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十六章
2008-10-27郜元宝
郜元宝
1,到平原去吧
让我们暂时忘记高山,
忘记大海,
忘记陡峭的峡谷,
还有湍急的河流,
到平原去吧。
风从远方吹来,
带着不同的温度,
无法理解的神秘气息,
唤醒平原上所有的生命,
我们的脆弱的灵魂。
没有高山的绝望,
没有大海的空虚,
没有峡谷的阻隔,
没有流水的无情。
祖先们告别河源翻山过海,
终于看见平原上的炊烟,
闻到混合着人畜气味的干草清香。
他们凝望过这古老而年轻的平原,
今天我们也不能看透。
风把种子撒在平原,
按节气来收获。
平原上一切都很平凡,
又如此美妙。
我们属于平原,
而平原,
属于风。
2006--2--4,上海
2,致白桦
您顶着岁月所积的满头白发,
万古流传的破败旗帜,四处征战,从这一个会场,到那一个会场。
年轻人把您当做历史的脚注,女人们消费您的绯闻。而您只想一遍又一遍地诉说,不受干扰。
您曾用沟壑纵横的皱纹,和充满磁性的言语,倾倒了许多崇拜者。但最崇拜您的,还是您自己。
您始终不渝追求人的荣耀,收获的却往往只是屈辱。向人争取自由多么虚妄,因为他们也并不自由。
今天,我的朋友,走过一生的坎坷,您突然宣布——“我明白了:人从来就是自由的!”
多么宝贵啊,满堂的喝彩显不出这句话的分量,甚至您所有的坎坷也都黯然无光。但从来的自由是什么,亲爱的朋友,请您说清楚。
2006--12--1,香港
3,香港
有人嘲弄你可怜的逼仄,
有人讨厌你公开的精明,
有人觊觎你血汗换来的财富,
有人担忧你日益变坏的空气与水。
只有我看见,
并且懂得,
万千人面中倏忽闪现的,
少女脸颊的嫣红。
那是你如烟往昔的结晶,
渺茫未来的希望。
2006--12--5,香港
4,无题
朋友,请不要嘲笑我的失败,
虽然我也曾这样嘲笑过你。
靠我们自己,
谁也不会成功。
在充满失败的路上,
惟有全然交托,
才能笑到终点。
而我只能捡起,
永难完成的,
悔恨的诗篇。
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
下一次真诚的改写。
2006--12-13,海口
5,我多么希望
我们已经说得太多,
写得太多。
我多么希望,
有外太空的威严与洁净,
过滤汉语所有的渣滓,
剩下的,
成为彼此的祝福。
2006--12-13,海口
6,你的笑
你一定要感谢神,
他给了你,
笑的能力。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
开怀大笑。
在我命运的辞典里,
这个简单的汉字,
已消失多年。
我也要感谢神,
因为你的笑统治了一切,
在这凄凉的落花时节,
完全不曾想到,
还会有如此美妙的时刻,
突然降临。
甚至江南的冬日,
也不再只是,
断桥,残荷。
没有人抓住你的笑,
它已随风飘入太空。
我也不在乎,
剩余的光阴里,
还能听到几回。
但我会记得,
在北方,
有人用止不住的笑声,
带来多人有福的确据。
2006-12-13,海口
7,病中偶记
病中读诗,
又遇义山《无题》。
绣金翡翠的锦被,
芙蓉花盛开,
且用麝香熏过帐幕,
这些宜人的唐朝的物质。
有朋友寄来,
木心的书。
这老头,
跟在李金发、卞之琳后面学舌,
以为别人看不出。
二十一世纪的人也许不知,
如今的信条可是:
“放笔直干”!
2006—12--1 8晨,上海
8,给另一个罪人和渺小者
在渺小的人群中,
我是最渺小的。
在所有的罪人中,
我也许就是罪魁。
但我希望——
并且仍然相信,
创造天地万物的并没有遗弃我。
他遗弃独生爱子,
为的就是要拯救我们这些
渺小者和罪人。
我亲爱的朋友,
你可以说你一无所有,
你甚至可以说你,
已经不再相信什么。
但我明白,
和你一样清楚地知道,
在你无所拥有时,
你得到的或许最多;
在你无所信靠时,
你的渴仰或许更加执著,
而且强烈!
