中置刀二),衣甲千余,弓弩五百。
天子本来还不欲置刘瑾于死地,只想把他贬谪到凤阳去看护太祖陵寝,一听说抄出了这么多东西,顿时咆哮如雷:“奴才果然反了!”于是断然决定将刘瑾诛杀。
年轻的天子固然是因为抄出了一些有关刘瑾谋反的证据而愤怒。可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促使他下定决心的关键因素,就是刘瑾那座让人触目惊心的金山银山。面对它们,即便是富有四海的天子,也不可能不眼红,不可能不想将其据为己有!
简单来说,抛开那些珍宝和违禁品不算,刘瑾的财产光黄金就是1200多万两,白银是2.5亿多万两。如果把黄金都换算成白银,按当时的正常比价1:5来算,刘瑾的财产总额为3,1亿多万两白银。
这是多大的一笔财产?
让我们来看两个参考数字。一个是正德元年朝廷的财政收入:白银200万两;和这个数字比,刘瑾的财产相当于帝国150多年的财政收入。另一个数字是70多年后那个叫张居正的帝国大佬通过10年改革为明帝国积攒下的国库存银:1250万两;和这个数字比,刘瑾的财产是它的25倍。
如果大家对这种银两的数字还是缺乏概念,那我们可以把这笔财产换算成人民币。按1两白银大约折合人民币400元来算,刘瑾的财产高达1200多亿人民币。所以《亚洲华尔街日报》才会把刘瑾评为1000年来全世界最富有的50个人之一,同时也是上榜的6名中国人之一。
在这样的一些事实面前,上至天子,下至群臣百姓,甚至包括后世的我们,是不是都会觉得刘瑾死有余辜,而且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恨?我们也许会感到惊奇——一个人如何能在短短的5年内聚敛如此巨大的财富?一个人的贪婪和占有欲为什么会发展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刘瑾原本姓谈,老家在偏远穷困的陕西兴平。他净身于何时,已无记载,他是在代宗景泰年间进的宫,入官的时候顶多也就五六岁的光景。是一个姓刘的老太监把刘瑾领进宫的,从此刘瑾就跟了他的姓。
刘瑾入宫那一天是一个早晨。天很高,很蓝。阳光很耀眼。
刘太监走得很快。他一言不发,只是死命地拽着刘瑾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刘瑾就这么气喘吁吁地跟着他走进了这座巨大而森严的紫禁城,同时也战战兢兢地走进了自己的宿命。
皇城中的一切都令刘瑾感到恐惧。
无论是垂宇重檐的宫殿,还是凶神恶煞般的禁军士兵,乃至丹墀上张牙舞爪的飞龙、殿庭前面目狰狞的青铜狮子,都会让他心跳加速、手脚打战。
那一刻刘瑾绝对没有想到,若干年后这一切都将匍匐在他的脚下,因他手中的权力而战栗和摇晃。然而,无论日后的刘瑾如何飞黄腾达、权势熏天,景泰年间那个早晨的仓皇和恐惧,都在他心头打上了永远的烙印——就像无论刘瑾日后如何富可敌国,幼年时代那种刻骨铭心的贫穷,永远都是他生命的底色一样。
事实上,刘瑾一生中从来没有摆脱过恐惧,也从来不曾摆脱过贫穷。就算在他生命最辉煌的四年间,他也是大明帝国最有威严的恐惧症患者,同时也是大明帝国最富有的穷人。
其实这并不奇怪。因为他是一个太监,他的人格、他的尊严、他本应享有的正常人的全部幸福和梦想从净身那一刻起就被彻底地剥夺了。
从那一刻起,刘瑾的内心世界就再也没有摆脱自卑,恐惧和匮乏。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权力、安全感和财富。这是一种极度的渴望——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能完全满足的渴望。
它让刘瑾的生命坍陷成了一个空洞——一个比世界更大的空洞。
人的一生其实是很短暂的。可不同的人对此却有全然不同的感受。如果说富人的人生是一趟短暂却不失精彩的旅行,那么对于穷人来说,生命就是一场怎么望也望不到头的苦旅。从入宫的那一天起,刘瑾就成了一名低贱的杂役。他的整个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都是在洒扫、值更和伺候大太监的日子中度过的。他甚至连伺候皇帝、后妃和太子的资格都没有,遑论出人头地的机会?!
