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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党无人参

2008-09-28郑骁锋

百家讲坛 2008年17期
关键词:神宗上党袁崇焕

郑骁锋

当旗牌官揭去黄绸,现出怀中所持之剑时,左都督毛文龙顿时觉得脚下的小岛剧烈晃动起来,像是忽然起了海啸。他认得那是一把尚方宝剑,请出此剑便如皇上驾临,持剑之人有权先斩后奏。于是,那丝嘲讽的冷笑顿时在他的嘴角凝固,脸色瞬间化成死灰。

“你毛文龙本不过一介布衣,朝廷给你官升极品,满门封荫,你却犯下这般12条悖逆死罪,如今还有何话可说?”客座上,督师蓟辽的兵部尚书袁崇焕须眉倒立,厉声责问。说到激动之处,他猛地一拍桌子,震翻的茶水洒了一地。

片刻前还是宾主交欢,满座融洽,谁料袁督师说翻脸就翻脸,还请出了尚方宝剑,毛文龙的随从官员回过神来,有人刚想抽出腰间兵刃但手瞬即又缩了回去,他们发现,每个人身边不知何时早围上了数位横眉怒目的剽悍军士。

一时间,毛文龙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满是金星,想为自己辩解,但话堵在喉头就是说不出来。

袁崇焕也不理会,离座面朝京城方向端正跪下,大声宣告:“臣袁崇焕,今日诛毛文龙以整肃军纪,诸将中若还有人如毛文龙之行者,一概处决!臣如复辽无功,异日请皇上也如诛毛文龙这般诛杀微臣!”

毛文龙已听不清袁崇焕说了些什么,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袭来,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地。

“推出帐外!”依礼叩拜完毕,袁崇焕起身,大喝一声:“斩!”

毛文龙原是辽东将领,守地失陷后撤到濒临朝鲜海峡的皮岛上。他在岛上择壮为兵,多次袭击清军后方,起到了牵制其南下的作用,但他恃功跋扈,不听节制,还虚兵冒饷,很令朝廷头疼。

袁崇焕借督饷诱斩毛文龙激起了轩然大波,朝野议论纷纭,连崇祯皇帝接到奏报都大惊失色。后世史家更是对此举产生的利弊意见不一,至今仍争论不休。有人说袁崇焕此举英明果决,不仅整顿了军纪,统一了号令,也为朝廷除了一大隐患;另有人则说此举擅杀大将,为铲除异己而自毁长城,其中最偏激的当数清朝计六奇所著《明季北略》:你袁崇焕说毛文龙有12条大罪,难道这12条罪名不像当年秦桧害岳飞的那12道金牌吗?

平心而论,尽管只凭毛文龙“专制一方,军马钱粮不受核”,“有牧马登州,取南京如反掌语,大逆不道”便可定罪,但12条罪状中有几条还是很牵强的,如“丧军无算,掩败为功”,“强取民间子女,不知纪极”,“拜魏忠贤为父”等等。这些做法虽很令人愤慨,却是当时明军将士的通病。想来当时袁崇焕亦是因为斩帅一事干系太大,为了理由更加充足而勉强凑了一些吧。

不过其中有一条,是其他地方将领无法做到的:“驱难民远窃人参,不从则饿死,岛上白骨如莽!”尽管其他人也很想用这法子发大财,但只有毛文龙守者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才能逼着难民去偷挖人参。

谁都知道,人参这宝贝只产在东北长白山、朝鲜,然而,翻开历代药书,却能惊奇地发现,原来从前的中原竟也是产过人参的。

《名医别录》中记载:“人参生上党(今山西省东南部)及辽东”;《吴普本草》:“(人参)或生邯郸”;(《嘉祜本草》:“人参生上党郡”;连《说文解字》也云:“人参,药草,出上党。”言之凿凿,不容置疑。

更出人意料的是,古人认为,上党的人参质量最佳。陶宏景云:“(辽东人参)并不及上党者”;《图经本草》载:“(新罗人参等)俱不及上党者佳”;到了明《紫桃轩杂缀》则说:“人参生上党山谷者最良,辽东次之,高丽百济又次之。”亦是斩钉截铁,一口咬定上党出好参。

这些记载给现代人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谜团:古时的上党,果真出产过上好的人参吗?为什么到了今天,即使翻来覆去挖个遍,也难找到一片人参叶子呢?

