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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邦与乔治桑的冬日演奏曲

2008-10-27

作家 2008年2期
关键词:修道院肖邦乔治

卢 岚

大洋中泡着的大小岛屿,零零星星,是另类天地。仿如上帝创世后,将手上的剩泥一甩,就有了那些星罗棋布的,像每分钟都可能沉落,却永远不会沉落的世界。海岛是遥远,是陌生,有些名字你永远没听说。龙卡多尔岛?耶罗岛?布维岛?就连西班牙的马略卡岛,若非那趟游船将它纳入停泊站,你也不会认识它,不会到那里走走。

出发前看了游船泊岸地点简介,又意外得悉,肖邦与乔治桑在马略卡过了一个冬天。好哇,这就有故事了。那小岛一定有些什么,才会使那双著名的浪漫情人,跑到那里去做窝。

且慢,有点不对劲,简介上说肖邦和乔治桑的落脚点是巴尔德摩萨隐修院(VaIIdemossa)。修道院接待一双情侣过冬7天主保佑,阿门。

上岸后,乘汽车穿过首府帕尔马,半小时后到达目的地。山端之上,一扇铁门大开,旁边竖着一块木牌,以西班牙语写着“巴尔德摩萨隐修院”,上头有肖邦和乔治桑的头像。果然是修道院。花园古木森森,范围包括一间新古典主义教堂,160公尺长的白色拱廊、修士祈祷室、禅房、制药房、当年皇帝的行宫、音乐厅等。是个耕耘精神世界的地方。

但修士没有了,肖,乔的头像和画像倒不少。第二号室和第四号室,是1838年12月15日他俩落脚的地方。前一天,肖邦写信给朋友封达纳:“明天,我将要入住到极美的巴尔德摩萨隐修院,我就在一位老修士的禅房里创作。”

第二号室展出的物件中,有肖邦在那里创作的乐谱原件、使用过的马略卡钢琴,有乔治桑的作品《在马略卡的一个冬天》的手稿原件、使用过的家具。乔治桑的孙女奥克莱尔所捐赠的有关肖像、文献,纪念品、勋章、毕业证书,肖邦使用过的象牙梳、他的一绺头发、首饰箱,乔治桑的儿子莫里斯所画的百多幅水彩画和铅笔画,都陈列在那里。乔治桑于1 2月28日写信给一位女伯爵:“……肖邦就弹着那部可怜的马略卡钢琴……”他的法国钢琴抵达之前,他就在这部钢琴上谱出了最具代表性的24首序曲,后来命名为《水滴》。

第四号室的布局据说跟当年的一样,由入口间和两个房间组成。左问的陈列品中,有从法国运到马略卡的PIeyeI钢琴。钢琴对面,是肖邦写给PIeyeI的信“亲爱的朋友,我终于给你寄上我的序曲了,是在你的琴上完成的,它完好地到达我这里。”钢琴后有一面波兰国旗,是驻西班牙的波兰大使赠送的。

乔治桑和肖邦,是艺术世界中一双著名情侣。正如当初文学将乔治桑与缪塞联结起来,现在是音乐使小说家和音乐家走在一起。于她,音乐是最美丽的艺术;于他,音乐灵感来自生活的故事和神秘。艺术上的灵犀一点,成为他们爱情的支点。有八年时间,在乔治桑的故乡诺昂共赴同居。但有关他们的创作和生活,这里的展出独具异乡异客的特色。博物馆由马略卡人创立和主持,他们一定对这双艺术家十分尊崇仰慕,才有这份心思。

两个展览室面向花园,当年是修士的园圃。围墙下面,左边是民居,右边是山谷。谷里生长着被地中海风吹得弯腰曲背的老树,扭得成团成块的,树干粗达一抱以上的千年野橄榄树。山坡上的梯田,以石头做围墙,一层层向上攀升,是当年摩尔人留下的遗迹,他们曾经统治该岛达四百年。修院居高临下,一目远眺,隐约看到前面的大海。这样一个大空天地,一切梦想皆可生可灭,可千回百转。如果没有故事,没有音乐来把它填塞,真是一个大错!马略卡人将这双艺术家吸引来,将大错改正了。就有这样的故事:一双在繁华世界中被干扰的情人,来到世界的另一端,去相爱,去织梦,让艺术想象直放大洋。静悄悄地,将情爱与幸福隐藏到小岛上。