在刘瑾的印象中,第一次入宫看见的那片蔚蓝色天空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笼罩在他头顶和紫禁城之上的,永远是一片铅灰色的阴霾密布的苍穹。金銮殿上的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代宗朱祁钰、英宗朱祁镇、宪宗朱见深……可刘瑾的生命依然困顿而无望。
宪宗成化末年,凭着入宫将近30年的资历,刘瑾终于摆脱了低贱的杂役生涯,被任命为教坊司使,掌管宫廷伎乐。虽然地位有所上升,可这不过是一个正九品的芝麻官,而且薪俸少得可怜,根本满足不了他对权力和财富的渴望。那些日子里,他每天都在幻想着平步青云的时刻,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正统年间王振那样权倾中外的大太监。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没过多久,无情的现实就粉碎了他的梦想,并且让他再度落入暗无天日的困境。
那是在弘治元年(1488年),也就是孝宗朱祜樘刚刚即位的那一年,新天子举行了祭祀社稷
的大典,典礼结束大宴群臣。为了讨新天子的欢心,刘瑾特意,在宴会上安排了一场伎乐表演作为献礼。
没想到此举竟然弄巧成拙,并且差点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那天,乐工刚开始演奏,一群浓妆艳抹的舞女刚刚迈着曼妙的舞步出现在天子面前,都御史马文升立刻站起来,指着她们当庭怒斥:“新天子当知稼穑艰难,岂能以此渎乱圣聪?”
于是宴会就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不欢而散。马文升随后便以“渎乱圣聪”的罪名对刘瑾发起弹劾。新朝新气象,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想利用这个事件树立一个寡欲俭朴的新政风。而刘瑾就这么撞在了风口浪尖上,不幸被抓了一个典型。他们先是把刘瑾判了死刑,后来为了体现宽仁的政风,又赦免了他的死罪,撤掉了他的教坊司使之职,把他贬为茂陵司香,去给宪宗朱见深守陵。
那一刻刘瑾近乎绝望——自己的一生是不是就这么完了?
弘治十一年,整整守了10年陵墓的刘瑾总算盼来了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这一年,7岁的太子朱厚照出阁就学。孝宗皇帝命徐溥、刘健、李东阳、谢迁等几大阁老担任太子的老师,同时精选东宫官属,包括增选近侍宦官。刘瑾紧紧抓住这个机会,拿出大半生的积蓄贿赂管事的太监,终于被选入东宫侍奉太子。
这一年,他已经将近50岁了。
入宫40余年,他终于得到了一个伺候“主子”的机会。
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况且朱厚照又是孝宗皇帝的独苗,日后入继大统绝对没有半点悬念,搞定他就等于搞定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问题在于:朱厚照是一个什么样的主子?如何才能搞定他?
当刘瑾带着一半希冀一半忐忑进入东宫并第一次看到朱厚照的眼神时,刘瑾笑了。
这是一个“顽主”的眼神。
那一刻,他忽然看见朱厚照晶亮灵动的眸光中映现着一个未来的刘瑾——一个终将否极泰来风生水起的刘瑾。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现象是孤立的。
倘若没有自幼贪玩好动的太子朱厚照,就没有日后呼风唤雨的大太监刘瑾。
倘若没有处心积虑博出位的太监刘瑾,也就没有日后骄奢淫逸的皇帝朱厚照。
所以刘瑾一直认为他与朱厚照的相遇是命中注定。是老天爷把他们捆绑在一起的——一如老天爷一直把皇帝制度与太监制度同中国人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一样。