以气候条件来看,如今的上党地区,包括整个太行山脉都不符合人参的生长条件。因此,有人提出气候变暖致使此地人参灭绝的说法;还有人则为天灾补充了人祸,说是元、明两朝大兴土木修建宫殿,砍伐过度加速了环境的破坏;也有人认为可能是采挖太狠,挖得绝了种,另一些人则把怀疑的眼光投向了上党出产的另一种药材——也号称“参”的党参。

党参之名,最早见于清代的《本草从新》,在此之前,所有药书,包括《本草纲目》都没有记载过这个品种。此药类似人参,也有补气之功,只是力道较弱。近代中医大家张锡纯认为,这就是真相:“今之党参即古之人参,为其生于山西之上党山谷,故日党参。”,假如这个设想成立,那么,明、清之前的医家所用的人参,其中很大一部分很可能是现如今不值几个钱的党参!

然而,很多人不相信古人的鉴别水平会差到分不清人参、党参那样不堪:两者一为五加科(人参),一为桔梗科(党参),无论是原植物还是药材,区别都很明显。何况很多古籍,包括类似药典性质的《唐本草》描述的都是五加科人参,《本草纲目》所记载的“三桠五叶,真人参也”也明明是五加科植物的特征。

如果上党的确出产过真人参,那么又回到了老问题:是什么原因使人参在这片土地上灭绝了呢?

《本草纲目》有云:“今所用者,皆是辽参。”可见,到李时珍时上党已找不到人参了,也因此才有了毛文龙逼难民冒死去满人的地盘偷挖人参之事。对于上党不再出人参,李时珍解释说:“上党,今潞州也,民以人参为地方害,不复采取。”

这个记载应该可信,与李时珍同时代的上党人粟应宏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游紫团山记》(紫团山在上党地区),其中提到“由东峰入,屏山遮地,即为参园,已垦为田久矣”。

看来,导致上党人参绝迹的主要原因很可能是被当地百姓自己灭了。之后随着生态环境发生变化,中断太久,连变种或者退化品种都没有留下,想栽也栽不回去,因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人参,自古被视作神草,“下有人参,上有紫气”,堪称土地之精华,故有“土精”的别名,一直价格不菲,上品“其价与银等”。为什么在当地人眼里,“土精”居然成了“地方害”,好端端的参园也平了种田,非欲除尽而后快呢?

“你家风水很不错嘛。”那位在地方官陪伴下不请自来的客人突然开了口,冷冰冰的京腔中带了些娇媚,听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恭恭敬敬地站在面前伺候的主人生生打了个寒噤,额头上立时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勉强陪笑道:“公公过奖了,草民几代胡乱住着罢了。”

客人没有理会主人的话,顾自低头垂眼,用青花碗盖轻轻地刮着浮在水面的茶叶。等他惬意地呷了一口后,忽然尖声笑了:“何必过谦呢?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天天睡在金子堆上哪!”

主人闻言,如遭雷击,扑通跪倒,重重地叩首,连声哭求公公开恩。侍立在一旁的县官面色铁青,弯着腰垂着手,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这个场景,自明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起,二十来年间,全国各地不知上演过多少次。结局不外两种:一是主人掏出大笔银钱,直到客人满

意,打发起身;另一种则是拆了房子赶出全家老少——客人要在你家找金子了,他不是说你家风水不错,一家子天天睡在金子堆上吗?

