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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或窝着

2008-10-21

作家 2008年10期
关键词:发笑井盖傻子

唐 磬

一、那天醒来之前我是这样醒着的

1

九岁的一天,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等母亲下班回家。我们院有个傻子,那天不断从隔离墩往井盖上跳,跳完再站回隔离墩,再跳下来,如此反复,乐此不疲。观察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他是想落到井盖的正中央,就像他上一次想把弹珠弹进蚂蚁洞一样。傻子的执著往往是我们这些自谓神经正常的人无法比拟的。天就要黑了,母亲还没有回来,我有些害怕,傻子看了我一眼,嘿嘿地一笑。他这一笑倒是给了我灵感,于是我便暗中祈祷:如果他能正中靶心,母亲就会立刻出现在我的面前。果然,当他终于“砰”的一声戳在井盖上面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熟悉的巴掌也立刻拍上我的脑袋,“不好好回家,在这瞎看什么呢?”

如果傻子那天没跳中井盖,也许我就永远也见不到母亲了。我从小着迷于像这样给每件事找一个预兆,一种“如果……就……”的关系,一个前提条件并且对它笃信不疑。理性告诉我任何事情都不会平白无故地发生,事物不总是环环相扣吗?我乐于挖掘上帝布下的种种提示,乐于把什么事都扯上点关系。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十年前。你恐怕很难在街上发现我,我会像一瞬间的伤感那样,在迎面而过时撞了一下你的腰,因为那时我实在太矮了。

如果时间倒回五年前。你依然很难将我分辨出来。你会被我们那个年龄的女孩弄得不知所措。当然如果时间忽地静止,你会看见一个女孩放肆而突兀地笑着,却在你即将指认时,从你的眼皮底下脱落。

而如果时间并不倒回,只停留在现在,不要抬头,如果我从你的身边经过。

2

我有一个喜欢傻笑的毛病。母亲给我起过一个“鹈鹕”的外号,因为我的笑声是“啼嘻嘻嘻嘻”,每次都要先“啼”上这么一声,好像笑是被什么东西提起来的。她说得多了,我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不得不换成一种可以隐匿于人群中的笑声。于是在女孩们都笑得小巧玲珑的时候,我只好发出“哇哈哈哈哈”的笑声,这种声音敦实有力,气出丹田,宛如来了一整个的低声部。

有一次我趴在课桌上打瞌睡,数学老师在上面讲卷子,我迷迷糊糊听见老师说:“……这道题有很多人都做错了,如果我把他们是怎么错的说出来,你们都会笑掉大牙的……”我当时想,如果大家都要笑,那,那我也笑吧。我便趴在桌子上“哈哈哈哈哈”地干笑起来。没想到当时老师说完话之后就不知道盯着谁运气,什么话也没说,于是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哈哈哈哈的声音。

我常笑得不合时宜。越是紧张我越能笑,像是有个闸门,一旦拧开就关不上了。以前每逢大考,别人都在跑厕所和手心出汗,我则躲到学校的小树林里,在草地上刨一个坑,然后对着里面狂笑不已。说来也怪,那片土地竟能像个瓮一样,把笑声一丝不留地全都收进去,耳朵里反而什么也听不到。那里原本也是杂草繁盛,我去过几次之后,茵茵的绿色忽然不见了,再过几次,连石头也找不到了。

那天早上醒来之前,笑容总是来得飞快,教人措手不及。那天早上醒来之前,我甚至从来没有哭过,一旦发现自己像刚洗完的袜子,从里到外都被悲伤浸透,笑容和泪水就从我的脚心开始奋力攀爬,回回都是笑容胜利,因为它只用爬到嘴唇,而泪水通常要爬到泪隙。不过有时候眼泪也会找错地方,那样我就会边笑边流着口水。