刘瑾进了东宫就像鱼儿游进了水。而朱厚照遇见刘瑾,就像春天里疯狂生长的藤蔓遇见了充足的水分和阳光。那些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阁老们希望把朱厚照塑造成一个文质彬彬满腹经纶的皇帝,可他们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从见到朱厚照的第一眼起,刘瑾就知道,这是一个游戏人间的主儿。江山是他的桎梏,皇冠是他的枷锁。除非它们能为他提供一切好玩的东西并且丝毫不能约束和妨碍他,否则他宁可不要它们。
这就是他们未来的正德皇帝朱厚照。碰上这样的主子是大臣和百姓的不幸,却是宦官奴才们之大幸——是年近半百的刘瑾刘太监之大幸。
从进入东官的那一天起,刘瑾就无所不用其极地诱发并且满足朱厚照的玩性。什么射箭、骑马、踢球、摔跤、打猎、斗鸡、遛鹰、驯豹等等,把能够想到的好玩的东西都玩了个遍,最后还玩起了打仗。刘瑾经常召集成百上千个宦官,让小太子率领大队人马在东宫里“大动干戈”,每每打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刘瑾为了让太子能够按照自己给他浇铸的模子成长,就必须让他远离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儒臣,为此刘瑾便怂恿他逃学。朱厚照本来就视读书为畏途,对老夫子们向他灌输的那一套修身治国的大道理厌恶至极,每每在听席上如坐针毡,要不就打瞌睡。刘瑾的建议正中朱厚照的下怀,于是他屡屡找借口推掉了阁老们给他的例行讲读。所以终孝宗一朝,也就是朱厚照登基前读书就学的7年间,一部《论语》都没有读完,更不用说什么《尚书》和《大学衍义》之类的。
弘治十八年,体质一向欠佳的孝宗皇帝朱祜樘尽管长年累月地进行斋醮祈寿,却仍然没有挽回他早逝的命运,于这一年五月驾崩于乾清宫,年仅36岁。临终前朱祜樘执着刘健等阁老的手说:“卿辈辅导良苦,朕备知之。东宫年幼,好逸乐,卿等当教之读书,辅导成德。”
数日后,太子朱厚照即位,是为明武宗,以次年(1506年)为正德元年。
朱厚照登基这一年,虚岁才15,无疑还是个孩子。
当金銮殿上那张宽大的龙椅坐上一个小皇帝的时候,通常也就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赫然登上帝国政坛和历史舞台的时候,也是枯燥沉闷的史册突然楔人一段精彩故事的时候。
这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屡见不鲜。
而这次闪亮登场、摩拳擦掌地准备来演绎这份精彩的人就是刘瑾——太监刘瑾。
为了这一刻,刘瑾已经等待了50年。
一切都被禁锢得太久,一切都被压抑得太久。所以,一旦轮到刘瑾上场,就必然会有一场淋漓尽致的人性的演绎,也必然会有一次厚积薄发的欲望的井喷……
朱厚照登基后,马上任命刘瑾为钟鼓司的掌印太监。所谓“钟鼓司”,即掌管朝会的钟、鼓及大内伎乐,虽然不是什么要害部门,但刘瑾很清楚,此举显然是出于小皇帝对他的需要和信任。换句话说,小皇帝希望刘瑾能一如既往地给他提供各种娱乐节目。
这很好。这说明这位新皇帝依然保持着“顽主”本色。
刘瑾相信,只要把小皇帝的业余文化生活继续搞得丰富多彩,他很快就能获得满意的升迁。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让小皇帝沉缅于歌舞伎乐、射猎宴饮、飞鹰走马之外,刘瑾又诱导他微服出行。皇宫外的广阔天地让小皇帝大开眼界,每次出游都乐得屁颠屁颠的,东游西荡、流连忘返。
皇帝一爽,刘瑾的好日子就来了。数月后,刘瑾被擢升为内官监的掌印太监。内官监在大内宦官机构“二十四衙门”中的地位仅次于司礼监,其主要职责是掌管皇家宫室、陵寝及各种器物的营造。
可想而知,这是一个肥得流油的衙门。
正是从这个地方、从这个时候起,刘瑾开始走上那条金光闪闪的千年富豪之路。
小皇帝和宦官打得火热,自然会引起大臣们的不满。他们把以刘瑾为首的8个受宠的原东官宦官命名为“八党”,又称“八虎”。那就是刘瑾、马永成、谷大用、魏彬、张永、邱聚、高凤和罗祥。
