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场景或十个故事
2008-09-11孟繁华
孟繁华山东邹县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所长。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当代文学研究室主任、《文学评论》编委等。长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和评论工作。法国、日本、中国大陆及台湾传媒曾发表过对其研究的评论和介绍。获文学奖项多种。现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和前沿文化、文学研究。
对当下中国文学创作现状的不同评价,仍然没有成为过去。一方面是文学的一再不被信任,一方面是文学创作的风起云涌。各行其是或自以为是,已经是这个文学时代最大的特征。事实上,笼统地否定当下文学的人,恰恰是对文学不了解的人,但批评文学又是最安全的。与普遍的看法略有不同的是,我认为当下的文学是正常的文学,文学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因为理想的文学是不存在的。另一方面,当下的文学也是健康和正义的文学。可以说,新世纪以来,文学创作的多样化追求、对社会现实的介入热情,对当下生活反映所能达到的程度,不比任何一个领域逊色。我不知道批评文学的人期待什么样的文学,也不知道理想的文学是否存在。因此,对当下文学我深感乐观和鼓舞,特别是一年来的中篇小说创作。
一、城市的两个故事
对当下的城市生活,我们都有一个明显的悖论式感受:一方面,城市化进程空前加快,城市人口急遽膨胀;一方面,我们并没有整合出当下的城市文化经验,不知道究竟如何表达我们对当下城市生活的真切感受。因此,当“官场小说”退场之后,城市生活在文化表达中仅仅剩下了空洞的时尚符号。这时我们发现,与城市生活有关的,大概只存活了两个故事:一个是重新回望历史,在略有感伤或怀旧的情调中,寻找或建构城市曾有的风韵或气息,在想象中体验城市曾有的丰富和多情;一个是对城市新阶层——农民工悲情生活的再现,对城市现代性过程中“与魔共舞”的呈现和书写。这两个故事虽然都不能表达当下城市真正的文化经验,但它却在提供城市文学经验的同时,也从一个方面改变了城市文学的苍白。
迟子建的《起舞》,是一篇精致而充沛的小说。她奇巧的构思和张弛有致的情节,将上个世纪上半叶一直到改革开放时期哈尔滨的万种风情,展示得万花纷呈。她在讲述情感传奇的同时,也表达了她对普通人面对现实时的勇武和决绝。“老八杂”这个市井之地,在表面的世俗生活背后,也因其久远而埋藏无数鲜为人知的故事:一个女工在舞会上与“老毛子”意外受孕,生下的“二毛子”历尽人间羞辱,女工一生枯守至死不悔;丢丢敢为万人先,不仅嫁给“二毛子”,而且敢于为民众、也为自己守护那个仅存的理想与生存的家园。《起舞》有刻骨铭心的爱情,也有齐耶夫可以理解的偷情,“情”是《起舞》的起点也是归宿。哈尔滨的“老八杂”就这样幻化为坦率的人格和达观的性格。跌宕的故事和多种文化的交融将《起舞》装扮成北国的俏丽佳人。
与迟子建的《起舞》大异其趣的,是深圳青年女作家吴君的《亲爱的深圳》。吴君曾因长篇《我们不是一个人类》受到文坛的广泛关注。许多名家纷纷撰文评论。一个新兴移民城市的拔地而起,曾给无数人带来那样多的激动或憧憬,它甚至成为蒸蒸日上日新月异南方的象征。但是,就在那些表象背后,吴君发现了生活的差异性和等级关系。作为一个新城市的“他者”,底层生活就那样醒目地跃然纸上。《亲爱的深圳》,对城市的打工生活的表达达到了新的深度。一对到深圳打工的青年夫妻——程小桂和李水库,既不能公开自己的夫妻关系,也不能有正当的夫妻生活。在亲爱的深圳——到处是灯红酒绿红尘滚滚的新兴都市,他们的夫妻关系和夫妻生活却被自己主动删除了。如果他们承认了这种关系,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失去眼下的工作。