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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乾隆之盛世的崩塌(中)

2008-09-28张宏杰

百家讲坛 2008年17期
关键词:贡品乾隆皇帝

张宏杰

精彩回放

乾隆四十七年,当全国的大臣都在大兴文字狱时,皇帝却不动声色地转向了,他向天下人郑重重申,文字狱不可扩大。这是因为,文字狱运动已经圆满地达到了目的,乾隆直世构想已全面完成。不料,就在乾隆心情大好之时,内阁学士尹壮图的一道要求废止自前实行的“议罪银制度”的折子,揭示出了盛世下的贪污腐败、财政亏空,贫民遍地、治安恶化,吏治废弛、政风懈怠等重大问题。面对如此指控,乾隆怒火中烧,无法忍受,他不相信千辛万苦打拼来的大清盛世,竟然是假象!然而,事实的确如此。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初,66岁的皇帝第四次东巡山东。对于这个“孔孟之乡”,皇帝似乎有着特殊的兴趣,一生11次光临,其中6次是南巡经过,5次是专门来爬泰山、谒孔庙。

与前几次东巡明显不同,这一次沿途前来接驾的王公大臣特别多。以前只是河北、山东的地方大员全数到来,而这一次附近的蒙古王公、几处盐政织造,甚至远在湖广、四川、广东的封疆大吏也唐集于此。一路之上黼黻相接,仪仗塞路,把小小的山东闹得翻天覆地。

大员们争先恐后来到山东,并不是皇帝在途中要开什么“扩大会议”,也不是山东省政府举行什么重大活动邀请大家参加,而只是为了满足老皇帝愈演愈烈的一个喜好:收受贡品。于是,此次山东之行也成了各地大臣们的赛宝大会,每位大员的车队都是珠光隐隐、宝气四射。

史载,乾隆皇帝在这次短途旅行过程中,收到了各式各样的礼物:

二月十六日,在黄新庄驻跸时,蒙古阿尔善亲王罗卜藏多尔吉进了“金六十锭”,净重592两,说是预备皇帝一路上赏赐他人之用。

6天后,还是在黄新庄,河南巡抚徐绩给皇帝进了数车衣料:“贡缎袍五十端、贡缎套五十端、宁紬袍五十端、宁紬褂五十端、杭绫一百端、汴绫一百端、貂皮一百张、乌云豹一千张、银鼠一千张。”贡缎、宁紬价值几何不得而知,不过“乌云豹一千张,银鼠一千张”的分量应该可以想象。“乌云豹”,《清稗类钞》云“狐项下细毛深温黑白成文者”,指生于沙漠地带的野生沙狐颌下的那一小块皮,“银鼠”即白貂,毛色银白而富于光泽,历来价值极昂。

5天后,皇帝行至宝家营,湖北巡抚陈辉祖等候在此,进了一批小玩意儿:“洋磁小刀三十六把、海龙帽沿五十付、象牙火镰包三十六个。”

总之,由北京到山东,一路之上,几乎每个驿站都有大量的贡品在等着皇上。档案里的贡品单实在太多、太长,贡品的花色、种类令人眼花缭乱,其中各式鼻烟壶、曹扇、象牙朝珠,蜜蜡斋戒牌,各式带钩、扳指儿,黄羽纱马褂、大红呢雨褂、程乡茧等等都是数十件、上百件不等。内务府派出大量的接收人员,源源不断地将这些贡品装车运回大内,数量之巨,十分惊人!