文臣与太监自古以来就是一对冤家对头。尤其是当幼主临朝的时候,二者更会为了争夺对小皇帝的控制权而势同水火、不共戴天。
而刘瑾在通往权力的道路中,也注定要与文臣展开你死我亡的斗争和较量。
朱厚照对以刘瑾为首的“八虎”眷宠日隆,并且时常因耽于逸乐而荒废经筵(阁臣为皇帝开讲经义)和早朝,朝臣、言官和阁老们无不充满了强烈的忧患和危机感,于是不断上书劝谏皇帝,弹劾宦官败坏朝纲,请皇帝将他们诛除。
对于所有谏言,小皇帝一概如风过耳——表面上虚心接受,背地里坚决不改。有一次又因暗中支使宦官敛财一事被阁老们从中梗阻,朱厚照终于火起,当面指着刘健等人的鼻子骂:“天
下事岂皆内官所坏?朝臣坏事者十常六七,先生辈亦自知之!”把阁老们搞得灰头土脸。
户部尚书、老臣韩文每每退朝与属下言及朝政,便会情不自禁地落下两行悲天悯人的老泪。户部郎中李梦阳对韩文说:“大人徒泣何益?如今谏官们交章弹劾诸阉,只要大人出面,趁此时机率朝臣们力争死谏,要除掉他们也不是什么难事!”被手下人这么一激,韩文顿时精神抖擞起来,一捋须,一昂首,毅然决然地说:“好!纵使大事不成,吾年足死矣!不死不足以报国!”
随着户部尚书韩文的率先发难,正德元年冬天,一场文臣与太监之间注定无法避免的生死对决就这样爆发了。
正是这场突如其来的PK,使刘瑾一跃成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迅速跻身大明帝国的权力中枢;而大臣和阁老们则是罢黜的罢黜、致仕的致仕,落了个一败涂地的下场。
韩文向朝臣们发出了弹劾“八虎”的倡议后,三位阁老和百官皆表示支持。韩文遂成竹在胸,命李梦阳草拟奏疏,并叮嘱他说:“措辞不能太雅,否则皇上看不懂;也不宜太长,太长皇帝不耐烦。”
奏疏拟就,韩文便召集阁老、九卿和诸大臣联合署名,随后上呈皇帝。
奏疏呈上,朱厚照傻眼了。这个成天只知道嬉戏玩乐的小皇帝终于意识到,原来屁股下面这张舒服的龙椅也会把人逼入如此左右为难的窘境。一边是帮他治理天下的文臣,一边是让他的人生充满快乐的宦官,而眼下他们却要迫使他作出抉择——要文臣,还是要太监?要逍遥自在,还是要社稷江山?
朱厚照最后选择了妥协。
他不得不妥协。没有这帮文臣阁老,他一天也开不动大明帝国这部庞大的政治机器。然而,他选择了有条件的妥协——把以刘瑾为首的8名宦官遣往南京安置。
这是缓兵之计。皇帝想等这阵风头过了,再让他们悄悄回来。
可阁老们不干。
形势万分危急。当天夜里,他们8人环跪在小皇帝的身边痛哭流涕。刘瑾趴在地上频频叩首,声泪俱下地说:“要不是皇上恩典,奴才们早就被人杀掉喂狗了。”
小皇帝悚然动容,陪他们唉声叹气。在他们的一再劝说和怂恿下,朱厚照终于下定决心力保他们。当天夜里,小皇帝就命人逮捕了倾向于文臣的司礼太监王岳,然后让刘瑾取代了他的职位,同时任命马永成为东厂提督、谷大用为西厂提督,张永等人也全部分据要津。
一夜之间,形势完全逆转。“八虎”因祸得福,不但避免了被诛杀或放逐的命运,而且以闪电般的速度获取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权力。
而刘瑾则一举成为大内宦官的头号人物。
司礼监是大内的最高权力机构,负责管理皇城内的一切礼仪、刑名,下辖“十二监”、“四司”、“八局”等“二十四衙门”。除此之外,它还为皇帝管理奏章和文书,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权限是:内阁大学士的“票拟”必须经由司礼太监的“批殊”才能生效。从这个意义上说,掌管司礼监就相当于拥有了宰相的权力——尤其是当金銮殿上坐着小皇帝的时候,司礼太监更有可能成为这个帝国实质上的最高主宰者。
所以,正德元年冬天的这个深夜,毫无疑问地成为刘瑾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时刻。
当他们8个人怀着胜利的喜悦步出乾清宫的时候,刘瑾看见浓墨般的夜色中正孕育着一个新时代的曙光。
这个时代的名字就叫刘瑾!