2006--12--20,上海
9,想当初我们分手
想当初我们分手,
像大风吹散两片树叶。
如山似海的诺言,
也曾暗暗信守,
虽说时光无情,
却真的想不到,
背叛会这么彻底,
仇怨竟如此深沉。
今天我看到了海,
使我又想起了你,
想起你幸福时的眉飞色舞,
想起你忧伤时无言的啜泣,
想起你在春天的街上,
朝我走来时,
活泼轻盈的身体。
现在我独自面对寂寞的大海,
用迷离的目光,
在空虚里哀悼你容颜的老去。
几千年等待的缘分,
换来数日相聚,
换来这以后永远的遗憾,
换来比遗憾更难忍受的,
对于彼此的回忆。
而过去一旦成为回忆,
就永远不会过去。
回忆的种子将变成大山,
压迫我们一生一世。
想让你烧毁我矫揉造作的所有诗篇,
从此不再经受花言巧语的任何哄骗。
想孤独走尽坎坷泥泞的中国的道路,
只将你剩留在未造之时的甜美混沌。
想一人沉陷到黑暗深渊最深的地方,
好遗忘你于无痛无邪的起初的光明。
2007-4-25,上海。
10,不要这样凄凉地观看落日
不要这样凄凉地观看落日。
太阳并没有离开我们,
它只是赶去照耀,
按时间需要被照耀的另一群人们。
不要这样凄凉地观看落日。
与其在晚风中沉醉感伤,
不如明天早起,
迎接第一缕冲破黑暗的清脆的晨光。
2007--5--31,高雄
11,我想过严肃的生活
我已经去过许多的地方,
认识了无数的人们。
别再对我讲述他乡的故事,
那不会有什么新鲜的元素。
别再让我结识陌生的新朋,
维持旧谊已非易事。
无穷的花朵都拥有同一个名字,
无数种天气不过是冷暖的交替。
不要用你的苍老来教训我,
因为你的苍老已经太苍老。
不要用你的年轻来威胁我,
因为你的年轻还太年轻。
朋友,今天我四十初度,
人生旅程已经过半,
我想过严肃的生活,
弃绝过往所有的积习。
别再逼我喝酒,
别再拉我闲谈,
别再向我传播小道消息,
别再诱惑我进悔愧的深渊。
如果可能,
我想追回那曾经有过的清澈的目光,
重新打量这世界的变幻。
2007--4--2,台北
12,致初安民
安民兄,你好你好!昨夜喝得太多,
回来非常懊悔。
我们本不是酒徒,
洁白的青衫岂为虚伪的酒污预备?
干吗要用这帮助说谎的燃料,
证明彼此的情谊?
昨天我才知道,
(在我们相识七年之后),
原来你还是一个诗人,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现在是台北清晨六点钟,
也许你还宿醉未醒,
但我已恭敬地打开你手赠的诗集,
你像垃圾一样丢给我的,
心底的黄金的光芒。
此刻你俏皮的灵魂,
应该还在温州街某一片黑暗里,
盲目地漂浮。
但我想用这第一次的阅读,
唤醒所有被你遗忘的文字,
团聚你委弃在阳明山脚下的,
生命的泥土。
请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读诗,
因为当面交谈实在困难。
我一直忌讳偷看朋友的背影,
这生和死摔跤时扭曲的姿态。
但为什么每次见面,
你总是将一副尊容,
藏在啤酒瓶方阵的后边?
你说这些诗“皆困顿与自怜之作”,
难道诗人还想坚强?
在人权如此亢奋的地方,
难道你还怜惜自己的权利?
安民兄,请听我一句话,
将那去地中海饮酒千杯的计划取消,
不然你会后悔的。
这个岛屿已盖满绿色,
你还想种植什么?
