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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感与纯正的文学趣味

2008-10-21洪治纲

作家 2008年10期
关键词:道德感阳台趣味

洪治纲

高君是一位非常值得关注的小说家。虽然他的创作历程不是很长,作品不是很多,质量有时也显得参差不齐,但是,他有一种非常纯正的文学趣味——良好的道德感,饱含艺术质感的生活场景,以及对人物之间微妙关系的控制,都使他的作品在不急不缓的叙述之中,给人留下很多回味的空间。

我之所以特别注意高君所具有的这种“纯正的文学趣味”,是因为在当下的中国文坛里,太多的青年作家越来越忽视它,甚至嘲弄它,认为“剑走偏锋”才是创作的法宝,出奇制胜才是展示自我艺术潜能的途径。在这种逻辑思维的支撑下,我们常常看到,良好的道德感一直被排挤在叙事之外,善与恶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很多叙事甚至呈现出某种“崇恶”的倾向。不少小说家都很聪明,善于操弄一个精巧的故事,发掘那些晦暗的人性,将生活弄得风生水起,将人性搞得不寒而栗,但是,读完之后,常常让人心生寒意。

针对这一现象,曹文轩先生曾经尖锐地指出:“中国当下的文学浸泡在一片怨毒之中。这就是我们对中国文学普遍感到格调不高的原因之所在。”同时,他认为,“这种情感中混杂着卑贱,混杂着邪恶,并且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它有委琐、阴鸷、残忍、肮脏、落井下石等下流品质。这种情感产生于一颗不健康、不健全、虚弱而变态的灵魂。它是这些灵魂受到冷落、打击、迫害而感到压抑时所呈现出来的一种状态”;“中国当下文学在善与恶、美与丑、爱与恨之间严重失衡,只剩下了恶、丑与恨。诅咒人性,夸大人性之恶,世界别无其他,唯有怨毒。使坏、算计别人、偷窥、淫乱、暴露癖、贼眉鼠眼、蝇营狗苟、蒜臭味与吐向红地毯的浓痰……说到底,怨毒是一种小人的仇恨”,这种小人的仇恨,既不是英雄主义的大恨,更与文学所必须有的大爱没有丝毫关系。曹文轩先生的言辞可能有些激烈,但我觉得,他确实击中了我们当前文学创作中的某些要害——我们正在倾心于一种怨毒人性的审美表达,却忽略了那种大爱之中所包容的道德情怀,从而丧失了纯正的文学趣味。

所谓纯正的文学趣味,首先需要一种良好的道德感。道德感并不是单纯的道德立场,而是文学必须具有的精神格调。在文学创作中,将道德视为一个审度的要素,似乎带有某种保守主义的滑稽,但是,文学毕竟是人类精神活动的一种特殊方式,它反映的是人和人的生活,以及人类生命存在的各种可能性状态,它不可能彻底摆脱道德律令的潜在拷问。更重要的是,道德感并不仅仅是人物走向精神深处的一种价值判断,还是创作主体的情怀和胸襟的一种折射。我们常说,小说要凸现一种人性的深度,但人性的深度并不是等于人性恶的深度,也并不是等于人性的异化、畸变乃至神化的深度。对人性的深度体察应该表明一个作家对生活的理解方式和思考姿态。它必将穿越我们的经验和常识,它肯定会在生活的隐秘空间里游走,并最终给读者以内心的审美震撼。最近两年,我曾读到的一些作品,像迟子建的《起舞》、王安忆的《骄傲的皮匠》等,之所以备受读者们的追捧,其实都是因为它们的艺术肌理之中渗透了一种良好的道德感,一种非常纯正的文学趣味。它们传达了作者对生命的温暖与疼痛的敏锐体察。温暖,不是一种廉价的道义标签,而是发自人性深处的自然吁求。它来自人物内心的深处,是我们魂牵梦绕的一种诗性向往。而疼痛也是如此。它不是简单的遭遇和不幸,而是附着在精神上的痛感,是一种让读者可以在感官上体验到的痛。可能它看起来很不经意,甚至了无痕迹,但它袭击的方式就像玻璃划过皮肤一样。