翌日清晨,还没等阁老和大臣们“伏阙面争”,朱厚照就命李荣传旨否决了他们的提议。
阁老们很清楚,昨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不管是什么,都意味着这场大张旗鼓兴师动众的“谏争运动”已经悄然失败了。他们知道,小皇帝宁可荒废朝政,也不肯牺牲享乐;宁可与文臣死磕,也不愿同太监决裂。
当天,刘健和谢迁就主动请求致仕,天子立刻批准。内阁只剩下了一个李东阳。随后,吏部尚书焦芳在刘瑾的干预下进入内阁。朝臣们担心内阁全是刘瑾的人,就经由廷议一致推举刚直敢言的吏部侍郎王鏊随同入阁。刘瑾迫于公论,只好点头同意。
虽然如此,内阁还是确凿无疑地落入了刘瑾的掌心。说好听点,他们从此就成了小皇帝(实际上是刘瑾)的一个秘书班子;说难听点,他们不过是点缀朝堂的政治花瓶而已。
而刘瑾——大太监刘瑾,才是大明帝国真正的幕后推手。
当上司礼太监的次月,亦即正德元年十一月,刘瑾开始着手实施政治清洗,将户部尚书韩文贬为庶民,同时把徐昂、户部郎中陈仁,还有当初负责起草奏疏的李梦阳全部罢黜,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为了扩大并巩固到手的权力,刘瑾决定把小皇帝彻底架空。刘瑾一边频繁进献各种新鲜好玩的东西让他沉迷,一边总是趁他在兴头上的时候抱着一摞一摞的奏章去请他审决。小皇帝每每怒目圆睁,冲刘瑾喊道:“朕要你干什么用?怎么老是拿这些东西来烦朕?”
刘瑾赶紧趴在地上磕头谢罪,可心里却乐开了花。
入宫50年了,刘瑾等的就是这句话。
正德二年三月,刘瑾为了证实自己已经成为朱厚照的全权代理人,同时也为了进一步肃清政敌、震慑百官,他以天子名义下诏,将刘健、谢迁、韩文、林瀚、李梦阳、戴铣、王守仁、陈琳、王良臣、蒋钦等53位朝臣列为“奸党”,榜示朝堂;同日,他命令全体朝臣罢朝之后跪于金水桥南,听受鸿胪寺官员宣读敕书,引以为戒。
看着这群原本高高在上的帝国大佬如今齐刷刷地跪伏在他的面前,想起从前那些抑郁屈辱任人摆布的日子,刘瑾顿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正德二年夏天,刘瑾步入了生命中的巅峰阶段。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他发现整个帝国都匍匐在他的脚下,并且围绕着他旋转。
这种滋味真是妙不可言。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当朝显贵,全都对他大献殷勤;朝廷六部的科道官们也都争先恐后地来到他的府上拜谒,对他行跪拜之礼;凡内外所进奏章必先具红向他呈报,称为“红本”,经他审阅之后才呈给通政司,称为“白本”。虽然刘瑾识字不多,可这丝毫妨碍不了他处理政务。因为他一概是在私第里批答奏章。其间一般是由他的妹夫、礼部司务孙聪和门人张文冕一同参决,随后由他的心腹阁臣焦芳予以润色。而另外两个阁臣李东阳和王鏊基本上被他撂在一边,充其量只是两个会点头的木偶而已。
刘瑾还定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所有呈给他的奏章都不能直呼他的名字,而要尊称“刘太监”。有一次都察院上的奏折一不留神写了“刘瑾”二字,令他勃然大怒。都察院长官屠溏吓坏了,慌忙率领十三道御史跪在他府门前的台阶下集体谢罪。刘瑾站在台阶上把他们一顿臭骂。屠溏和御史们伏在地上频频叩首,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他。
权力与财富从来都是一对孪生子。
从刘瑾登上权力顶峰的这年夏天开始,大明帝国的财富就有了两个流向。
一个是国库,另一个就是他刘瑾的腰包。
当然,刚开始的流量很小。因为刘瑾不懂行情,每个官员只需花几百两银子就能和他建立特殊的友情。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刘宇的朝臣一
出手就是一万两(相当于今天的400万人民币),刘瑾才恍然大悟:原来行情这么好!所以那天刘瑾特别激动地对刘宇说了一句很不内行的话:“刘先生何厚我!”