都市规则、或资本家的规则是资本高于一切,人性的正当需要并不在他们的规则之中。李水库千里寻妻滞留深圳,保洁员的妻子程小桂隐匿夫妻关系求人让李水库做了保安。于是,这对夫妻的合法“关系”就被都市的现代“关系”替代或覆盖了。在过去的底层写作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物质生存的困难,是关于“活下去”的要求。在《亲爱的深圳》中,作家深入到了一个更为具体和细微的方面,是对人的基本生理要求被剥夺过程的书写。它不那么惨烈,但却更非人性。当然,事情远不这样简单,李水库在深圳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有机会接触了脱胎换骨、面目一新的女经理张曼丽。李水库接触张曼丽的过程和对她的欲望想象,从一个方面揭示了农民文化和心理的复杂性。这一揭示延续了《阿Q正传》、《陈奂生上城》的传统,并赋予了当代性特征。吴君不是对“苦难”兴致盎然,不是在对苦难的观赏中或简单的同情中表达她的立场。而是在现代性的过程中,在农民一步跨越“现代”突如其来的转型中,发现了这一转变的悖论或不可能性。李水库和程小桂夫妇所付出的巨大代价,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但在这个隐喻中,吴君却发现了中国农民偶然遭遇或走向现代的艰难。民族的劣根性和农民文化及心理的顽固和强大,将使这一过程格外漫长。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李水库还是程小桂,尽管在城市里心灵已伤痕累累力不从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很难再回到贫困的家乡——这就是“现代”的魔力:它不适于所有的人,但所有的人一旦遭遇了“现代”,就不再有归期。这如同中国遭遇了现代性一样,尽管是与魔共舞,却不得不难解难分。也正因为如此,吴君的小说才格外值得我们重视。
二、小镇风情和善与恶
城市的周边是城乡交界地带的小镇。中国的小镇因其千变万化而别具韵味。但也正因为处于城乡交界处,在中国城市不断膨胀和乡村萎缩得到更多注意的时候,小镇风情依旧,却只能在怀乡者的乡愁和旅游者“窥秘”时被光顾。因此,当代文学的小镇景观一直不如现代文学发达。值得注意的是,一旦文学坐落于小镇的时候,它焕发的光彩竟如此令人震动或震惊。
鲁敏作为“70后”作家,近年来的中、短篇小说有相当高的声誉和口碑。《逝者的恩泽》,是一篇构思缜密、想象奇巧、苦涩凄婉又情调浪漫的小说。无论它的趣味还是内在品格,在当下的中篇小说中都可谓是不可多得的上品。小说可以概括为“两个半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那个不在场者但又无处不在的“逝者”,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一切都因他而起;小镇上一个风流倜傥、有文化有教养的男人,被两个年龄不同的女性所喜爱,但良缘难结;一个8岁的男孩,“闻香识女人”,只因患有严重的眼疾。女人一个是“逝者”陈寅冬的原配妻子红嫂,一个是他们的女儿青青,还有一个就是“逝者”的“二房”——新疆修路时的同居者古丽。这些人物独特关系的构成,就足以使《逝者的恩泽》成为一篇险象环生层峦叠嶂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通俗文学常见的元素,在鲁敏这里并没有演绎为爱恨情仇的通俗小说。恰恰相反,小说以完全合理、了无痕迹的方式表达了所有人的情与爱,表达了本应仇怨却超越了常规伦理的至善与大爱。红嫂对古丽的接纳,古丽对青青恋情的大度呵护与关爱,青青对小男孩达吾提的亲情,红嫂宁愿放弃自己乳腺疾病的治疗而坚持医治达吾提的眼疾;古丽原本知道陈寅冬给红嫂的汇款,但她从未提起等,使东坝这个虚构的小镇充满了人间的暖意和阳光。在普通生活里,那些原本是孽债或仇怨的事物,在鲁敏这里以至善和宽容作了新的想象和处理。普通人内心的高贵使腐朽化为神奇,我们就这样在唏嘘不已感慨万端中经历了鲁敏的化险为夷绝处逢生。这种浪漫和凄婉的故事、这种理想主义的文学在当下的文学潮流中有如空谷足音,她受到普遍赞誉当之无愧。