参观过程中,脑袋里还是盘旋着那个老问号,当年修院怎可能接待一双情侣?问人么,说的是西班牙语。参观后到礼品部买了肖邦的乐曲cD和乔治桑的《在马略卡的一个冬天》,当晚在船上翻阅起来。该著作你不曾在她的选集中看过,编者一时忽略了7但,当你把书随手翻完,这才发现,你当初的浪漫设想,是一个故事,博物馆的展出,又是一个故事:实际经历,又是一个故事,他们在马略卡的真实故事。出发前六个月,他俩才相识。乔治桑年三十四,热情,好客,思想前卫,要求社会怎么对待男人,就应该怎样对待女人。精神和身体散发着成熟的魅力。肖邦年二十八,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优雅而得体,李斯特称他为”王子“。但身体脆弱,“一片玫瑰花瓣的折痕,一只苍蝇的影子,就足以使他略血”。双方的精神和气质距离甚远,但都已成名。对艺术创造的痛苦和快乐有共同感受,相知相慕,相仿的才华将对方深深吸引。肖邦说:“当我弹琴的时候,我看过她三回,她深深地将我看在眼里。这是一首关于多瑙河传奇的歌曲,有点忧郁。我的心跟她一起在这个国度里跳舞。她的眼进入到我的眼,忧郁的眼,奇特的眼,它们在说什么?灼热的目光淹没了我……”

热恋中的情人,要的是孤独的二人世界。刚好肖邦的医生诊断他并非肺病,劝他到一个天气暖和干燥的地方去散心。多休息,多散步,身体会复原。1838年10月,乔治桑在一位马略卡朋友推荐下,带着两个孩子和女仆上路。肖邦到佩尔皮尼昂去跟他们会合,一起到巴塞罗那,再登上一条划桨船到马略卡。上岸后找到只有两个房间的住屋。但肖邦心情不错,写信给朋友封达纳:”我来到帕尔马,在雪松、仙人掌、橄榄树、橙树、柠檬树、芦荟、无花果树、石榴树当中……土耳其玉般的天空,湛蓝的海水,山头像绿宝石,有天堂般的大气,整价日阳光普照,大家穿的是夏装,天气较热。晚上整整几个小时,听到吉他声和歌声……”

房子靠近一间修道院的废墟,那是三年前的一场革命中被拆毁的。柱头,拱石,雕花,卷缆,散落在棕榈树脚下。据说,这所修道院是宗教审判的地方。这于小说家乔治桑无疑是宝藏。但住房浅窄,屋旁箍桶匠的木槌声又嘈吵,遂转到一所名为”风屋”的老屋。租金昂贵,房子大而空旷,屋外有牧场和长着杉木的山头,山脚下是布满菁苔的乱石溪床。但只过了三个星期平静而充满香桃木和柠檬树芬芳的日子,就下雨了,整夜暴雨敲窗,吵得不能入睡。连续几天,雨势一天比一天凌厉,山脚下的急流水声响起来了,水从溪床上溢出,形成一条新流,带着大小石头滚动。雨水渗入房间,墙壁又薄得可怜,壁上石灰海绵般膨胀。冷气袭人,没有暖气装置。生火么,烟和气味使肖邦咳嗽不止。他不能承受寒气和潮湿。到马略卡过冬,不就为逃避法国的寒冷吗?偏偏那年马略卡气候反常,持续的坏天气使他的病况加剧。向医生求助,医生却不大想来,来了也不开药方,说没什么。但肖邦患肺结核的消息就传开了。当时肺病像黑死病般可怕,一夜间他们成为讨厌和恐惧的焦点。“风屋”业主下逐客令,为砸碎几个小碟,要将乔治桑告到官府里。再没有人肯租屋绘他们了,

当时没有酒店,只好搬到隐修院去栖身。

隐修院前身是皇室的狩猎行宫,1399年创建,很快改为修道院。1835年发生革命,当最后一台弥撒结束,修士们互相拥抱,换上还俗衣服,六十四位修士,从此被逐出有四百多年历史的修道院。后来将建筑物出售,分属九个业主,各人根据自己的用途改建。乔治桑向其中一位业主租下三间住房。人住时,修道院还散发着修士生活气息,小教堂残留着香火气味,蜡烛只烧了一半,祭坛的花瓶插着枯萎了的花,教士祈祷席还在原位。劫掠中残留的画框、圣物、屏风碎片,散落一地。

