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和小儿子萧桐
2008-10-27文洁若
文洁若
倘若问我这半个世纪中,最值得怀念的是哪一年,我会毫不犹豫地说:1956年。我们的小儿子萧桐正是在那一年的11月10日出生的。当然,1979年的“改正”,也值得大书一笔。但那时萧乾已虚岁七十,在不正常的年月中,心脏和肾脏均受了损害,病魔已开始侵蚀他那原本十分壮实的躯体。而在1956年,他风华正茂,身心健康,精力充沛,前途灿烂,我们的生活里充满了阳光。小儿子的出生,无疑地更增加了我们生命的色彩。
1955年1月30日我们的女儿荔子出生时,因为要精心照顾萧乾前妻所生多病的儿子(刚上小学),产假一满我就将娃娃托付给母亲和三姐常韦,只能每周去看她两次。她是个早慧的孩子,十个月时已经能扶着小床栏杆直直地站立了。她从来不哭,不闹脾气。但是每次跟她告别时,我分明看见她眼眶里噙满泪水,一副依依不合的样子。相形之下,小儿子萧桐还没出生就福星高照。我们的住房由三小间调整为四间,外加厨房和堆房,差不多扩大了一倍。我们把萧乾的二嫂请来照看娃娃,另外有个洗衣做饭的保姆。那年单位规定每个编辑可以享受一个月进修假,我把它和产假连起来,生下桐儿三个月后才去上班。二大大(我们跟着孩子,这么称呼二堂嫂)体弱,孩子长到半岁,她就抱不动了,回家跟丈夫闺女团聚去了。幸而我们找到了个扬州姑娘,她把孩子带到一岁半,在1958年大跃进中进工厂当上一名女工。然而小桐最喜欢让爸爸抱,他的办法是哇哇地咧嘴干号,一滴眼泪也没有。只要爸爸一抱起他来又摇又颠,他立即就不哭了。
可惜好景不长,1957年的那场6月雪,使我们饱尝了人间的寒冷。所幸孩子们还小,1966年的文革浩劫之前,从来没有人由于家长的缘故而指着鼻子骂过他们。1958年4月萧乾被发配到柏各庄农场去劳动,亏得他精通英文,过了三年多就调回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去搞翻译,没像某些“派友”(这是萧乾杜撰的词,1979年在香港,他还指着也当过右派的人说:“同派之雅。”登时,四个人笑倒在一张沙发上)那样,改行到副食品商店去卖酱油。从作协宿舍里被撵出去后,我们于1962年自购了五间南屋、一间小西屋,过了四年神仙日子。我有干不完的业余翻译。萧乾对创作已心灰意冷,他看到我在搞“外国文学新作提要”,有一次出日本文学专号,我利用春节的四天假,一下子赶写四篇,把专号全包了。他替我从头到尾加了工,自己也兴致勃勃地从资料室借来英文文学报刊,向外文部提出这样那样的建议。岂料那位主任只懂俄文,六十年代初人的党。他把萧乾的积极性看做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从此明文禁止他借阅外文书刊。
萧乾碰了一鼻子灰,于是把业余时间全倾注在子女的教育上,培养了他们对音乐、美术、文学、历史的兴趣。尤其是对小儿子抓得更紧,不让他荒掷一点光阴。姐弟二人,均名列前茅,门门一百分,品学兼优,获得各种奖状。
1966年的文革浩劫席卷而来时,女儿刚十一岁半,小儿子还不满十岁。幸而我有先见之明,向萧乾的一位老朋友借了一间坐落于府学胡同的房屋,把我和孩子们的户口迁了去,从而“就近”让他们双双入了府学胡同小学。倘若老老实实地让孩子入了附近的南豆茅菜小学,“红8月”中,同学们也跟着大人来抄家打砸抢,我们的一对儿女重则丧命或发疯,最轻,神经也会受刺激。