皇帝这一趟出行,可谓是满载而归。想必回京路上,御辇之内,皇帝细细把玩品鉴这些精巧玩意儿时,心情一定非常愉快。

“进贡”是专制时代的一项定制。《尚书·禹贡》中云:“任土作贡。”也就是说,各地官员以及各藩属国以土特产贡献给天子,既满足了天子之需,“致邦国之用”,又沟通了上下感情,所以皇帝和各地官员都乐此不疲。

从一定程度上说,清代皇帝的生活质量与贡品直接相关。

和我们想象的不同,皇帝虽然富有四海,却并不能任意支配国库来满足个人消费。原来,清代皇帝的私人财政和国库是截然分开的。国库由户部掌管,而皇帝的私人财政由内务府掌管。皇帝的个人财富主要来源于以下几部分:一是内务府管理的皇家庄园的收入;二是内务府通过经商、放贷等方式为皇帝创一点额外收入;另外,则就靠各地给皇帝的进贡了。

因此,大清帝国财政的蒸蒸日上并不能直接保证皇帝日常消费水平的水涨船高。一般来说,由于皇家庄园的规模有定制,内务府经营水平也有限,不管国家税收如何迅速增长,皇帝个人的收入却是基本固定的。皇帝要满足其日益高涨的物质欲望,一个非常重要的途径就是收受贡品。奢侈品的消费更是如此:一是皇帝没有钱大量购买;二是体制所限,皇帝直接派人到市场上与商人讨价还价购买奢侈品,在封建时代是不可想象的。更何况,喜爱奢侈品一直是帝王守则中的头一条禁忌,不可为民众所厨知。所以官员们进贡与否、进贡多少、贡品质量如何。大内以外的人不得而知。

实际上,乾隆即位之初,是以拒绝接受进贡而闻名的。他曾下达诏书,说自己身在丧中,无心享乐,要求各地大臣在3年之内停止进献各种贡品。

如果说守孝期间不接受贡品,史有先例的话,那么3年之后守孝期满,皇帝仍然不收贡品就可以看出皇帝对物质享受的峻拒态度。乾隆皇帝还下了一道谕旨,说明他不收贡品的理由:地方大臣们给我进贡,不过是想借此与我联络感情,建立情感上的沟通,“殊不知君臣之间,惟在诚意相孚,不以虚文相尚。如为督抚者,果能以国计民生为务,公尔忘私,国尔忘家,则一德一心,朕必加以奖赏,若不知务此而徒以贡献方物为联上下之情,则早已见轻于朕矣”(《乾隆起居注》)。励精图治之态卓然可见。

那么,何以到了晚年,皇帝会一反初衷呢?

攻守之势异也。早年乾隆处于进取阶段,而晚年乾隆对世界采取的是守势。他之所以在晚年大开纵欲之门,原因不外有二:

一是晚境顺遂,高枕无忧。

刺激政治家励精图治的无外乎两个因素:一是对手的存在,二是雄心的催逼。经过一生经营,到了晚年,乾隆已经消灭了所有威胁和对手,皇位之安,稳如磐石。举目四邻,世界上没有任何可以与大清抗衡的敌人,万国来朝,众星捧月,四海升平;放眼字内,也是一片安定和平。经过四十多年的恩威兼施,皇帝在全国臣民中的威信已经巍如泰山,坚不可摧:官僚机器被他调教得得心应手,贪腐基本肃清,纪律高度严明;没有权臣敢于篡位,没有儿子敢于觊觎他的权柄,太监和外戚都老老实实,底层百姓也衣食无忧,不会大规模起来造反。

在晚境来临之际,他的所有统治目标都已经顺利甚至超额地完成:全国人,口达到近三亿,比即位之初整整翻了一番;长城内外,大江南北物阜人丰,人民安居乐业,国库存银不断增加;他一生五次普免钱粮、六下江南、完成“十全武功”。乾隆的治绩,把汉武帝、唐太宗、宋高宗、明太祖这些伟大君主远远甩到了后面,说他是千古一帝毫不为过。

站在成功之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成功者的自豪、自得与成功后的茫然、失落一并油然而生。他可以做的事,似乎只剩下栏杆拍遍,悠然自赏了。更何况人生已经接近尾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在这个时刻抓紧时间犒赏一下自己,报偿一下数十年来的辛苦艰劳,似乎也不为过。