租下的住房陈设简陋,但平台花园外视野开阔,地中海的阳光、树木、蓝雾萦绕的山谷山头,尽收眼底。乔治桑写道:“这是一种具有压服性的景物,无可挑剔,不给你想象余地。诗人和画家能够梦想的,大自然都在这里创造了。整体广袤无边,又十分细致,永无止境的变化,形状含浑,轮廊突出,朦胧的深沉,一切都有了,艺术无法在上头作任何加添。

“而我,在修道院整整几个小时的凝视中,从来没有这样感觉到言辞的无力。”

眼前是宏丽的景观,人呢,大部分时间被雨,被寒气,被病体困在修院里。肖邦只是一朵娇嫩的花,习惯穿双排钮的呢绒料子礼服,一直扣到脖子上。平日戴手套,脚踏漆皮靴,生活在巴黎的沙龙里,让金发的窈窕女郎恭维奉承。忧郁神秘的外貌、动人的乐曲、弹奏时的优雅姿态,使巴黎文学艺术界为他门户大开。但现在,他被孤立在山头上,外间流言飞语,说他快要死了。没人愿意接待他,且拒绝跟他握手。跟乔治桑在外边只散步过一回。他度日如年,仿如到了世界的尽头。在《我的人生故事》中乔治桑写道“长廊于他像充满了恐惧和鬼魂……”

静夜中他们经常被骚扰。修院从前一个老仆,喝得醉昏昏,在拱廊上幽魂般走来走去,嘶哑地念着经文,大声呼唤修士的名字,将手杖敲到空房的墙壁上,固执地盯着乔治桑不放,见他们的房间透出灯光,就大声骂着粗话。

外界也联起手来对付他们了。这个桑夫人,全不像想象中巴黎妇人的高雅。她扮男装,抽烟斗,喝咖啡,写《莱莉亚》这种教人倒胃的作品,跟一个并非丈夫的男人在一起,还带着两个孩子来遮掩,月光夜晚,居然在坟场里散步。市长和神父也恼火了,跟一位认识乔治桑的人说“你们看,这位法国太太是怎样一头怪物,不与任何人交谈,从来不走出修院,永不踏一只脚入教堂,星期天以外也一样。她的灵魂积聚了大量的极恶。住在里面的药剂师告诉我,她自己制香烟。无时无刻不喝咖啡,白天睡觉,晚上就写作,抽烟。说吧,亲爱的先生,你认识她,隆冬季节下,她来马略卡做什么?这个女人?”

当时马略卡封闭而保守,难以容忍乔治桑的作为。大家串通起来,拒绝给她供应食物,或漫天要价,以致她不得不求助于法国领事馆。

这个浪漫热情的女性,原想跟情人一起去寻找异国风光、原始的自然、废墟的神秘和宗教审判的阴暗故事,寻找被一个浪漫时代夸张了的具西班牙色彩的事物,如骑士团、吉卜赛人。偏遇上气候反常,肖邦疾病加剧,情人变病人,她变成护士和母亲。跟村民闹别扭,生活不便还在其次,惟外界对肖邦的冷酷无情,使她伤心不过。她对肖邦一往情深。

但并非一事无成,她写得很多。巴塞罗那和马略卡的观访,给她提供原始材料和灵感,对社会、宗教的新见识,拓展了她的视野,原来的见解演变了,发展了。她的重要作品之一《spiridion》,是那回旅行的一大成果,还修改了《莱莉亚》。

返回法国后,写了《在马略卡的一个冬天》,1840年完稿,在巴黎出版,当时书名为《在马略卡岛的艺术之旅》,里面刊出莫理斯对该岛的大量写生。那个时代旅行甚少,浪漫主义大行其道,异国风光和事物特别使人感兴趣。作品先在《两个世界杂志》中发表,1841年1月开始,3月结束。除了地理,历史的介绍,还有人物描写,最使马略卡人耿耿于怀的,是对他们的无情抨击。他们对桑夫人不理解,她的确是带着反感和怨恨来写马略卡人,对他们的愚蠢、落后、无情、冷酷一再描写。又指他们懒惰,迷信,偷窃,耕作方法可笑,对现代农业一无所知,对进步不感兴趣。“他们对猪猡比对人照料得更好。”称该岛为”猴子之岛”,是她对马略卡人失望的宣言。

