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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买,她的名字叫加尔各答

2008-10-21

作家 2008年10期
关键词:加尔各答杜拉斯恒河

赵 玫

仿佛被什么诱导着,一走出孟买机场就以为到了加尔各答。其实并没去过那座叫加尔各答的城市。炎热的天气,汗水,以至恶浊的气味。那是这种热带城市所固有的味道。仿佛整座城市都在腐败。沿街的房子上布满灰褐色的斑迹。到处爬满绿色的苔藓,流水也泛出臭乎乎的气味。黄色的出租汽车塞满街道。至今保持着上世纪30年代的样式,就像《情人》在渡船上的那种汽车。于是一下子又恍若来到了湄公河上。

是的,在孟买,以为是加尔各答。这种印象来自于杜拉斯有关印度的小说。或者不是加尔各答而只是越南的西贡,总之杜拉斯小说中所有东南亚的景象。非常本能的一种折射。当走进孟买炎热的空气中,加尔各答的炎热也是从杜拉斯那里得知的,而其实在纬度上,加尔各答远比孟买凉爽许多。

一组关于印度的小说和电影,来自于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那是一组被研究者称之为“印度星云”抑或“印度情结”、“印度系列”的作品。由小说《爱》,连接着小说《劳儿之劫》《副领事》,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电影《恒河女人》和《印度之歌》,或许还有《在荒芜的加尔各答她名叫威尼斯》。

是的,立刻就想到了杜拉斯的这些作品。就仿佛作品的魂灵追随我来到了这个一如加尔各答的孟买。那空气中漂浮的“印度星云”立刻遮蔽了我。我寻找着,那个朝向恒河的法国驻印度大使馆。那是一座很大的房子。院落中清冷的网球场。靠在那里的一辆红色的自行车,那是大使夫人的。

然后就看到了孟买的街景。那似曾见过又似是而非的迷蒙景象。那拥挤的城市街道,那灰绿色的破旧民居,那气势恢弘的维多利亚建筑。还有,晾晒在阳台上的绚丽衣物,巴士中望出来的一张张苦涩的脸。还有什么?“东印度公司”时期留下来的百年沧桑?那破损的门窗那锈蚀的栏杆?是的,还有那一望无际的金色的阿拉伯海湾,黄昏中海岛上美丽的伊斯兰大寺,还有海岸上三三两两的行人,还有,杜拉斯无数次说起的那黄昏一样的晨光……

从印度回来后接到法国学者德耐赛女士的来信,想知道杜拉斯之于我有着怎样的吸引力。于是在众多的理由之中就包含那特有的东南亚风情。尤其我刚刚从杜拉斯的印度归来。我说这氛围就如流动的空气,盘踞在杜拉斯所有“印度星云”的作品中。能呼吸得到的,甚至触手可及。那些发生在湄公河流域以及恒河流域的故事。西贡的,永隆的,或者加尔各答。从《爱》到《副领事》,再到终于帮助她荣膺了龚古尔奖的《情人》。杜拉斯终于沿着来巴黎的路又回到了那个初始,从印度到西贡,她出生的那个印度支那……

那所有杜拉斯生活过的地方。在字里行间,我们闻到了加尔各答的气味。空气中弥漫的热带调料的粉末。潮湿和闷热中夹杂的爱情。迷幻一般的,就描绘出了杜拉斯的印度。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记住了加尔各答,以至于地理上的加尔各答都不再是加尔各答,唯有杜拉斯描述的加尔各答才是真实的并且魅力四射的。于是按照杜拉斯的地图去寻找。后来,当真地踏上了印度的土地。

是的,杜拉斯先入为主。而且是那么蛮横霸道地占据了你整个认知的世界。于是你迷失了自己本来可能的判断力,而只是一味依赖于杜拉斯叠印在你头脑中的那张地图。于是你在孟买看到了加尔各答的建筑,不,不只是建筑,而是加尔各答那所有迷幻的风情。她说,在加尔各答,有着落日一般的晨光。还说,那噩梦一般的酷热让人难以忍受。