二是乾隆本身从来不是禁欲主义者。他从来都对物质享受情有独钟,天潢贵胄的生活使他从小被培养起了超级精细的欣赏口味。作为盛

世之巅的太平天子,他比一般帝王更富于享受的资本和条件。

从一定意义上说,皇帝制度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竭力确保皇帝的每一个感官都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人们穷尽物力在帝国的中央建筑了由9999间房子组成的紫禁城供他居住。数千名处女和上万名被割去生殖器的健康男人被囚禁在帝王之城中服侍他的吃喝拉撒睡。在帝国之内,设有数百处工场,几十万人专门为他一家生产瓷器、马桶和唾壶。从日本到帕米尔高原,从东南亚到东北亚,数十个国家的国王每年都恭恭敬敬地向他进贡本国最珍贵的物产。

大富之家成长起来的人往往逃不脱对于奢侈品的迷恋。雍正皇帝在史上以俭朴著称,但杨启樵先生的《揭开雍正帝的神秘面纱》一书则有力证明了他实际上物欲极强,私生活相当奢侈豪华,而乾隆皇帝在这一点上更是青出于蓝。

其实,奢侈对大富大贵中人来说是代表一种完美主义的生活态度,奢侈品所展现的不只是昂贵,更重要的是其带给人的惊喜和生活品位的极致,因为它们代表了人类创造物质的最高境界。事实上,这种爱好完全有似于毒品,因其没有止境而让人越陷越深。

一个人的天性是不可能被长期抑制的,虽然登基之后皇帝强自隐忍了十余年,但步入中年之后,他对自己的要求不再那么峻烈了。十几年皇帝当下来,乾隆一路顺风顺水,成绩超乎预期,自信心也直线增长。事业与生活,他自认为有能力兼顾,没有必要再苦行僧般苦着自己。

乾隆十六年,进贡的大门被第一次打开。那一年他举行了首次南巡,同时当年又值太后六十大寿,皇帝下旨说,因两逢盛典,许多大臣一再要求进献贡物,以表微忱。如果他一概拒绝,似乎不近人情,因为进贡者“分属大僚,上下联情,势难概斥,伊即奏进,自不得不量存一二”。

享乐之门一旦打开,就注定只能越开越大。

专制体制下成长起来的大臣,一个个都是揣度上心、投其所好的好手,几乎所有的高级官员都从这道谕旨里读懂了皇帝的心声。从此,为皇帝准备贡品,就成了他们分内一个重要的,甚至是最为重要的工作。时间不长,他们就摸清了皇帝的喜好:钟表、字画和古玉最讨皇帝喜欢,另外,扳指儿、鼻烟壶、小刀等,也很容易被皇帝收下。

乾隆二十二年,粤海关监督李永标、广州将军李侍尧进献了一批贡品,主要有紫檀镶楠木宝座、紫檀镶柄木御案等数种,其中比较特别的是“镶玻璃洋自鸣乐钟一座”和“镀金洋景金表亭一座”。

一般来说,进贡既然是大臣给皇帝送礼,内容当然是大臣决定,皇帝不便发表意见。然而,这次贡品送上之后不久,皇帝很罕见地就贡品问题发布了指示:“此次所进镀金洋景金表亭一座,甚好,嗣后似此样好的多觅几件。再有此大而好者亦觅几件,不必惜价,如觅得时于端阳贡进几样来,钦此。”

从此,皇帝喜欢西洋钟表一事立刻被官场周知,广州西洋八音匣等物品售价因而猛涨。(《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载:“这些东西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中国官吏们却醉心追求,示意他们的属下不惜任何代价收买。”