弱不禁风的文字,
才是合适的舞蹈。
跳吧跳吧,
小弟愿意奉陪。
2007--4--5,台北
13,我看见
我看见天空很干净,
好像从来就是这样。
我看见无法考证的古代的黎明,
飘来一朵云彩
——从此不再太平。
我看见世上的语言变乱之后又相互寻找,
我看见地平线不断弯曲但依然基本正确。
我看见亿万颗头脑在一瞬间,
自己弄成故作高深的垃圾桶。
我看见一座城池顷刻沦陷。
我看见一个时代瞬间复活。
我看见死海古卷写在青春的脸庞,
我看见繁花似锦,
开放在垂老的土地。
我看见世界不停晃动,
像吃了摇头丸。
我看见穷人在阴暗的角落哀哭切齿,
富人们正在从容不迫,
将重量惊人的排泄物,
铺满全地。
我看见少女不在闺房静修,
却绝望地捶打负心汉的门。
我看见他还在里面干坏事,
全不顾门外的悲伤与愤恨,
腐蚀了幼稚而纯洁的生命。
我看见无数病菌唱着得胜的歌,
挨家挨户递送深黑烫金的请柬。
我看见幼儿园小朋友,
欢天喜地走上父辈的路
——通向死亡的新长征。
我看见大学拆了围墙,
动物园也把围墙拆了,
满街行走人而兽兽而人的,
第三类生命。
我看见装腔作势的表演,
与所有的荧屏签订条约。
我看见更多的妖形怪状,
潜伏在光洁超薄的碟片中,
代替油污秽恶的贬值铅字,
从无数双放大的瞳孔,
爬入老中青神经枢纽。
大国的核弹囚禁在武库,
耐心等待下一次的疏忽。
我看见市场上反季食品琳琅满目。
我看见世界各地的生长非常迅速,
我看见知识树上的果实供不应求。
我看见消费了经典赝品之后,
巨大的疲劳发出集体的呓语。
我看见人民币坚挺的曲线,
让绝望的知识分子读出希望的诗篇。
我看见农民工数着一张又一张白条,
最后抬起受伤的眼。
我看见一身名牌的批评家,
在后现代公寓里正襟危坐,
愤怒地捍卫无产阶级写作。
我看见阴暗潮湿的工棚中,
黧黑的手捧着《圣经》,
满怀喜乐地仔细研读。
我看见教授们错字联翩,
不许学生发笑。
我看见诗人们出口成脏,
却要求人们敬奉面包与鲜花。
我看见每座山峦都有高速公路瞬息抵达。
我看见每条河流都被二十一世纪的游客重复访问。
我看见每台电脑都有称职的骇客频繁地攻击。
我看见男女老幼都配备手机一部。
我看见每座城市都有直刺向天的高层建筑。
我看见人类举起森林般的手要求发言。
地球宛如巨大的声音博物馆:
没有听众。
我看见一朵花,
泪流满面地开在,
无人欣赏的,
四月的枝头。
我看见一滴水,
走过天上人间漫长的旅程,
晶莹地悬挂在,
涂满标语口号的,
断壁颓垣。
我看见……
其实你也看见了。
2007--4--1 5,上海
14,关于古人我所知甚少
现在是午后两点,
刚离开搞笑的茶会,
又追赶无聊的晚宴。
一天光阴眼看虚抛,
趁着空闲赶紧回家,
回家回家只想回家。,
打开《唐诗三百首》,
寻找李白与杜甫。
程德培,程永新,
张永胜,谈瀛洲,
今天就到这里吧,
抱歉不能爱你们更多。
我们不幸做了同时代人,
又活在同一座虚假的城。
关于古人我所知甚少,
若想不快可问历史学家。
他们没有科研经费,
没有电脑电话。
不开大会小会,
不用短信骚扰。
隔着时间的帷幕,
我只见他们纵酒狂歌,
只听到他们浅酌低唱,
“焉得思如陶谢手,
令渠述作与同游。”
多么痴心的召唤啊,
可惜不能回到唐朝。
2007--4--29午后
15,四季的感谢
当我陷进智慧的迷宫,
春天枝头第一眼新绿,
引我归回万物花开的世界。当内心的伤害令我痛不欲生,
夏天无处不在的温暖阳光,
挤去身体里每一滴空虚的汗水。
当贫穷把我苦苦追逼,
预备拼却残年一心聚敛,
秋天的原野开口说:
你已经得到太多,并不缺乏。
当恶行与过犯使我污秽满身,
皑皑白雪覆盖大地,
证明圣洁并非谎言。
我依然稀奇这季节的殷勤流转,
地球有四种爱的语言,
教我一生学习感谢的法则。
2007--5--24夜,上海
16,在混乱的年代
在混乱的年代,
请再给我一颗呐喊的心!
别用童稚的嗓音,
诉说转眼成灰的誓言。
即使喝干所有的酒,
也无法洗涤你中国的心。
我不想和你一同沦为义愤的奴隶,
并肩看这风景的戏剧。
选择爱谁已经不是我的权利,
但我至少可以拒绝,
和不爱的人一同坐席。
在混乱的年代——
这年代是否混乱我并不知道,
我也无力用任何方式命名,
一个并不属于我的时代。
我只是觉得有点混乱,
并且站在混乱里企求——
请再给我一颗呐喊的心,
让我喊出我的混乱,
和心底里同样混乱的泪水。
2007--12--11,改于北京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