于是孟买,于是,加尔各答。

待我们住进孟买闹市间的那家旅馆,甚至就已经不再是加尔各答了,而是,西贡。还是出自于杜拉斯的小说。当法国少女和中国情人在闷热中认真地做爱,门外却是来来去去,熙熙攘攘,支那人行走的脚步声。于是在孟买的旅馆给女儿打电话。说这里太像西贡了。女儿问,那么,你知道西贡什么样吗?我说尽管我不曾去过,但肯定就是西贡,炎热而嘈杂的,就像杜拉斯的小说。

是的,孟买哪儿也不是,只是它自己。有着自己的历史自己的风貌。尤其我们下榻的这家局促的宾馆,据说已经有着上百年的历史了。尽管这里没有德里的阿育王酒店那般恢弘,却也刚好代表了孟买的风格。尤其和孟买街上那些斑驳而灰绿色的房子匹配,以为唯有住在这样的地方,才是到了真正的孟买。

杜拉斯的“印度星云”其实来自于永隆。在居民点的林荫小路上,白人居住区,道旁开满金凤花的街上,寂静无人,仿佛河水也在沉睡。于是她乘坐的那辆黑色汽车在这条街上驶过。这个行政管理区行政长官的女人。

来前并不知道孟买是由七个岛屿组成的。甚至在孟买驻留的时候也不曾知道。于是行走在孟买街头时不会想到脚下曾经是大海,更不曾惊叹于距今将近两百年的那个伟大的填海工程。这是由七个小岛组成的一组阿拉伯海湾的群岛,1534年成为了葡萄牙人的殖民地。伴随着葡萄牙公主凯瑟琳嫁给英国国王查理二世,1661年,这几个岛屿便作为嫁妆转送给了英国。从此孟买七岛成为了大英帝国的领地,但几座荒芜的岛屿又能给殖民者带来什么呢?

是的,杜拉斯说,他们从老挝迁到这里来。行政长官的女人在老挝曾有一个年轻的情人。杜拉斯说,全部都在这里了。就像《印度之歌》中写的那样。在湄公河上游很远的北方,与这两个情人相共的这条大河向下流经一千公里,经过的这个地方就是永隆。从此这个女人就成了杜拉斯独自一人的秘密:安娜—玛丽·斯特雷特。

加尔各答被称做印度最大的城市。这个城市有文字记录的历史,始于1690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侵入。到1699年英国人完成了旧威廉城堡的建造。1772年加尔各答被指定为英属印度的首府。而那时的孟买,却依然是漂流在阿拉伯海中的几个寂寞的岛屿。从此英国人开始大面积地修建加尔各答。政府区沿着流经城市的胡格利河岸建造。到了19世纪初期这里已被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个区域:英国人区和被称做“黑镇”的印度人区。市区东西方向的尺度很窄,一端止于胡格利河的河岸。这座南北延伸的城市的北部最为古老,拥有几乎所有19世纪的建筑物和狭窄的小街,让人冥想加尔各答那些尘封的往事。

这就是杜拉斯的加尔各答,一个我不曾去到的城市。却以为已经非常熟悉,甚至在那里驻留过。仅仅是因为我读过“印度星云”?或者,还因为我曾经来过这像极了加尔各答的孟买?

维多利亚火车站是孟买最具标志性的建筑,也是最古老也最辉煌的殖民地见证。当初修建时或许是为了那些大英帝国的殖民,而今天人山人海的却只剩下印度人了。是的,维多利亚火车站至今雄伟壮丽。似乎在附近的所有地方,都不可能拍出这座建筑的全景。在国内曾经的殖民地城市中,似乎还不曾见到过类似的恢弘。无论上海外滩,还是天津解放路(原维多利亚道)上的那些高大建筑,都不能和孟买的维多利亚火车站相媲美。在孟买,如此气宇轩昂的建筑可谓鳞次栉

比,足以想见当年的那些殖民者如何决意在此安营扎寨。可以佐证孟买一时间成为英帝国骄傲的,还有中国天津的一道钩沉,那就是在英租界旧有的路名中,竟然就有着赫赫的孟买道(Bombay Road)。

那么,这个到处是英国建筑的孟买,为什么就不是加尔各答呢?