高君的创作就一直恪守着这种良好的道德感。我最早接触高君的小说是在2004年。那是我在编小说年选时,曾将他的一个短篇《如花的裙子》放在手头掂量了很久,直到最后才放弃了它。我至今还记得,他在处理那位老板娘与新疆厨师之间的性爱关系时,过于夸张了点,而且这个情节本身对小说并没有什么作用。出于对短篇小说自律性的考虑,我以为,作者有媚俗之嫌。但这篇小说还是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尤其是少女鲍如花对一条“火烧云一样”红色套裙的向往,以及她为此而身体力行的努力,都给我留下了极深的记忆。一个14岁的乡村少女,带着单纯而又质朴的美好追求,试图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那份小小的希望,看起来很简单,却充满了执著与柔韧的诗性品质。而她和马兵之间的关系,更是突显了人物内心的道德冲撞和隐秘的痛感。在整个叙事中,作者并没有将自己的道德立场介入其中,但是,人物在有意无意之间的情感伸展,却处处闪烁着美好的伦理情怀。

后来,我又读到了高君的另一个短篇《流逝》。这篇小说有点让我爱不释手,并被选入了我编选的年选之中。它将乡村里的父子关系演绎得极为细腻,使我们看到,在一种世俗的伦理中,父亲对儿子的爱与希望,自始至终都包藏在某种难以言说的痛楚和无奈中。家境的贫困、儿子考试的失败、青春期的叛逆,以及自己对儿子的期望,都构成了父亲内心的巨大隐痛,也使父子之间危机四伏。但是,这种引而不发的危机,最后却以父亲感伤的泪水化解而去,这也使儿子最终读懂了父亲内心里那份沉重的爱,以及柔软的灵魂。可以说,这篇小说并没有什么道德化的说教,但是充满了一种庄严的道德感,尤其是父亲内心深处所透晰出来的无私之爱,更是让人心灵震动。

也正是这两篇小说,引起了我对高君创作的关注,并陆陆续续地读到了他的一些作品,像《荡漾的背景》《伊人》《春天的迪斯科》《百花深处》《取暖期》等等。从这些作品中,我进一步确认了高君内心里那种纯正的文学趣味和价值取向——他同样具有叙述人性恶的能力,但是他不迷恋那种单纯的恶;他能够从容地盘旋在人物之间的隐秘冲突之中,但在充满痛感的叙述话语里,仍然渗透了一种宽厚和悲悯的情怀。譬如,在《荡漾的背景》里,无论是于美人还是安冬,她们的内心都有一个隐秘的“结”。这个“结”虽然有违于日常伦理中的道德,却遵从于自然生命中的永恒之爱,它穿越时空,不计得失,甚至大于生命本身。可以说,这两个女人都是用生命作为赌注,去赢回那份属于自己的爱。《伊人》里的李潘,从一个单纯、善良而又热情的女孩,一步步被世俗的欲望利益所侵蚀,以至于不得不逃避道德的追问而远走他乡。她为欲望而奔波,却最终还是因耻辱而退避。《春天的迪斯科》里,段品红和孙武为了所谓的仕途,也会不停地耍弄一些小手段,甚至不惜动用一些让人难以启齿的计谋,但是最后,他们都饱尝了内心的屈辱和伤痛,也折射了一种道德觉醒的力量。《取暖期》里,一群生活在城市边缘的人,他们虽然没有钱,没有地位,但是他们照样将生活打发得从从容容,使邻里之间饱含着一种世俗的温暖。

在《伟大的传统》里,英国学者利维斯曾将“道德关怀”作为评判一个作家是否伟大的一个重要尺度。他在评价简奥斯汀的时候说:“她对于生活所抱的独特道德关怀,构成了她作品里的结构原则和情节发展的原则……她努力要在自己的艺术中对感觉到的种种道德紧张关系有个更加充分的认识,努力要了解为了生活她该如何处置它们,在此过程中,聪颖而严肃

的她便得以把一己的感觉非个人化了。假使缺了这一层强烈的道德关怀,她原是不可能成为小说大家的。”在利维斯看来,道德关怀不是一个虚假的立场,而是人物内心冲突和生存处境的一种拷问,它决定了作家的精神维度和心灵的宽度。而在另一位英国学者卡莱尔看来,“人的道德和他的智慧是相对应的。实际上,道德是人心灵中最高尚的力量,是灵魂之灵魂,而且必须扎根于所有他要描写的伟大事物的根部。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总是能看到最高贵的同情,没有门户之见,没有残忍,没有狭隘,没有愚蠢的以自我为中心。”我当然不是想将高君的创作放在这样一种高度来比较,而只是想说,良好的道德感,是一个作家保持自身纯正的文学趣味的基础,也是一个作家具有生长潜力的重要源头。——事实上,当一个作家熟练地掌握了各种写作技能之后,他能够与别人一拼高下的,往往不是别的东西,而是境界、胸怀和情操。高君的创作,已经显示了这种良好的审美品质。