话一出口刘瑾就后悔了。因为这是露拙——这是表明他虽然在大明官场混了50年,但事实上在权力寻租的潜规则面前还是一只懵懂无知的菜鸟。也就是说,刘瑾虽然早已领略权力的价值,可他还是严重低估了权力的价格。
不过这没关系,什么都有第一次,千年巨富绝不是一夜炼成的。
日后看来,刘宇当初那一万两银子就像是威力无穷的炸药,一下子就把刘瑾在财富面前仅存的最后一点羞涩和矜持轰毁无遗。从此,涌向刘瑾腰包的财富之流不再是细如白练的涓涓小溪,而是汹涌澎湃的滔滔巨浪……
正德二年八月,刘瑾特意在西华门外为天子朱厚照精心修建了一座偏殿——实际上就是一处高级娱乐场所,名曰“豹房”。宫殿的两厢设计了两排鳞次栉比的密室,里面都是娈童歌伎、教坊优伶以及种种声色犬马之物。
天子从此就沉浸其中、乐不思蜀了。
为了进一步垄断权力,这年秋天,刘瑾又别出心裁地搞了一项政治发明——创立“内厂”。
众所周知,东厂、西厂、锦衣卫等厂卫制度是明朝的一大特色,后世之人称其为“特务政治”。顾名思义,就是在朝廷的日常行政和司法机构之外另置一个直属于皇帝的特殊权力机构,其职能是刺探官民隐情、专典重大刑狱,目的在于加强皇权、维护统治。其中,锦衣卫是由明太祖朱元璋亲手创立的,起初也不过是禁军中的一卫,后来职能提升,逐渐拥有缉捕、刑讯和处决钦犯的职权;东厂则是由明成祖朱棣所创,因设于东安门北侧(今王府井大街北面)的东厂胡同而得名,这是一个由宦官掌控的特务机构,比锦衣卫更能直接效命于皇帝,其职权范围和地位遂渐居于锦衣卫之上;西厂则创于宪宗成化年间,由当时的大宦官汪直统领。
武宗朱厚照即位不久,钱宁掌管了锦衣卫,马永成掌管了东厂,谷大用掌管了西厂。按理说他们都是听命于刘瑾的,可自从“匿名状”事件之后,刘瑾就感觉到这些人隐隐有与他分庭抗礼的苗头,而他对东西厂的掌控力也已经越来越弱。在此情况下,刘瑾不得不创立一个直接效忠于他的特务机构。
内厂就此应运而生。
可想而知,内厂创立之后,其职权范围迅速覆盖并超越了东西厂和锦衣卫,其侦缉对象不但包括百官和万民,甚至把东西厂和锦衣卫本身也囊括在内。从此,内厂缇骑四处,朝野人心惶惶。
在世人眼中,这是一种典型的“恐怖政治”。
可是,如果不让世人普遍觉得恐怖,刘瑾又如何获得安全感呢?