加尔各答,这个被称做“宫殿之城”的城市,却是杜拉斯从不曾认真描绘的。尽管在那里,殖民地时期的宏伟建筑星罗棋布,却仿佛从来就没有进入过杜拉斯的视野。在梅顿公园的周边,林立着各种哥特式的、巴洛克式的、罗曼式的,以至东方式的历史建筑。怎样的一个迷人的所在?为什么在杜拉斯的“印度星云”中却不见踪影?

那个从老挝来到永隆的安娜一玛丽·斯特雷特,为什么却又突然生活在印度的加尔各答了?而那个管理区行政长官的女人,怎么又变成了法国驻印度大使的夫人?在地域的迁徙、身份的转换中,这个优雅而风情万种的女人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她的名字,安娜一玛丽·斯特雷特。那么,这就是这个慵懒的倦怠的女人,加尔各答的女人,也是永隆的女人。被身边的男人所爱着,但她却不再爱他们。是的,无论“印度星云”的哪部作品里,那个穿着黑裙或白裙的女人都是安娜。安娜一玛丽-斯特雷特。而她生活的地方也只在加尔各答,唯有加尔各答,那个一天中所有时刻都沐浴在黄昏般的照耀中的城市。

孟买一如加尔各答的地方,是那些建筑,以及建筑所分割出来的长长短短的旧时街道。但是孟买没有恒河,有的只是壮阔的阿拉伯海。这片伸向大海的半岛三面环海,有着漫长的海岸线。这里从清晨到午后,再到杜拉斯所迷恋的黄昏,都可以看到美丽的海湾。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海边来的人却非常稀少。于是海滩寂静。没有浪涌。走在堤岸上的人形单影只。然后在金色余晖中,定格。

故事发生在由安娜一玛丽·斯特雷特所纠葛的各种人物关系中。其中的一个叫劳儿的女人。杜拉斯说,劳儿是她所有的源起。还说我在我所有的书中所写的女人,无论她们的年纪有多大,她们的来源无不是出于劳儿·瓦·斯泰因。

于是将所有“印度星云”中的故事交汇起来,再抽丝剥茧。我们便了悟了那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叫劳儿的女人和她的未婚夫米歇尔·理查逊在舞会上。但是突然出现的一个黑衣女人抢走了劳儿的未婚夫。从此米歇尔·理查逊跟着那个黑衣女人天南地北,或者老挝或者加尔各答。而劳儿,也就依次变成了萨塔拉(劳儿家乡)的女儿、漫游者,以及海滩上嗜睡的疯女人。而抢走了劳儿未婚夫的黑衣女人,或者就是那个无处不在的安娜一玛丽·斯特雷特。

然后汽车停在了孟买的十字路口。拥挤的街道让我们长时间地滞留在红绿灯前。于是只好望着窗外的街景。那些斑驳的建筑尽管苍老,但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华美。所谓的美人依旧,抑或,美人迟暮吧。

街口一座典型的殖民地时期的楼宇。这座年久失修的五层楼设计精美,灰褐色的肮脏墙体掩饰不住那昔日风采。屋檐下向外探出的半圆形阳台,被锈蚀的但却精美的铁栏杆装饰着。门窗是衰败的,无比的衰败。那错落有致的,以为窗内一定深锁着某个凄迷的故事。静静的,在那个喧嚣的街边,没有人迹。但蓦然之间,不知道在哪个时辰的哪一刻,二楼的一扇木门被推开。一个女人出来张望。中年妇女。印度人,却有雅利安人种的骨骼。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穿纱丽。印度的女人都纱丽在身。亦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不快乐。那么怀疑的甚至仇恨的目光。她在恨谁?恨着什么?透过车窗,仿佛能看到女人的身后,房顶上那摇摇欲坠却依旧旋转的破风扇。那也是殖民地时期留下的遗迹(现在被当做一种时尚)。于是再度想到加尔各答。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安娜一玛丽·斯特雷特一直站在风扇下。在昏暗炎热和潮湿中。一年四季的夏天。或者,一年四季只有夏天。这一个难以忍受的季节。仅只一个瞬间,那个推门而出的女人就退了回去。转瞬视线中就再没有她了。仿佛是我做了一个梦。但是她留下的影像我不会忘记。也不会忘记她满脸的绝望和抑郁。为着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在空门内,她是劳儿一样的女人,还是安娜一玛丽·斯特雷特?