就我个人的阅读范围来说,高君的叙事内容主要集中在两个领域:一是北方的乡村生活,一是银行领域的小职员生活。如果用近年来评论界备受推崇的概念来说,高君的创作应该算是“底层写作”。但我不太喜欢这种无法自圆其说的概念,也不想将高君视为一个底层写作的代表。他在写他熟悉的生活,写他真实的内心感受,写他的伤痛和期待、沉思和怀想,重要的是,他在通过写作本身,顽强地寻找与这个世界沟通的隐秘方式,并且不受各种文学热潮的影响,保持纯正的文学趣味,这就足够了。

这种纯正的文学趣味,在他的新作《父亲》和《阳台》中再一次获得了很好的体现。这两篇小说都充满了一种特殊的伦理温情,也包含了某种舒缓的人性辨析。《父亲》是一个有关承诺的故事,也是一个幼儿寻求成人的真诚和信任的故事。它和《如花的裙子》有着类似的审美意蕴,只不过,如花对裙子的迷恋在这里变成了蓝丫对收音机的渴望。家里的收音机摔坏了,父亲随口说了一句,等夏天过后再去桦树林子买一只新的。这句不经意的话,成了蓝丫的梦想,也成了他们父女之间的承诺。于是,叙事迅速转向蓝丫的内心世界。小小的蓝丫开始以异乎寻常的执著,来完成四百二十个鸡蛋的积累,同时也不断地展开了对外面世界的想象。耐人寻味的是,当蓝丫认真地履行自己的承诺时,大人们却早已忘记了自己的诺言,甚至忽略了蓝丫的一举一动。蓝丫仿佛在一个自足的世界里做着属于自己的梦,一个遵守承诺的梦,一个有关外面世界的梦。为了这个梦,她可以与傻英子正面交锋,可以独自一人去挖苦菜,可以坚持不吃鸡蛋,甚至悄悄地给父亲洗衣服……在这个幼小的心灵里,为承诺付出自己的努力,似乎是天经地义的。蓝丫的这种近乎本能性的道德律令,其实是照亮成人世界的一面镜子。因为父亲的逻辑是,“小孩伢儿,你跟他们当什么真儿?”可是他并不知道,童年的伤害将会使蓝丫对父亲失去信任感和安全感。

但是,高君并没有沿着这个方向去推动叙事,而是仍然从蓝丫的内心出发,让她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实现对外面世界的探访。在母亲的引领下,她以顽强的毅力到太平走了一个来回。然后,她开始悄悄地积蓄力量,择机向遥远的桦树林子进发。她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当她发现父亲在急切地呼喊她时,“她想把他的声音压下去。于是,她的哭声更大了”。这种消解冲突的手法,不仅鲜活地展示了蓝丫那颗纯洁而又柔软的童心,而且为父亲的自省和反思提供了一种善意的机缘。事实上,这篇小说最为生动之处,就是高君竭尽一切可能,营构了一个童心的世界,它柔软、温馨、诗性,但又不乏执著、坚韧,甚至是无畏。

《阳台》叙述的是一个关于偷窥的故事,但同样充满了道德伦理的纠缠。退休老人贾百无意间发现邻居的一对青年男女将阳台改装成浴室,并且将玻璃装反了,洗澡时成了“直播”现场。面对这一情形,贾百的本能反应是,“得赶紧走开,必须,马上,这不是自己该看的。知道了会被人耻笑的”。与此同时,贾百又给了自己另外一种理由,“一我待在自己家的阳台上,我平时就是这样待在自己家的阳台上,我为什么要走开?看也是被迫的。二我倒要看看你们要搞什么名堂,我不信你们敢搞什么名堂,这周围又不光我一双眼睛。三你们要真敢搞,那也真算能耐,我倒真要看看”。贾百毕竟是一个俗人,他很难逃脱这种偷窥的诱惑。于是,“贾百专心致志地守在阳台上,就像警察蹲坑、士兵站岗,又像潜心修行,或者闭门思过。却是不急不躁,一派气定神闲。甚至是暗自得意,兴味盎然。仿佛得了一回犒赏,又像在品一处胜景、一壶好茶、一道美味、一坛老酒”。但是,高君并没有将故事粗暴地推向下流的世俗欲念之中,甚至连“直播”场景都没有叙述,而是围绕着贾百秘密的偷窥行为,让他与老伴儿不断地周旋。而且,贾百的周旋方式,不是一种粗暴地拒斥,而是一种温暖的游离,是一种隐恐式的避让,因为他的内心里依然存在着巨大的道德律令。

与《父亲》相比,《阳台》虽然也充满了一种温暖的情感张力,但在叙述上更加突出了语言的智性。面对邻家阳台的诱惑,贾百实际上处在一种偷窥和反偷窥的双重困境之中。而他的所有努力,与其说是为了偷窥别人洗澡,还不如说是为了防范老伴儿发现自己难以启齿的偷窥行为。结果是,贾百自己并没有真正地看到别人洗澡,倒是让老伴儿发现了他的全部秘密。当他将心脏病发作的老伴儿救过来之后,他们之间有一段十分精彩的对话:

怎么啦?