谁也不敢阻拦,因为客人代表的是皇上,他是替皇上开矿来的。

不用勘测,不用采样,更不用专家,太监都是半仙之体,一眼扫去便能明白哪处地下藏着什么“土精”:金矿、银矿、朱砂矿,至于矿上面是民宅还是田地,甚至是人家祖坟,那就懒得看了。万一采了个空也不打紧,掐指一算,定是附近住民盗矿,赔!除非你全家死绝,定要吐回矿产。若还赔不够呢?再换一家。

矿使太监还有同伴,即一同从紫禁城出来公干的税监。有时人手不够,他们还一人身兼两职。公公们不仅天下各通衢大邑、穷乡僻壤都驻扎到了,工作更是细致到家,别说店铺税、盐税、茶税、木税、鱼税,就是一只鸡一把草也得收足钱。同时他们还得向皇上献忠心,见了好东西,自己没空办就通知采办太监,于是金珠、瓷器、香料、绸缎、名马、貂皮,所有的“土精”都在采办货单之内,绝少漏网之鱼。《宁国府志》曾记载了明时当地的一张贡物清单,内容包括:黄蜡、蜂蜜-乌梅、肥猪、肥鹅、鹿、鹿皮、地产药材、箭枝、扫帚、历日纸等(转引自黄仁宇著《明代的漕运》。

“土精”岂是易得之物?开矿的艰辛危险且不提,仅以最普通的木料来说,要采一株合用的,也得付出巨大的代价。四川曾有一句民谚:“入山一千,出山五百。”意思是说,为砍伐运送一棵大木,起码得搭上五百条人命。而太监们原本就喜动不喜静,唯恐天下太平,有圣命在身后更是百无禁忌,无所不为,什么手段都使得出。

后人对明神宗的评价是“只知财利之多寡,不问黎民之生死”、“好贷成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国之君如此贪婪自然很难让人理解。搜刮之酷烈,神宗也不是不知,他也有良心发现之时。

万历三十年二月,神宗得了场重病,他以为大限已到,总算看开了点金银的虚幻,连夜召来首辅沈一贯,命他回去拟旨,停了矿税。沈一贯大喜,立时拟成,就等天明下发。不料次日天还没亮,内阁门前便来了一大群太监,气急败坏地索还圣旨——原来神宗气数未尽,睡了一觉身体舒服了,想到昨夜的冒失之举后悔不已,连忙亡羊补牢。有人进谏说圣旨不是儿戏,不能出尔反尔,谁料想明神宗恼羞成怒,竟然亲自操起刀想要宰了那人。

又过了十几年,神宗觉得再搜刮下去可能真会刮破天下,于是起了畏惧之心,停止了矿税等几项将大明王朝搅得“沸鼎同煎,无一片安乐之地”的政策,激起数百起民变的弊政才在满目疮痍之后慢慢收了尾。据说停止矿税的诏书发布时,朝野臣民大多痛哭失声。号啕的同时,上党百姓一定暗自庆幸,幸亏及早铲除了人参,否则在这场劫难中,定要被狠狠地多剥一层皮。

神宗搜刮了这么多好东西,想来家底自是十分厚实,但从皇上手里要点钱使使还是很不容易的——即便是军饷。

神宗归位成“神”7年后,他的孙子朱由检坐上了龙椅,是为崇祯帝。面对大明王朝的危难棋局,这位17岁的少年很有志气,很想拨乱反正扭转乾坤,做一个名垂青史的中兴之主。此时东北的后金经过几十年经营,羽翼已丰,成了明朝最危险的对手,崇祯登基之后,日夜思慕良将以解除辽境之忧。在廷臣的争相举荐下,崇祯选中了曾大败金主努尔哈赤的袁崇焕,不仅在平台亲切召见了他,还坦诚与之商量平辽方略。

少主求治如此殷切,袁崇焕热血沸腾,一时激动不已,竟然拍着胸脯保证“五年复辽”。崇祯喜出望外,慷慨道:“五年复辽,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赏,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悬之苦!”

召对休息之时,有人提醒袁崇焕“五年复辽”的海口是不是太轻率了,冷静下来的袁崇焕也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但他还是很有信心的,只不过对新皇帝提出了要求:“此五年之中,须得事事应手,首先便是钱粮不可短缺。”

对沉浸在“中兴”幻想之中的崇祯来说,此时便是袁崇焕递上刀子要求从龙体上割块肉,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他一挥手,道:“爱卿不必担心,朕一概依你!再给你一把尚方剑,出征去吧!朕等你凯旋!”