那天早上醒来之后,我忽然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我越是憋足了气力想笑,眼泪越是刷啦啦地流下来。以往每当想哭的时候我就会看向天花板,不让_滴泪水流出来,因为只要流下第一滴,就不会是最后一滴。可现在哪怕我看向天花板,脑袋和脖子拧成九十度,眼泪还是如火山熔浆,滚烫烫地四处喷发,四处流淌。我经常像小便失禁一样泪水失禁。看到的每个面孔都令人泪流满面。我并不悲恸欲绝,甚至不感到悲伤。我只是需要这些泪水,一如之前我需要那些笑声。只剩泪水也有好处,从此我就可以把忧愁和快乐混为一谈,而不必把时间浪费在破涕为笑上面。也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本人们是分不清忧愁和快乐的。

在那天醒来之前我是这样醒着的:我在发笑中做梦,也在发笑中清醒;在做梦中发笑,也在清醒中发笑;我在做梦和发笑中拳打脚踢,也在拳打脚踢中做着发笑的梦,或者梦着自己发笑。

在那天醒来之前我笔直前进,从没想过要停下步子,从没想过回头看看那些走过的路,更没想过坐下来写篇文章。这倒不是因为我的生活不值得记录,主要是没有时间,一只加卡利亚仓鼠,大概就是像我那般成天滴溜溜转,看世界仿佛在看慢动作一样。那天醒来之前我像推土机一样生活,对我而言,现在就是用来把未来铲到过去。

现在让我们谈谈那天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1

不,没有那天早上。这只是我第四遍在写的小说的开始。写到这里,我又把笔放下。我决定再也不写这个故事了。接下来会怎样呢?连续三遍,我都没有找到它的出路,这第四遍又会好到哪里?不,我不写了。一想到可以不写这部小说,我立刻轻松不少。我原本设计女主人公从那天早上开始既不笑,也不做梦,却把现实中的自己弄成了那副模样。不过——现在——我——不干了。现在让我们把最后一点实话说完,然后各回各的生活里去。明天早上醒来,让我们祝福彼此既笑也做梦。

一个小说要被推翻多少次,才能成为真正的小说?这仿佛成了小说家们共同的秘密。小说家把写小说变成了一种宗教仪式,在神秘的幕布掩盖之下,呼啦一抖,就从手中变出份稿子出来。“你这篇小说写了几年?”“十年。”他们对于这十年里的生活闭口不谈。他们在这当中面临了什么困境,在哪个环节进行不下去,进行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又在做些什么?他们是打麻将,看电视,喝酒,购物,或者死心塌地地坐在电脑面前,盯着屏幕发呆?

生活中的哪些元素给了小说以灵感,构思是如何一点点演变,变化,腾飞,土遁?写作的时候,妻子也在屋子里,妻子在屋子的哪里?灵感最匮乏的时候,一顿晚饭,干坐在桌边,要如何才咽得下去?他们翻着报纸,可他们仅仅是单纯地看报纸吗?在与别人交谈当中,他们是不是随时把我们说的话抽走,藏在裤兜里,带回家,贴到他们的文档里面……他们对这类问题三缄其口。总之,只要有了结果,过程的痛苦都可以免除。过程的痛苦一旦被免除,过程本身就成了某种带有神秘性的东西。祖传秘方,基因,还是祭祀时的舞蹈?

一稿当中,我在描写自己的青春。这很容易理解,每个人都有描写一个真正的青春的冲动。青春、往事、忧愁、伤感,有些词语大家都会用。耿耿于怀的故事,耿耿于怀的人,耿耿于怀地继续搅在一起,并且把自己也搅了进去。可是,写完之后,我从头又看了一遍,却总觉得这当中缺少了什么。我相信每个作者的写作,都是想把故事引到自己的痛苦里去,而当我把那些痛苦真正摊出来的时候,它们反倒变得不痛不痒了。二稿里面,我不得不加入十六岁流产的那次经验。流产室,白色药片,二月十四号。不要欢呼,我并不打算在此进行详细说明,因为它仍然不是我的痛处。一种困惑感油然而生。流产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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