正德五年二月,已经20岁的天子朱厚照对刘瑾的专权生出了一些不满,于是特意起用与刘瑾素有嫌隙的张永,想对刘瑾进行制衡。
这一年四月,封藩于宁夏的安化王朱宾镭发动叛乱。天子急命右都御史杨一清总制宁夏、延绥、甘凉军务,以张永为监军提督宁夏军务,一同出征,讨伐朱宾镨。天子一身戎装亲临东华门为他们送行,宠遇甚隆。
可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刚刚走到半路,游击将军仇钺就已经将叛乱平定了。这场叛乱前后历时仅19天。天子遂命杨一清和张永前往宁夏安抚,并将朱真镨及一千乱党押解回京。
就是这次出征,让杨一清和张永缔结成了一个政治同盟,并迅速把矛头对准了刘瑾。
刘瑾意识到自己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于是决定采取行动……
八月初,刘瑾在朝中担任都督同知的兄长刘景祥病卒,刘瑾决定于八月十五日发丧,趁百官莅临送葬时将他们劫持,发动政变。刘瑾奏请天子推迟张永回朝献俘的日期,准备发动政变后再回头收拾张永。不料消息突然走漏,有人立刻飞报张永。张永遂押着朱真鐇等人昼夜兼程地赶回京城,于八月十一日抵达。
天子亲出东华门,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献俘礼,同时设宴犒劳张永,命刘瑾和马永成等人陪座。那天在酒席上,刘瑾和张永一直在用目光进行无声的对峙。
由于心情恶劣,宴席未完刘瑾便拂袖而去。
可刘瑾绝然没有想到,这场酒宴一结束,他的灭顶之灾就随之降临了。
刘瑾刚走,张永立刻向天子当面密奏他的反状,并从袖中拿出早已拟好的奏章,上面罗列了他的17项罪状。当时天子朱厚照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乜斜了张永一眼,说:“别说了!喝酒吧。”
张永大恐,不住叩首说:“离此一步,臣不复见陛下也!”
天子问:“刘瑾想干什么?”
“取天下!”张永说。
“天下?”天子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笑着说,“天下……任他取好了。”
张永抬起头来,盯着天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若此,将置陛下于何地?!”
天子一怔。他想了好一会儿,才从嘴里缓缓地吐出三个字:“奴、负、我。”张永脸上掠过一阵狂喜。他再次伏首说:“此不可缓!缓则奴辈成齑粉,陛下亦将不知所归!”
此时,马永成等人也在一旁拼命附和。最后天子终于颁下一道口谕——缉拿刘瑾。
刘瑾的末日就这么降临了。
八月十一日夜,大约三更时分,刘瑾在熟睡中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醒。刘瑾凭直觉就能判断出——来的是禁军。
刘瑾入狱后,张永和阁臣李东阳均担心他被复用,于是一再奏请武宗抄没他的家产。他们料定,只要刘瑾的财产被公之于世,他绝对难逃一死。随后朝廷果然搜出了刘瑾五年来苦心经营的那座金山银山,以及一大堆证实他谋反的违禁物品。天子终于勃然大怒,命三法司、锦衣卫会同百官,在午门外对刘瑾进行公审。
八月十三日公审那天,刘瑾依旧用一种傲慢的眼神环视着这帮准备审讯他的文武百官,忽然笑道:“公卿多出我门,谁敢审我?”
不久前刚刚被刘瑾提拔为刑部尚书的刘璟赶紧把头垂了下去,其余百官也纷纷躲闪着他的目光。驸马都尉蔡震见状,站出来说:“我是国戚,并非出自你的门下,该有资格审你了吧?”随即命人左右开弓地扇他的耳光,同时厉声说:“公卿皆为朝廷所用,还敢说是你的人?说,你为何私藏盔甲和弓弩?”
刘瑾坦然自若地说:“为保护皇上。”
蔡震冷笑:“若为保护皇上,为何藏在密室?”
刘瑾顿时语塞。
当天,刘瑾的谋反之罪定谳,奏疏中罗列了刘瑾的19项罪名。数日后,刘瑾的心腹党羽焦芳、刘宇、张彩、刘璟等60余人全部被捕,其中内阁大学士3人,北京及南京六部尚书9人、侍郎12人,都察院19人,大理寺4人,翰林院4人,通政司3人,太常寺2人,尚宝司2人等等这些人或被诛杀,或被下狱,或被贬谪,或被罢黜,几天内便被清除殆尽,朝堂几乎为之一空。同时,刘瑾的家人共有15人被斩首,妇女皆发配浣衣局。
60年来刘瑾费尽心机所追逐的一切、5年来刘瑾不择手段所建立的一切,转眼之间都成了梦幻泡影……
在那个与平常并无不同的秋日早晨,在那片与刘瑾初入宫时一样纯净而蔚蓝的天空下,刘瑾的凌迟之刑终于开始了。
3357刀,死神的3357个吻。
这个过程整整持续了三天。
一个轰轰烈烈的刘瑾时代就此落下了帷幕。
编辑/杨志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