有人说,是上帝要英国人在加尔各答再造一个伦敦。于是加尔各答有了和伦敦同名的圣保罗大教堂,有了和大英博物馆一样的维多利亚纪念馆,有了宛若海德公园那般的梅顿公园……让大使夫人那样的欧洲殖民者,在遥远的加尔各答不再思念故乡。只是为英国人自己建造的这个家园如今已人去楼空,空留下这些永恒的建筑。

便是在加尔各答,劫掠了劳儿未婚夫的黑衣女人再度出现。以优雅而又恹恹的大使夫人的形象,周旋在包括劳儿未婚夫在内的更多的男人之间。在朝向恒河的大使馆里。在悠然的并且忧郁的情绪之中。爱着她的男人除了她丈夫,还有被她劫掠的米歇尔·理查逊。爱她的男人似乎越来越多,包括青年随从,以及,终于喊出了他爱她的那位副领事。在加尔各答的炎热中我们终于知道了这个女人来自威尼斯。她无意间招惹了那些爱她的男人,她没有错,但是她没有错本身就是错。她是毒药,毒死身边的那些男人。而她自己,这个叫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女人,也是被毒死的。是她自己毒死了她自己。杜拉斯说,她只能活在那里。靠那个地方而活。她靠印度、加尔各答每天分泌出来的绝望生活。于是她也因此而死,就像被印度毒死。

孟买迷人的街景。残破不堪的,却又充满着一种莫名的诱惑。这里能看到世界上色彩最为丰富的景象。女人们,被包裹着的,艳丽衣裙。纱丽。唯有印度才有的,那恍若天边云锦。人世间所能有的色彩,甚至,不能有的,在孟买这里也有了。而纱丽后面,是若隐若现裸露着的女人的身体。

是的,杜拉斯不愿意告诉我们真相。她只要我们看到她说出的那些表面的现象。但是她自己心里是明白的。她只要自己心里明白,却要让别人无尽地猜谜。或者这就是小说的魅力。所以杜拉斯从来不讲故事本身。她讲的只是故事之前之后的故事。不过那故事已经囿于其中了。

才知道建造孟买依旧和英国的东印度公司相关。在这里,东印度公司不仅为自己建造了第一座深水良港,以供日后掠夺这块丰饶的大陆,还围海造田,将七座孤立的岛屿连成一片,然后孟买成为了这座从此被整个世界渴望的城市。孟买的改造工程自1817年起,至1845年终,历时28年。28年后,英国人便送给了印度这个完美的孟买,就如同当年东印度公司送给了印度一个伦敦一样的加尔各答。从此殖民者和移民者纷至沓来。从此,这里成为了印度通往世界的门户。

有一天,在她面前出现的,是恒河……

恒河,加尔各答的恒河,后来则成为了杜拉斯“印度星云”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大使馆就在恒

河的岸边。大使馆朝向恒河的花园。那恒河的浪涛声穿过树丛。她在恒河里游泳。在恒河里,最终,消失……

加尔各答的恒河?恒河流经加尔各答?

以为是杜拉斯出现了地理的偏误。加尔各答的大使馆怎么会建在恒河岸边?更不应有人在恒河中游泳,恒河根本就不可能穿过加尔各答。

于是翻阅各种地图,就是不见恒河穿越加尔各答。加尔各答只是恒河流域的一座城市,而流经加尔各答的不是恒河,而是恒河的一条支流胡格利河。但是加尔各答的印度教教徒,就把胡格利河当做了恒河。于是每天清晨都会有成群的教徒浸在加尔各答的恒河中。沐浴。洗礼。今生与往生。就像恒河穿越瓦拉纳西的那一刻。那个净化和重生的神圣的时刻。