至于书画,更是皇帝私人收藏库中最重要的内容。众所周知,乾隆文化修养极高,9岁开始练习书法,19岁开始学画。对于珍品字画,皇帝像史上那些有名的收藏家一样嗜之如命,必欲得之而后快。不过,其他收藏家收集书画时东奔西走,历尽辛苦,而皇帝收藏却全然没有这些麻烦。这些光彩夺目的无上精品,大部分来自臣仆的贡献。只要他的喜好一被侦知,那么全帝国之内最好的藏品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入紫禁城。

皇帝对古玉的兴趣也十分沉挚,目前故宫收藏的上万件古玉,多数是在乾隆时期由各直省督抚一级的官员进贡的。乾隆一生御制诗文共4万余首,其中涉及玉器的即达800余篇。闲暇之时,他的最大快乐就是品鉴书画,摩挲古玉,赏玩那些西洋来的自动装置。据说,皇帝经常一个人蹲在玉库里摆弄玉玩,挑出一些古玉,命人刮垢清理后,亲自评出甲、乙、丙级。

事实上,乾隆皇帝的诸多历史之最中,还可以再加上一条——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收藏家。

历代进贡在资格和时间上都有严格的规定。清代成例,仅督抚们有进贡之权,而到了乾隆晚年,这些规矩都被打破了:地方上的布政使、按察使直至京中的内廷翰林也开始进贡;为了收罗民间珍藏,一些民人也可以将家中珍藏通过大臣转贡给皇帝。进贡遂成了皇帝搜刮民间珍宝的最主要途径。

为了配合皇帝的胃口,一年三节的时间限制也被打破了。除了春节、端午、上元节、重阳节,大臣们也都可以踊跃进贡。除此之外,大臣们开动脑筋,集中智慧,创造出了无数进贡的新名目:皇帝出巡经过地方,大臣迎驾进贡,称“迎銮贡”;皇帝每年去热河避暑,大臣们进贡,称“木兰贡”,大臣们进京觐见皇帝,所献贡品称“陛见贡”,皇帝提拔加恩,所献贡品,称“谢恩贡”,有时,皇帝想要某种东西,又实在没有借口,就干脆称“传办贡”……

所以,乾隆四十一年这次东巡所收贡品,应该归为“迎銮贡”。不过,即使是“迎銮贡”,也应该仅限于所经过地方的官员。而这一次,远在湖广、四川、广东的巡抚官员们都放下工作,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来进献大批财物,从体制上讲可以说并无先例,也毫无道理。这一事件唯一可以说明的,就是皇帝对贡品的需索已经达到了失态的程度。

老皇帝越来越失态,于是越来越多的封疆大吏把其他政务推到一边,集中精力为皇帝购买制造奢侈品。越到后期,官员们进贡的次数越多,物品越丰。仅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一年,长芦盐政徵瑞进贡15次,闽浙总督伍拉纳进贡11次,福建巡抚浦霖进贡9次,几乎无月不贡,遂成为中国进贡史上的奇观。

而到了皇帝的生日,进贡浪潮更是席卷全国。每到此时,整个帝国变成了大小官员们比赛贡品的“万国博览会”。据朝鲜使臣记载,四十五年乾隆七十大寿时,他在中国一路所见的进贡景象实在令人咋舌:据不完全统计,北京附近,各地进贡的大车多达3万辆。除大车外,那些珍贵易碎的贡品以人担、驼负、轿驾运送,更是多不胜数,“其杠而担者,物之尤精软云”,“每车引马骡六七头,轿或者联杠驾四骡,上插小黄旗,皆书进贡字”。为了抢运贡品,车辆互相争道,“黄火相望,铃铎动地,鞭声震野”(朴趾源《万国进贡记》),好不气派。

而贡品更是金碧生辉,个个价值连城。给皇帝的生日礼物,“必须九数”,也就是说,以进9件为起码,直到99件,因为9是数中之极。这一风气在乾隆年间履亲王贡单上清楚可见:“万万寿藏佛九座,万万寿藏塔九座,金子无量寿佛经九部,万万寿金曼达八吉祥九件,万万寿如意九具,汉玉水晶玛瑙玩器九件,三代珐琅鼎瓶九件,成窑壶瓶盘碗九件。”