但袁崇焕到了前线,真的上奏请饷时,崇祯却皱起了眉头。看到奏疏中报告因欠饷而边兵哗变,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带兵的若真能待部众如家人父子,那么士兵自然不敢叛变,更不忍叛变,如何有此鼓噪之事?动辄鼓噪,各地效尤如何得了?这缺饷之事,还当讲求长策。”

两手空空的袁崇焕心急如焚,奏疏一道接着一道,说户部实在筹不了钱了,还是请皇上发出内帑来救急吧——户部之穷、国库之空,天下皆知,就是逼死那些官员也熬不出几两油,没办法,只好动用皇上的私房钱了,当年的矿税收入不是都被先帝装入腰包了吗?

崇祯老大不耐烦,但五年计划刚刚开始,最终还是愤愤然勉强发去了军饷。从此,崇祯对袁崇焕有了怀疑:这广东蛮子会不会恃边逼饷中饱私囊呢?

都说不经圣裁擅杀毛文龙是袁崇焕日后被杀的祸根,其实更早的伏笔此时便已经埋下。

明亡之后,有人为这位上了吊的天子如此没见识而痛心不已,如《甲申核真略》云:“按贼入大内,括各库银共三千七百万两,金若干万。”《甲申纪事》云:“贼载往陕西金银锭上有历年字号,闻自万历八年以后,解内库银尚未动也。银尚存三千余万两,金一百五十万两。”作者行文至此,不禁感慨:“(如此荒唐举措)可为后世有国者之戒!”

同样是时人笔记,关于崇祯朝的经济状况却有很多截然相反的记录。据《恸余杂记》所记,有个户部官员曾向崇祯请求发内帑饷军,崇祯“令近前密谕日,内库无有矣,遂堕泪”。

崇祯流泪想必不是为了省钱而作的秀。在另一些记载中,崇祯更加可怜,几乎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不仅变卖宫中金银器具以充军饷,甚至打起了进贡入宫的人参的主意!《三垣笔记》载:“上忧国用不足,发万历中所储辽参出外贸易。”据买主说,这批人参都是上品:“色坚而味永,与他参迥异。”

可怜崇祯无福消受这样的好东西,他平时连肉都合不得多吃,常常只用几样蔬菜下饭,啜几口清粥小菜就当一餐了。他穿得也寒酸,有一次在接见大臣时露出了内衣袖子,袖口竟已破烂,感动得大臣泪流满面。

说崇祯褊狭、猜疑、急躁、刚愎都不算太冤枉,但说他吝啬守财恐怕他死也不服。其实当时便有很多人为他辩解说,李自成从崇祯内库里找到几千万两银子之说纯属诬陷,那笔巨款应是拷掠京城官员所得——如此来路的银钱毕竟不太光明,于是干脆放出风去推到崇祯头上,顺带着把他的名声搞得更臭,一举两得。如《后鉴录》云:“贼声言得自内帑,恶拷索名也。”《国榷》也说:“先帝减膳撤悬,布衣蔬食,铜锡器具尽归军输,城破之日,内帑无数万金。贼淫掠既富。扬言皆得之大内,识者恨之。”

焦头烂额的崇祯根本无财可守,可怜他只是只骨瘦如柴的赤膊鸡,根本拔不出几根毛,白白

背了个“铁公鸡”的名号。但不可否认,他的爷爷曾经是阔过的,且不提国家其他收入,仅是矿税所得便是一笔大数目,如万历二十七年,5天之内便上缴了矿税、商税200万两(万历五年张居正当国之时,全年岁入不过435万两)。短短一二十年,孙子居然穷得叮当作响,那白花花的堆积如山的银子哪里去了呢?