我们很少听说这部作品,在她的文集中也没有发现。被搁置一边,是因为它对马略卡人的谩骂,攻击?该书1841年在马略卡初版,1842年和1845年重版,可见该岛对它感兴趣。但他们说:“这位桑夫人,她怎敢写这些东西?怎敢这样散播诋毁,怎敢称马略卡为‘猴子之岛?……”却不得不承认桑夫人对该岛的自然世界。有着最热情最美丽的描写。他们在她笔下发现了马略卡:

“马略卡的静寂比任何地方都来得深沉。只有在牧场过夜的驴子骡子摇动的铃声,不时冲破静寂。比起瑞士母牛的铃声显得少些沉重,却更为忧郁。包列罗舞曲在最荒无人烟的地方,和最暗的夜里响起来。没有一个农夫不拥有一个吉他,不每时每刻带着它走路。从我的露台上,可以听到海声,但声音远而弱,使我想起Djinns的虚无而揪心的诗句……”

这个世界有吉他,有牧场中的铃声,有暗夜中响起的舞曲,有海涛声,于肖邦应该是天堂,但他病得惨淡,成了乔治桑的可怜孩子。因着从巴黎去的Pleyel钢琴被海关扣留,乔治桑和她的儿子得亲自到帕尔马去清关。回程路上暴雨如倾如注,道路被洪水;中坏了,只能放弃马车步行回家,回到修道院已经很晚“为怕病人忧心,我们十分匆忙。事实上他的确忧虑得很,忧虑已凝结成认命的失望,他边哭边弹奏着他的奇妙的序曲。看见我们走进屋,他站起来大叫一声,然后以迷迷糊糊的神情和奇怪的音调说:呀!我很知道你们已经死了!”后来命名为《水滴》的序曲,充满了响彻房间的深沉而铿锵的水滴声。

环境不利,但创作不断。为超越恶劣的现实,写出了更美的乐章。那段时间的作品皆在心理不平衡,精神状态极度紊乱中写成。他忧心忡忡,郁郁寡欢,怪诞可怕的幻觉随侍左右。房间空大寒冷,刮风时风声雨声交错。感觉的敏锐,使一切变得刺激、恐惧、虚幻,浪漫的音符泉水般涌出。最美的歌,是心灵的呜咽。F大调第二叙事曲,D小调谐谑曲、M小调的马祖卡和序曲,R调组曲,《水滴》等美丽的乐章就这样从心灵深处冒出。王尔德小说中的一个人物说:“你正在演奏的东西是如此迷人,我想这是否肖邦在马略卡写的。波涛汹涌的海在他房子的周围,海水溅到他的窗玻璃上。”

回程时到巴塞罗那,所乘的船装运着一批猪,肖邦就在臭气熏天,猪叫不绝当中,躺倒在病床上。那趟煎熬的旅行,到达了它的最高峰。

然而,一百七十年后的今天,肖邦和桑夫人成了该岛古往今来最著名的人物,是小岛的骄傲。《英国百科全书》这样标榜马略卡,“波兰作曲家肖邦和法国作家乔治桑曾在岛上巴尔德摩萨隐修院居住,肖邦在那里写下其最优秀的马祖卡舞曲和序曲中的几首。”

目前修道院是旅客参观最多的热点。岛上95%的人从事旅游业,帕尔马的酒店达一千间。海域泊满游艇是富有的标志,我们的司机也拥有一艘。小岛也成为外国富豪置业和度假的天堂。音乐的传统也建立起来了,“巴尔德摩萨肖邦音乐节”早在1930年已经创立,每年邀请世界著名的音乐家来表演。本地的音乐节每年举办,时间为八月份所有星期天,地点就在修道院的拱廊。那位司机的儿子,也是音乐系钢琴专业的。

小因大果,反因正果,当年乔治桑的愤怒、肖邦掉下的几滴眼泪,造就了今天的马略卡。仿如一百七十年前两片树叶的抖动,奇迹般带来了眼下遍地的红花绿草。肖、乔和村民之间的恩怨,经过时间将牌重洗重派,错对的界线已不足挂齿,这笔账就在事物的相对性,和新的价值观底下结清了。这点桑夫人会接受。但小岛繁荣起来,到处带上水泥面具,当年海水就在城墙脚下,现在沿海筑了马路和公园。吉他声、铃声没有了,包列罗舞曲也没有了,牧童成了酒吧、酒店的侍应生,农夫给旅客开汽车……最后的一个Eldorado消失了。这于田园作家桑夫人,会是怎样伤心不过的事呀!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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