生日所贡之物,当然以金玉为多。七十大寿时,截至乾隆四十四年四月,单是进贡之金玉无量寿佛就达17693尊(《庆典成案·内务府》)。构思

巧妙者更得皇帝欢心,如八十大寿时,福康安所呈进的一只小楠木匣,“启之,则一小屋,屋内中置屏风,屏风前一几,几上列笔床砚匣数事。有机藏几上,捩之,则一西洋少女,高可尺许,自屏右出,徐徐拂几上尘,注水于砚,出墨磨之。墨既成,又从架上取朱笺一幅,铺之几下,即有一虬髯客出自屏左,径就几,搦管书‘万寿无疆四字。书成,掷笔,仍返入屏后。女乃从容收去笔砚,仍置原处始扃其户而退。”这件机械玩具令皇帝赞赏不止,也令其他进贡者自叹不及。

很多人都说,进贡之风的兴起是打开乾隆朝政治腐败大门的钥匙。事实上,皇帝如此狮子大开口地收受贡品,本身就是一种赤裸裸的腐败行为。

官场上送点小小礼物是人之常情,如果礼物过重那就是腐败。同样,按定制收受贡品,自是帝王维持正常生活的必须,但像晚年乾隆这样毫无节制地收受礼物,当然就是对天下的过度剥削。

皇帝的理论是,送给皇帝的礼物是由官员们“自行制办”,也就是自掏腰包,目的是“联上下之情”,既不会增加百姓负担,又沟通了君臣间的私人感情,何乐而不为呢?

乾隆一生大兴土木,多次巡游,耗资巨万。臣民有所劝谏,他则说:“天地生财,止有此数,不聚于上,则散于下。”因此,自然应该通过各种方式,把“聚于上”的钱花出去,“俾之流通,而国用源有常经,无用更言樽节”。

有趣的是,“天地生财,止有此数”的观念是为提倡节俭而提出的。所谓“天地生财,止有此数;彼亏则此盈,彼益则此损”,而乾隆居然以此作为自己奢侈的借口。这正如同认为这些贡品都是由官员们“自行制办”的一样,反映出炽烈欲望控制之下的人,他的理性会变得多么暗弱。

事实上,用不了太多的精明就可以判断出“自行制办”之不可能,送给皇帝的土特产,几乎件件超出官员们的承受能力。皇帝喜欢镶珍珠的玉如意,臣下纷纷进献。当时一柄不嵌珠的玉如意值银4千两,而当时广东的珍珠价格,重4分的珠子约值银四五千两,重5分的则需六七千银,如像龙眼果那样重3钱的大珠竟值2万两白银。一柄如意的价值如此,其他礼物可想而知。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精美绝伦的礼品无疑都由民众的膏血凝成。

因为进贡之风的盛行,乾隆年间的官场上出现了“帮贡”一词,即有权进贡之大臣令下属帮助其“购买物件”,以孝敬皇上。这一新词语光明正大,颇有凝聚全体官员对皇帝的无比热爱之意,实际上却成了贪污腐败的新方式。因为送给皇帝的礼物,从采购置办到送进大内,往往过程不公开,账目不清楚,云雾重重,机关多多。事实上,送到皇帝手里的一万两,可能意味着督抚们从州县官员那里剥削了十万两,而州县们则完全有可能从民间剥削了百万两。一张巨大的非法汲取民财之网就这样以“进贡”为由头编织而成,皇帝在贪婪欣喜之余却浑然不觉。