明室财政,到了英宗之时,便已经开始显露出了窘境,其原因很多:

一是皇室用度越来越广。服侍人员、御用工匠越来越多,官内日常供奉日益奢侈,还营建、斋醮,尤其是世宗时,所耗蜡油、香料动辄数十万斤,日费巨万。

二是宗藩负担太重。当年太祖分封到各地的宗藩,不农不仕纯粹寄生,经过一两百年的繁衍,数目越来越惊人,万历四十年宗室人口竟已突破了60万。嘉靖年间,有个御史上书云:“天下岁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各藩禄米岁至八百五十三万石。”这还仅仅是最基本的岁禄,不算其他年节赏赐。

三是冗官。明朝的官禄原本是历代最薄的,但鹅毛积多了也能压塌大车。还是嘉靖时,一封奏章说:“历代官数,汉七千八百员,唐万八千员,宋极冗,至三万四千员。本朝自成化五年,武职已逾八万,合文职盖十万余,至正德世,文官二万四百,武官十万。”

财政危机早已出现,赖得张居正大刀阔斧用狠手段,一度扭转了走向崩溃的势头,使得“海内殷阜、帑藏充盈”。但万历一朝又闹出个三大征,即平定宁夏、播州叛乱以及援朝抗倭,打了这么些大战,国力自然消耗极大。万历二十七年前后,每年超支就已达50万两左右,到了万历三十年,“老库将尽、京粮告竭,太仓无过岁之支”,“自古以来未有公私匮竭如今日之穷者”,大明王朝已经要为如何过年而发愁,简直快揭不开锅了。

神宗不是个体贴国情的主,管你国家如何困难,该享受的规格一样也不能降低。万历中期,他一人每年膳食费增至30万两,还造定陵,修三大殿,仅采木一项就花费银子930余万两,对嫔妃儿女的赏赐也是一如既往地大方,有求必应。他底气很足,国库是天下人公用的,要穷天下人一起穷;矿税收入是朕自己的,该怎么花就怎么花。他绝不想做守财奴,挥霍起来好不潇洒。

据黄仁宇的《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所记,神宗留给儿子的遗产大概只有700万两白银。史载,锦衣卫佥事王世德曾说:“熹宗在位七年,将神宗四十余年蓄积搜括无余,兵兴以来,帑藏空虚。”看来,这区区700万两白银,经过木匠高手熹宗皇帝和他的玩伴魏忠贤尽情挥霍了7年后,真正传到崇祯手里还有多少,只有崇祯自己知道。

当库门缓缓打开之后,崇祯重重跺了跺脚。听着空旷的回声,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升至后脑,他一阵眩晕,不禁晃了一晃,两旁服侍的太监连忙扶住他。史载:“内库无有矣,(崇祯)遂堕泪。”

崇祯落地时辰不对,命苦,相比父亲、祖父,他面临的形势更加严峻,已然到了悬崖边上,再也无路可退。

辽患、流寇、灾荒,每一项都需要大笔的银钱去消弭,可他纵是能将一个钱掰成十个也填不平窟窿。最重要的边关将兵,居然连盔甲都已经锈蚀不堪,乃至有一次一支流箭轻轻松松射穿头盔,夺了一员大将的命。闹饷也不是玩笑,那些饿急了的乱兵是连巡抚、总兵都敢吊着打的。

“馁而病、僵而仆者,纷纷见告矣;每点一兵,有单衣者,有无袴者,有少鞋袜者,臣见之不觉潸然泪下……所辖之军,其饷银自去年十一、二月到今,分毫未领也。各军兵虽复摆墙立队,乘马荷戈,而但有人形,全无生趣。时值隆冬,地居极塞,胡风朔雪,刺骨寒心,微臣马上重裘,犹然色战难忍,随巡员役,且有僵而堕马者。此辈经年戍守,身无挂体之裳,日鲜一餐之饱。”

读着山西总督卢象升的奏疏,崇祯坐立不安,全身寒毛直立。此时他若想起当年袁崇焕所奏毛文龙12条大罪的话,可能会相当同情毛文龙逼民挖参的行为——现在连他自己都恨不能在龙床底下开矿呢。