所以不是杜拉斯的偏误,而是恒河之于她,之于她“印度星云”的真正意义。是的她喜欢写关于印度、加尔各答以及恒河的作品。而她的文字中如果没有了这些意象,还能有什么支撑那故事的存在?是的她喜欢她的人物生活在一个“痛苦的、噩梦一般的、难以忍受的”环境里,喜欢他们在黄昏一般的晨光中苦苦挣扎,并热烈地爱着,又,为着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的一些因由而死去。如她所说,循着,让自己消失的路。

于是杜拉斯让那个悠然而悠闲的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死于印度,死于非命。因为她坚信她看到了加尔各答的那座英国人的墓地。她在“印度星云”中不停地说着这块墓地。她说安娜一玛丽·斯特雷特的墓地就在加尔各答的英国公墓中。但是她却没有让她死于恒河,更不能理喻恒河之于生命的意义。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最终投向了大海。为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或者之重。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始终在内心保持着一份优雅。但最终的一切都沉了下去,沉没于无边的寂静中。她被每一个浪头淹没,她或许在海里睡着了,或许,在里面哭泣。

在孟买,一座被称为“悬挂的公园”的尼赫鲁公园。城市高楼就像是水泥篱笆,包拢着这个高高在上的鲜花盛开的宁静所在。于是置身于悬起的大自然中,仿佛不再能闻到孟买的气味,甚至看不到英国人留下来的那些建筑,看不到,那斑驳楼宇中掩藏着的杜拉斯般神秘的女人,看不到那黑暗中哲人一般的玄机。

孟买,就这样留在了眼前,又倏然而逝。而加尔各答,这个上帝再造的城市,干脆我就没有真的看到过。但幸亏有了杜拉斯。她的引导。我才敢于相信,孟买就是加尔各答。

然而真正的答案就像是一场骗局。因为杜拉斯最后说:是我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印度,一些印度,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在殖民地时期……

原来!

杜拉斯又说,加尔各答是恒河边的一个城市,在这里,它是印度的首都。所以所谓的“印度星云”完全是建立在对印度的一种“想法”之上。而杜拉斯之所以选择了印度作为背景,也许更深的意味是,她想回到她出生的那个地方去。

而我,却一直以为那是真实的印度。大概很多人都像我这样地被她欺骗了,也大概很多人为着不是印度的印度而对她耿耿于怀。

于是为了她的“印度星云”得以存在,她最终以艺术的需要为前提阐明了:《印度之歌》中凡举地理的、人文的、政治的诸多情节,纯属虚构。因此,切勿认真地坐上汽车用一个下午的时间,从加尔各答奔向恒河口看个究竟。也同样,印度行政首府是新德里,而不是加尔各答。同时她又以艺术的名义再次重申:本剧中出现的印度的城市、河流、行政区域及海域之类的名称,都具有一种音乐感。即是说,杜拉斯所以把加尔各答,把恒河,把阿曼海写进她的作品,仅仅是为着一种音乐感。

于是我们终于得出了结论,杜拉斯的印度是虚构的。一个虚构中的地理学概念,在文学创作中本无可厚非。只要杜拉斯自己能看到。杜拉斯说她确实是看到了。那加尔各答大使馆的围墙。从城市中穿过的恒河流水。从这头到那头,那巨大的水域,两岸茂密的树丛……

她说她本不知道恒河里是否会有这些景致,但是她就是把它们看成是这样。她不仅看到了加尔各答,看到了恒河,还看到了掩埋着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那座英国人的公墓……

在遍寻我所拥有的几十本关于杜拉斯的书中,我终于找到了那个真相。在《话多的女人》中,杜拉斯说,是的,我去过一次加尔各答。但那时我才十七岁。我在那里度过了一天。渡船的中转站。后来,这里,我从没有忘记过。

哦,又是杜拉斯的一个圈套。或许仅仅是为了辩解?毕竟,她不该写一个她完全没有见识过的城市。

杜拉斯以她的记忆的碎片堆积出了“印度星云”。一个她想告诉世人的印度,一个,她自己的印度。故事就是那样发生的,在那片背景之上。心理的现实主义。对于一个好的作家来说,是的,只有一次,只有一天,就足够了。何况,她从此再没有忘记过。于是,加尔各答在杜拉斯的小说中,成为了永恒。

为什么一天就能永恒?