鲍十的小镇是另外一种叙事。他的小说一直呈现着温婉的暖色,他对日常生活的叙述总是透露着生活的某些原生状态,这与他的小说和历史建立的关系有关。他的小说也有苦涩的味道,比如《痴迷》、《我的父亲母亲》等。但鲍十没有意识形态上的怨恨,他的价值观总是与人的善恶有关。《芳草地去来》写了一个省城“支教”的青年教师高玉铭,在单位不得志被领导下放到基层。但在芳草地中学高玉铭省却了许多省城的烦恼,他和小镇中学的老师学生相处得很好。因此,当两年“支教”期满后,高玉铭决定放弃省城重新回到了芳草地中学,最直接的原因是他刻骨铭心地爱上了校长的女儿汪卉。高玉铭很像这个时代的“多余人”或“零余者”,也与80年代回城后的知青重返乡村或精神还乡的小说多有相似。不同的是,高玉铭不是柔石《二月》中的萧涧秋,不是因同情或怜悯与一个乡村女教师的爱情赐予;也不是因在城市找不到位置迫不得已地返回乡村的《本次列车终点》中的陈信,或《南方的岸》的知青们。高玉铭的选择是主体性的选择,是对官场文化、琐屑情爱生活厌倦后的选择,是一种突围性质的选择。这种选择说是道家文化也好,说是返璞归真回归自然也好,说是重拾知识分子的价值和尊严也好,总之,这是高玉铭自己作主的选择。事实的确如此,一个能够坚持个人内心价值并不妥协的人,自觉边缘化于小镇,也许是最好或最后的选择。
温亚军的小镇就不这样温婉和多情了。近年来,温亚军的小说、特别是中篇小说日趋成熟。他写的都是寻常日子百姓人家,都是普通的日常生活。但日常生活也有紧要处,也有生存或心理迈不过去的门槛。在《赤脚走过桑那镇》中,几个人物就都面对着必须要迈过的门槛:镇长必须完成县里捕杀所有的狗的任务,不然就不能向县里交代;方大牙必须杀掉最后一只狗,尽管那是小学校长、无数官员姘头的哈巴狗。不然,镇长不仅不会兑现为他找媳妇,而且还拿不到捕杀狗的酬金;方小妮一定要嫁给补鞋的老头蒋连省,不然就还要在娘家寄人篱下。但故事的最后我们看到,恰恰是最无辜的孩子聂瓜瓜承担了所有的后果,他还是因为舅舅方大牙捕杀了校长的哈巴狗被开除了。小说中苦难气息漫长无边,赤脚走过桑那镇的孩子聂瓜瓜在眼前久久伫立。
就在这样压抑无望的气氛中,温亚军还能够从容地描写景物和雕刻人物。聂瓜瓜为了躲避孩子们的追打,只能谎称上学实际是逃学了。他来到河边熬时间时,看到的却是:
柳树下面是安静的河水,河水呈微黄色,有点像洗过脚的脏水。……不远处的几只鸟在水面上盘旋,微微荡起的涟漪,太阳温暖而均匀地落在河面、涟漪上,像一群鱼在跳跃,磷光闪闪。
现在的小说很少见到抒情和描写,抒情和描写往往被认为是和现代小说无关的,是幼稚或肤浅的。但事实不是这样。温亚军对人物的刻画也颇见功力:
外婆的杂货店受到冲击,几乎无人问津,靠墙的货架落满灰尘,上面堆满过期的方便面、火腿肠,还有各种油炸的膨化食品。过期的东西更卖不出去,外婆又舍不得给自家人吃,越积压越陈旧,偶尔从外面走进杂货店,能闻到那些积压货物散发出变质的味道。外婆闻习惯了那种味道,她像个古董商似的,整天守着那堆过期食品,天黑透也不关门,一只蝇迹斑斑的十五瓦灯泡,用昏暗的光线罩住外婆,她看上去更像个古董。外婆眼光呆滞地望着透到门外的昏暗灯光,偶尔看到一个人影匆匆走过,以为人家是去中心超市购物,她嘴里咕嘟咕嘟些什么,脸阴得像要下雨。聂瓜瓜一般不去杂货店,夜里更不敢去,昏暗的灯光下,又瘦又小的外婆没一点神采的眼光,使他想起童话里的老巫婆。
这种雕刻般的描绘,特别像戏剧演员所说的“心像”。在文字表达之前,作家的心里已经有了具像的存在。这样,描摹出来才得心应手入木三分。
三、乡村中国的现代性