怎么办呢?顾不得面子了,向皇亲、百官们借钱助饷吧。

没想到即便是以万乘之尊开口求人,也没几个人买他的账,大小臣工几乎众口一词地哭穷。位至阁臣的魏藻德居然仅捐了500两,也亏他拿得出手,打发皇上还是叫花子?倒还是几个太监慷慨,每人捐了几万两银子。别说外人了,连崇祯的岳父都不爽快,在太监的死磨硬泡下才咬牙捐了一万两。崇祯曾祖母家的武清侯李国瑞更绝,皇上摊派下来,他死活不交,逼急了就拆房子,把器皿什物摆在大街上变卖,表示老子就是没钱,要命倒有一条!崇祯火气上来立刻将他下狱,最后他竟被活活吓死,但最终还是没有捐钱。

他们真的没钱吗?李自成就不相信他们没钱,入京后拷打几下,他们的真正身家便老老实实吐了出来。据说大顺军此项收入共有7000万两之巨,是神宗遗产的10倍之多。

官员原本就比皇帝有钱。矿税风头正盛之时,吏部尚书李戴揭露说:“矿使税监所聚敛的财富,以十成计算,矿使税监本人瞒了二成,随从人员就地瓜分了三成,当地豪绅、恶棍吞了四成,皇帝到手的不过一成。”

可崇祯总不能像李自成那样给满朝文武上夹棍啊,他恼怒至极,但又无可奈何,急得在大殿上团团转。终于,他站定了,忧郁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殿外,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道:“只有再苦我百姓几年了。”

殿外哭声隐隐,大明天空阴云密布。

从前是土中有精才召来祸事,如今是无论有没有精,有土便是祸根了——每亩田地在正赋之外,加派征收。

其实早在后金初起,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誓师攻明之时,朝廷便已经开始加派征赋了,称为“辽饷”,先后三次增加,合计九厘。辽事一日坏似一日,辽饷也就成了常赋。崇祯十年,形势越来越恶化,又加了一饷:“剿饷”(剿匪之饷,每亩加粮六合)。两年后,军队屡战屡败,看来还需训练,于是又一项新饷出台——“练饷”,天下田土每亩加赋银一分。

土里精华早被神宗搜刮一空,如今又来了这三饷,百姓之苦可想而知。

也许是土精已绝,地气枯竭,一时恢复不过来,抑或是老天爷看朱家后代一个不如一个,生了气,崇祯上台之后,大片大片的土地上,旱灾、蝗灾接踵而来,千里赤地,连草根、树皮都被啃尽,大地的精华只剩下了“观音土”。

荒野上,随处可见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父母的幼童,哭累了抓起任何能抓到的东西就往嘴里塞,不管是泥土还是粪便。第二天,他已不再出声,早已没了气息。这时总有人蹒跚着走过来,舔着干裂的嘴角,眼中闪着野兽的绿光。

再到后来,每日都有不少独行的人失踪,等找到时只剩下了几根残骨。市面上堂皇地出现了人市,专卖人肉,开始还是与外人交换着父母、夫妇吃,但很快有人竟亲眼看到了父母烹食子女。

“天老爷,耳又聋、眼又花。为非作歹的享尽荣华,持斋行善的活活饿煞!天老爷,你年纪大。你不会作天,你塌了吧!”绝望的眼中,绿光慢慢化成火焰,四面八方的火焰汹涌而来,汇成一条可怕的火龙,怒吼着扑向紫禁城。

紫禁城里,崇祯刚发完脾气,正疲倦地瘫在御座上闭目喘息。“朕非亡国之君,可事事皆亡国之象!”金銮殿上,咆哮声还在嗡嗡回响。

帮朕治理天下的人昵?怎么都是些草包饭桶?!袁崇焕早被他剐了,阁臣也换了五十来个,天下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一人能替朕分忧吗?!

崇祯猛地睁开眼,触目却是龙案上一大叠催饷的奏疏,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良久之后,挥手叫来一个太监,有气无力地开了口:“你去找找,库中还有什么东西。”

太监也是双眉紧锁,踌躇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回话:“禀万岁爷,奴才刚去过内库,看到里面还有一些万历年间贡来的人参。”

“都拿去卖了吧。”沉默多时,近乎虚脱的崇祯喃喃道。他的神情很是憔悴,不过三十来岁,两鬓竟有了些花白。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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