这样的《印度之歌》。我们在影片中根本就不曾看到加尔各答。是的,作者无需了解印度的全部,那悠久的历史、深邃的文化,不,她无须弄清楚那所有纷繁的一切。只要有了关于印度的意念,就足以支撑想象中的一切了。所以在拍摄《印度之歌》时,她甚至拒绝看任何关于加尔各答的照片。影片的拍摄地点甚至也不在印度,就在法国那座荒废破败的罗思柴尔德城堡的外面。但,她却还是看到了印度,看到了加尔各答,看到了恒河凝重而浓厚的、肮脏的河水,就如同,我们在瓦拉纳西看到的那样。

尽管,加尔各答只停留在理念之上,但《印度之歌》依旧成为了电影中的经典,至今仍旧在世界各地放映。那一年它迷住了整个嘎纳电影节,但最后只得到了法国实验艺术电影协会奖,为影评人留下无尽的遗憾。

在进行着“印度星云”的时候,杜拉斯还没有写《情人》。那或者只是她最终回到童年回到湄公河流域回到永隆的一个过渡?为此她说或者应该比加尔各答走得更远,应该到……到印度支那南边的稻田旁去……到我出生的地方。尽管,她对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地方充满恐惧,但却始终不能够停止对那里的思念和追寻,直到,她最终写出了让她荣膺龚古尔奖的《情人》。那片她真正生活过的实实在在的地域,而不是,只停留过一次、一天的那个加尔各答。

哦,这样,在孟买。在我的地图上,也叫做加尔各答的这座城市。

是的,在孟买,我看到了什么?那金色的阿拉伯海湾。那拥挤的车水马龙的城市。那纵横交错的街道。那灰绿色的潮湿的墙体。那阳台上晾晒的艳丽衣裙。那藤蔓遮蔽的木窗。那巴士里望出来的窘困与无奈。那黄昏中晃动的金色人影。那宏伟的“东印度时期”的璀璨建筑。那海上迷茫的伊斯兰圣堂。那顶楼打开的残破的百叶窗。那探出身来的不快乐的妇人。那舷窗一般迷幻的顶楼圆窗。那三角门楣上娟秀的浮雕。那雨水在外墙上留下的流痕。那遥远的加尔各答式的黄昏般的晨光。那拱廊里悠闲老人泰戈尔般的智者的面容。那草地上美丽的棕皮肤姑娘。那沿街乞讨的令人怜爱的小女孩。那廊柱下深邃的关闭着凄迷故事的大门。那手拉着手的年轻的恋人。那辉煌与破败相间的亭台楼阁。那树冠上漫天飞舞的大鸟。那楼顶上掀动着翅膀的自由女神。那曾经吸引着四方游客的华丽客栈。那拱卷形美丽无比的回廊。那泰姬陵酒店的庄严与雄伟。那朝向大海的巍峨的印度门。那菜市场来来往往的叫卖与喧嚣。那人挨着人的拥挤的比肩而行。那行走中蒸腾的热汗的味道。那飘散在空气中扑鼻的咖喱香。那街头卖花或行乞的老妪。那橱窗里绘画一般的纱丽面料。那黑暗中海上吹来的阵阵热风。那仿佛加尔各答的属于着杜拉斯的,孟买的一切。

只是加尔各答的今天已然萧条。人们希冀着离开那片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死寂,于是加尔各答几乎成为了一座美丽的空城。据说离开那里的人大都会来孟买,因为孟买依旧充满了机会和活力。

就这样,在孟买的文章中写想象中的加尔各答。竟然也像杜拉斯那样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座城市的影像。是的,在身居孟买的时候想到了加尔各答。而写着加尔各答的时候又忘不掉杜拉斯的《印度之歌》。

永远是错位的,在这篇文章里。我,并没有去过加尔各答,而杜拉斯,也没有看到过真正的恒河。

在这如此美丽的错位中,便交织了我们的所有的故事。是的,在孟买,本没有加尔各答,也没有杜拉斯,更没有《印度之歌》。但,他们又全都在这里,和我,和孟买,在一起。

责任编校:孙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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