原来你在那儿看“直播”。

什么直播?

艳照门!老伴儿就像回光返照似的,突然大喊道。

贾百呆了一会儿,人一点一点矮了下去。

贾百感到“人一点一点矮了下去”,这无疑显示了道德的威力,而不是老伴的威风。在这里,高君并没有进行任何多余的叙述,只是让贾百感到自己终于撑不下去了,“这件事变成了一个阴影,一个落在老伴儿手里的刀把,和一根卡在自己嗓眼儿的鱼刺”。尽管贾百最后所采取的行动并没有太多的意义,但是,“贾百依然是皇帝,不同的是老伴儿变成了真正的皇后”,贾百开始用那只花了一个月退休金买来却一直没有用上的望远镜,对准繁星浩渺的苍穹,成了一个“观星发烧友”。一场有违日常伦理的偷窥事件,最终化解为更为远阔的眺望,而在贾百的内心,却无法轻易地褪去那份来自道德谴责的阴影。这正是《阳台》的力量之所在。它膺服于自然的人性,却终结于道德的自律。它虽然不是什么忏悔录,却给人以深刻的警醒。

良好的道德感是一个作家的精神基石,是文学获得纯正的审美趣味的内在本源。任何复杂的人性纠葛,任何人物之间的冲突,都或多或少地夹杂着道德律令的制约,因为人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就作家的主体精神来说,缺乏这种良好的道德感,不仅会导致叙事沉迷于人性的灰色地带而无法写出一些震撼人心的杰作,甚至会直接影响作家自身的创造力,导致叙事能力的衰退。别尔嘉耶夫就说过:“创造完全不是自私的。出于自私的心理是无法创造任何东

西的,不能专注灵感,不能想象出最好的世界。”

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对道德的“灰色崇拜”仍然在普遍地影响着我们的文学格局。美国学者爱因·兰德曾犀利地指出,在现代文明中,道德堕落的最明显症状是人们对道德问题持一种“只有灰色”的态度。当代社会流行着一种“对道德灰色的崇拜”,它的文学后果就是“主人公的特点是不具有任何特征——没有德行、没有价值、没有目标、没有性格、没有意义,但是,他们在戏剧和小说中占据着英雄的位置,所有的故事都围绕着他的行为而展开,即使他什么也不做,何处也不去”。她还进一步给出明确的忠告:“‘灰色是‘黑的前奏。”如果我们审视一下当前的文学创作,看看很多作家笔下的人物,甚至包括道德立场极为鲜明的“底层写作”的一些作品,品味一下这些人物所体现出来的精神趣味和价值取向,我们或许会感到,兰德所说的“道德灰色崇拜”在我们的文学里仍然存在着普遍性的生存空间。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高君的创作所显示出来的文学趣味,是非常有意义的。事实上,正是因为拥有了良好的道德感,高君在处理人物之间的关系时,总显得非常从容。无论是父子、兄妹、夫妻,还是朋友、恋人、上下级,他都能有效地控制人物间的冲突方式,并赋予人物丰富的精神质感。也正是因为拥有了良好的道德感,高君在捕捉那些生活细节时,也总是能够抓住一些富有审美意味的现场,并以扎实的叙述,生动而准确地呈现出来。

当然,对于一个创作经历并不长的作家来说,高君的创作同样也存在着一些或大或小的问题。譬如,叙事的繁简控制、关键部位的有效扩张等,都不是做得很好。这使他的叙述有时显得过于庞杂和密实,失去了轻灵的节奏感。其中,最关键的,或许还是他在细节设置上对逻辑支撑点的处理——我曾注意到,高君在营构故事的细节时,往往会忽视一些重要的逻辑支撑点,致使小说有时缺乏一种强劲的说服力。譬如,在《春天的迪斯科》里,孙武的妻子如何能够将行长的受贿材料及钱物放在自己的床底下;《荡漾的背景》里,安冬为何在多少年之后才来寻找陈然;《阳台》中,贾百如此全面地封锁阳台,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让老伴生疑……这些必要的细节缺失,都动摇了叙事应有的说服力。但这些都是叙述技术上的问题,我相信,随着创作经验的不断丰富,高君完全可以将它们克服。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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