事实上,乾隆晚年的数起贪腐大案,都牵出其背后的进贡问题。那些进贡最多、最好、最得皇帝赏识的大臣,后来多数都成了贪污犯,如一年进贡十多次的闽浙总督伍拉纳勾结串通属下官员,贪污库存银达85000余两进行私分。案发后,朝廷从伍拉纳的家中抄出白银40多万两。被抓之后,伍拉纳自供其巨额财产中就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勒令下属“帮贡”所得:“我们并不自己出资买办物件,乃婪索多银肥囊橐。”

乾隆皇帝的宠臣李侍尧是当时“优于办贡”的代表之一,时人认为他是乾隆朝进贡之风兴起的带头人:“(李侍尧)善纳贡献,物皆精巧,是以天下封疆大吏,从风而靡。”这并非虚言。现存史料中有一张乾隆三十六年十一月初八日,时任两广总督的李侍尧所进贡物品名单,可从中窥得李氏进贡手笔之大:“镶洋表金万年如意一柄,金无量寿佛一尊,珊瑚朝珠一盘……白玉元洗一件,汉玉炉瓶一事一分,汉玉飞熊叶瑞一件……明黄刻丝万福万寿龙袍一件,天青刻丝八团立水龙褂一件……紫檀雕花宝座一尊,紫檀雕花御案一张……珐琅镶玻璃五屏风妆镜九座,珐琅镶玻璃手镜九对……孔雀宫扇一对,洋镶钻石自行人物风琴乐钟一对……珐琅唾盂九对翠顶花三十匣,天然沉香瓶一件,洋油画小挂屏一对……”

李侍尧之所以如此热衷“办贡”,讨皇帝喜欢固然是一个原因,另一半的原因是进贡过程中,他可以大肆向下属摊派,而进贡后退回的宝物也可以纳入自己的私囊。当时来中国的朝鲜使节风闻,“大抵侍尧贪赃中,五之三入于进贡”。原来,为了表示风度,臣下所进贡品,皇帝一般不会全收,只能择收部分,其他的要退回。在这张贡单中,皇帝所收的只有十来样,其他玉器、宋元古瓷、龙褂、紫檀宝座、珐琅等74项、数百件物品都归李氏所有。乾隆四十五年,李侍尧缘事治罪籍家,结果抄出“黄金佛三座,真珠葡萄一架,珊瑚树四尺者三株”,“此是侍尧进贡物件而还给者也”。

山东巡抚国泰也是由“进贡能臣”演变成贪污案犯的典型一例。国泰进贡成绩之突出,连乾隆都曾夸其“进贡为优”,“优于办贡”,进贡之勤快甚至到了令皇帝厌烦的程度。乾隆四十七年正月初六日,皇帝在山东巡抚国泰的贡折上批道:“何必献勤至是?今所贡才器都闲置圆明园库,亦无用处,数年后烂坏而已。”就在此批复发出仅3个月后,国泰就犯了案,原因是对下属强行摊派,聚敛个人财富,致使山东通省亏空。7天之后,国泰被赐自尽。

乾隆年间,侵贪大案而与进贡有关者,除李侍尧、国泰、伍拉纳外,还有浦霖、阿思哈、卢焯、恒文、良卿等数起大案。而这类败露的大案充其量不过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整个官僚体系通过进贡这个借口直接汲取的财富不知凡几。

而这一直接后果,不过是进贡这一弊端所带来的诸多严重后果中较轻的一种。更为严重的是,皇帝自身对物欲不加节制的追求,给天下传达了许多不良的信息。

第一个不良后果是官场奢侈之风的刮起。

官场之上,官员们整日比的是谁家的厨子好,谁请的戏子高明,谁收藏的古玩稀奇。据说当时在江南一带的仕宦社会中有“三好”,即“穷烹饪,押优伶,谈骨(古)董”,这也可以说是整个乾隆时代官宦、士人阶层平日爱好的一个缩影。