现代性是一个用得过多过滥的概念。但是,在描述与乡村中国有关的文学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再次使用它。我们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概念,尽管这个概念也是语焉不详辞不达意。除了乡村改革颂歌之外,与乡村中国相关的文学,大都被描述为“底层写作”。我在一篇文章中纠正了这个临时性概念,用“新人民性文学”来指涉这个文学现象。“新人民性文学”,是一个与人民性既有关系又不相同的概念。人民性的概念最早出现在19世纪20年代,俄国诗人、批评家维亚捷姆斯基在给屠格涅夫的信中就使用了这一概念,普希金也曾讨论过文学的人民性问题。但这一概念的确切内涵,是由别林斯基表达的。它既不同于民族性,也不同于“官方的人民性”。它的确切内涵是表达一个国家最低的、最基本的民众或阶层的利益、情感和要求,并且以理想主义或浪漫主义的方式彰显人民的高尚、伟大或诗意。应该说,来自于俄国的人民性概念,有鲜明的民粹主义思想倾向。此后,在列宁、毛泽东等无产阶级革命导师以及中国五四运动时期的文学家那里,对人民性的阐释,都与民粹主义思想有程度不同的关联。我这里所说的“新人民性”,是指文学不仅应该表达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表达他们的思想、情感和愿望,同时也要真实地表达或反映底层人民存在的问题。在揭示底层生活真相的同时,也要展开理性的社会批判。维护社会的公平、公正和民主,是“新人民性文学”的最高正义。在实现社会批判的同时,也要无情地批判底层民众的“民族劣根性”和道德上的“底层的陷落”。因此,“新人民性文学”是一个与现代启蒙主义思潮有关的概念。
在这个文学现象中,曹征路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作家。他因《那儿》、《霓虹》等作品蜚声文坛。但包括对曹征路在内的“底层写作”的提法已经有不同意见,反对者认为这一提法对作家立场要求过于明确。我的看法略有不同:没有立场的作家是不存在的。即便是纯粹形式探索的作家,也潜隐着作家没有言明的立场。但“底层写作”因其对象和主题表达的模糊,使这一临时性的概念歧义百出。因此,我将这一写作现象称为是“新人民性的文学”。《豆选事件》延续了曹征路一贯关注当下中国现实的写作立场,不同的是,他将视野从城市转移到了乡村。中国的民主化进程是每个公民都在关心的最重大的公共事务,但是,乡村中国的民主化如何发展,需要怎样的路线图,却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在《豆选事件》中,方家嘴子的选举不仅密切地联系着权力和利益关系,同时也密切联系着普通民众方继仁、方继武、菊子等与村长方国栋家族势力的较量。现代文明在传统的乡村伦理面前不仅力不从心,而且,最后一定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菊子从被迫的身体“献身”到最后的身体消亡,使小说呈现了类似《那儿》的凄美与惨烈。那个试图唤起民众,以集体的力量捍卫正义的方继武不能当选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他必须是这场选举另一个意义上的牺牲者。民众虽然悲愤不已但又无奈无助。曹征路对弱势群体的关怀和书写,对乡村中国全部复杂性的理解,是这个时代最具是非观和正义感的文学。
胡学文近年来异军突起。2006年他的《命案高悬》受到普遍好评。他对农村生活的熟悉和讲述故事的能力,使他的小说扎实又沉稳,情节的推进丝丝入扣,细节的描绘严密合理。《逆水而行》写了一个几经沉浮的村长霍品,在乡长决定让一个老板承包在黄村地界的鸡心湖千亩滩地的时候,他即要面对诡计多端又强硬霸道的乡长吴石,又要面对为了维护基本生存被迫抗争的哑女、黄毛等村民。霍品用农民的智慧应对吴强,又要举步维艰地哄骗村民。当然,霍品已经不是梁生宝、萧长春式的村干部了。事实上,他也是一个权力的既得利益者,他不仅因为“村长”的职务满足了男人的权力欲望,而且也因村长的职务满足了男人的女性欲望。但是,在关乎村民基本生存的问题上,霍品显然良知未泯。他迟迟不在协议上签字,最后甚至自己导演了一出“苦肉计”,让人将自己装进麻袋丢到乡政府门前。意想不到的是,承包公司又改了主意,为了多个景点,湖边的地村民又可以耕种了。主意只是一句话,但对村长霍品来说却是天大的事情。现代性的不确定性在黄村发生了,但承担这一切的却一定是民众和霍品这个最基层的干部。它类似一场闹剧,但剧情中的非主角们却经历了一场难以言说的苦痛。但没有人向他们解释,更不要说承担责任了。胡学文对农村生活流程的熟悉和呈现,使《逆水而行》有了无限丰富的寓意和阐释的多种可能性。