8月23日抄家时,萧乾和我都在出版社。姐姐告诉我,那帮暴徒是下午冲进来的,一大批人怀着刻骨仇恨将五间南屋里的东西砸个稀巴烂,并把几个人派到出版社去,押送萧乾回来。姐姐事后告诉我,当萧乾被罚跪在自己家院中的八仙桌上,挂着大牌子挨批斗时,她和两个孩子躲在小西屋里偷看。小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桐儿却对那帮歹人怒目而视,小声说着:“坏!坏!”他对爸爸的一往情深,此时似乎在心里生了根。孩子开始懂事了,暗自立志要做个有出息的人,以报答比海还深的父爱。1969年9月,萧乾和我下了干校。进人11月,根据上级的命令,我把子女也接到干校来。小荔拼死拼活地劳动,比成年人干得还多,甚至把身体都拖垮了。小桐则只做学校规定的那点作业,劳动表现一般,有空就去捉蛇,连毒蛇也敢捉,一时成了赫赫有名的捉蛇能手,还喂过一只鹰。萧乾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深怕耽误了孩子的前程。1971年6月,一批人调回北京,我们一家人分到一间土坯房,隔着一条村路与王六嘴村庄遥遥相对。村南有个僻静的角落,深藏于爬满绿油油的蔓草的小山崖脚下。周围是一片疏林,对面是一道远山。假日,萧乾和儿子带上水壶干粮,在这里一待就是大半天。萧乾戏称那是“父子角”。他开始教桐儿英文缀字和基本发音法,并耐心地诱导儿子,教他唱些英语儿歌。逐渐地,桐儿对英语学得起劲了。他进步很快,转年9月回京入五中时,已经能用英语写作文了。包括英语在内的十门功课,样样全优。1976年春,桐儿高中毕业,到平谷县插队,这期间学着用英文给父亲写信。1977年夏天恢复高考,在没有时间复习,一天也没误工的情况下,为北师大英语系所录取。1980年7月赴美留学,在衣阿华州克欧学院读英语系,三年级起,兼读油画系。1984年毕业,入费城的泰勒艺术学院油画系,1986年获硕士学位。1989年被伊利诺州奥古斯坦那学院艺术系聘用,教素描油画。2006年升正教授,兼任系主任。
萧乾对桐儿的培养是多方面的。大自艺术文学、音乐相声,甚至交友、待人接物,小至对小动物和花草的爱好,生活起居的安排。当然,这些培养包含着言教与身教。父亲对儿子的熏陶与潜移默化也是很重要的。与其说他们是父子,毋宁说更像是挚友,这从他们二十多年来往信件中可以看出。在国内时,他们常用英文通信,儿子写来,父亲改好,再寄回去,以提高儿子的英文水平。儿子出国后,就用中文写,每月一封,以免儿子荒废了母语。
萧乾在给儿子的信中坦露过:桐桐是他的命根子和希望。在那黑云压顶、看不到希望与前途的时候,这个小儿子是他最重要的依托。他对儿子负有责任,他感到只有把儿子培养出来,才能实现他今生难以实现的理想与抱负。儿子是他的生命的继续。他对儿子的培养呕心沥血,无微不至。多年的茹苦含辛,点点滴滴都坦露在一封封信函里。所幸的是,桐桐终于没有辜负父亲的培养,在艺术和文学上都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1998年11月,我曾当着萧桐的面,在病房里对萧乾说:“你必须活到一百岁,才能看到十岁的孙儿或孙女!”我的意思是说,第三代到了十岁,才能理解爷爷,鼓励他努力好好活下去!我再也没想到,说完这话,不出三个月,萧乾就去世了。
许多朋友都说,萧桐长得真像他爹。可不是嘛,拿起桐儿的照片,看看那修长的身材,眉宇间英俊之气,不是和萧乾当年驰骋在欧洲战场上或徜徉在剑桥大学校园里的身影非常相似吗?其实,何止于此,看看萧桐的艺术气质,感情细腻,谈吐幽默诙谐,又何尝不活脱儿是第二个萧乾呢?桐儿十八岁时,为蛰居在“门洞”里的六十五岁的老爹画了一幅素描,我觉得此作比起日后好几位名画家为他画的,毫不逊色。
我们的孙女小棣是2000年1月19日在美国出生的,距爷爷的九十宴寿仅八天。再过三个月就满八岁了。小孙儿生于2002年11月30日,一周后将过五周岁生日。
萧乾虽未能活着看到孙男孙女的诞生,但桐儿和萧乾所喜爱的儿媳郭利,打从咿呀学语起,就教娃娃母语。他们长大后读了爷爷的书,会理解爷爷,并将爷爷所热爱的神州大地引为自豪的。自然,也会为爷爷的一生感到自豪。孙女生在龙年,将做一个龙的传人。
2007年11月25日
责任编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