河工之役更是百弊丛生,每次大工“每于工次搭盖馆舍,并开廛列肆,玉器钟表绸缎皮衣无物不备,市侩人等趋之若鹜,且有娼妓优伶争投觅利,其所取给者,悉皆工员挥霍之赀,而工员财贿,无非由侵渔帑项而得”。堵塞衡口工程时,“工次奢侈挥霍,开廛列肆,玩好生色,无所不有”,甚至有人开始吸毒,如云南布政使傅泰“性耽安逸,兼嗜曲药,一切公务漫不留心”。

著名贪官王直望在任浙江巡抚时,喜欢吃驴肉丝,“橱中有专饲驴者,蓄数驴,肥而健。中承(即巡抚)食时,若传言燎驴肉丝,则审视驴之腆处,刻一错,烹以献。驴到处,血淋漓,则以烧铁烙之,血即止。其食鸭也必食填鸭,填鸭者,饲鸭不使鸭动,法以绍兴酒坛去其底,令鸭入其中,以泥封之,使鸭颈仲于坛外,用脂和饭饲,留孔遗

粪,六七日即肥大可食,肉之嫩如豆腐。王偶欲食豆腐,则杀两鸭熬汤,煮腐以献之。”

享受是以物质为代价的,另一个影响就是送礼风的兴起。

乾隆早年,对进贡随礼之弊察之甚详,规定官场之上不得以送土特产之类的名义给上级送礼。然而现在,皇帝自己就公然需索重礼,说明他对自己早年这个规定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此,官场之上请客送礼之风迅速升温,章学诚说:“印官上任,书役馈送辄数万余,督抚过境,州县迎送必数千金。”

乾隆六十年(1795年),福建巡抚浦霖贪污案发,皇帝查抄其家,查出“三镶玉如意大小共一百五十七柄”。皇帝惊叹道:“此与唐元载查籍家财胡椒至八百石何异。”其实皇帝大可不必如此惊诧莫名,胡椒至八百石可能吃不了,数百十柄如意却是稍有头脸的臣子必须常备的,除了给皇帝的贡品以及皇太后圣寿、阿哥成亲、公主下嫁的需要,进京陛见,处处打通关节,哪一项应酬少了“如意”能如意?

乾隆晚年,官场上无钱不办事。当今官场上有两个怪现象:一是办事处现象,一是司机现象。各省、各市甚至各县,都在北京设立一个办事处,专门搜集信息,为地方官进京打点提供方便。此之谓办事处现象。而大员们的司机,虽然不过相当于过去官员们的“长随”、“轿夫”,却往往能力巨大,左右逢源。这两个现象,似乎是新生事物,其实在乾隆年间,官场早已经存在此类现象。乾隆四十六年,甘肃布政使王亶望冒赈案发,揭露出一个新的职业——“坐省长随”(即驻省城的联络员)。

王氏任官甘肃时,全省流传着一句顺口溜:“一千见面,二千便饭,三千射箭。”意思是说,送1000两银子给王亶望不过能见上一面,送2000两银子,王大人赏脸的话,有望留吃一顿便饭;送3000两银子,王大人高兴,会和送礼的人一起拉拉弓、射射箭、练练骑射,以示关系更近一层。从见面到吃饭再到一同玩一玩,表明和掌管全省钱、财、物大权的布政使大员的关系一步步拉近,而主导这种关系远近的砝码就是白银。

而负责送钱的,就是各州县的“驻省办事处”。据后来接任甘肃布政使的王廷瓒说,王亶望在任时,令各下属州县专派出自己的贴身“长随”守候在省城,建立“办事处”,名曰“坐省长随”。这些人在省城就专门负责与王的家人交朋友、拉关系、探听信息。凡有属员馈送王直望金银时,就装入酒坛内,用泥封好,由这些“坐省长随”送进。王直望交代说:“我遇有需索时就令人通知坐省长随,以便送信给各州县,所以各州县馈送我的东西全由坐省长随经手。”他在短短数年间便聚敛了300万两家财,其中大部分就是通过“坐省长随”来完成这些“交易”的。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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