与《豆选事件》有相似性的是荆永鸣的《老家》。它也由于与农村选举有关,也发生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情。不同的是,故事是由生活在城里的人转述的。叔丈人、二姐夫都到城里向“我”借钱,借钱都是为了村里选举。“老兄弟”遇年落选之后,死于小煤矿被谎称为冻死的。于是叔丈人开始了漫长的上访。结果是可以想象的。值得注意的是,也只有是来自“老家”的“我”,才会在城市想起苦难的乡村,一个再热爱老家的人,面对盘根错节的乡村中国,也只有“乡愁”而无能为力。这些年来,荆永鸣因书写“外省人”而声名鹊起。《老家》的发表,表达了京城外省人的“大不易”之外,又平添了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老家”的焦虑。
葛水平的《比风来得早》,与她2004年以来的写作风格有了较大的变化。故事虽然还是发生在她熟悉的乡村,但主角却是一个来自乡村的“小公务员”。一个曾经热爱文学、但为了仕途不得不“戒掉”文学的县城小官员。衣锦还乡是乡村知识分子的梦想。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吴玉亭在还乡前有了晋升的希望,在他看来,还乡风光一下不可能影响前程。但是,就在他荣耀乡里的时候,他晋升的希望破灭了,他想象的情人、或者有可能成为妻子的人为他带来了这个消息。小说集中描绘了吴玉亭在县府办公室、短暂还乡时的心理活动和变化。一个命运为仕途所左右的“小公务员”的形象跃然纸上。葛水平的智慧,是将这个虚荣又脆弱的人物仍然置放在乡间,在作家和被述对象都熟悉的环境中展开故事。这不仅使叙事从容无碍,而且也通过更深远的历史之光,照亮了吴玉亭自我期待的文化根源。乡里的民风民情、乡村伦理和价值观念,以不变的朴素培育了吴玉亭最初的仕途梦想。乡亲包括父亲关心的总是他当官的“级别”,总是逢迎着说他“该上去”了。但小说最后还是弥漫着彻骨的悲凉。
讲故事的方法,或者说小说的叙事方法,越来越被作家所重视。孙惠芬在2006年发表的《燕子东南飞》,就因叙事视角的有趣变化引起了批评界的注意。《天窗》在叙事方法上有了新变化和探索。鞠老二、小久子、大娘们,是小说的三个人物,三个人物三种不同的视角在观察对方,在判断同一事物。他们面对的是人性中最基本的、也是终极的事物。比如食物、性和死亡。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心理紧张和恐惧。鞠老二对食物的敏感和贪婪、小久子对性事的焦虑以及大娘们最后处理死尸时心理的细微变化,在小说中都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作家对这些被贫困和愚昧所左右支配的底层人的叙述和揭示,显示了深厚的文学功力和探索的强烈愿望。
徐则臣是近年来涌现的文学新军,他旋风般的气势和作品的数量,都在证明着他坚实的创作实力和不可限量的文学未来。《苍声》是一部反映文革时期的小说。“苍声”是方言,是少年向青年转化或过渡的时期。但“我”在“苍声”时期却经历了一场非同寻常的事件。村支书吴天野因为妒忌小学校长在村里的威望,竟使出最卑劣的手段,污蔑他奸污了傻子养女韭菜。然后游街示众非法羁押;吴天野的儿子“大米”,要狗不成便既杀又偷;在他当街看了一次傻女的乳房后,又动了他那个年纪不该动的念头,诱奸了傻女。在道德理想统治一切的时代,乡村道德跌落到如此地步。这就是“我”苍声时期所经历的。那些血腥的人与事和灵与肉的折磨,就这样留在了我的成长期。《苍声》是一部成长小说。它以极端的方式呈现了特殊历史时期的社会生活,其锐利和锋芒,是同类题材的峰颠之作。
面对一年浩瀚无边的中篇小说创作,任何一种描述都捉襟见肘挂一漏万。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在文学遭遇没有尽期的抱怨、指责甚至不再信任的时候,我仍然认为文学是这个时代最动人的场景之一。在鲜有掌声的年代,作家们不懈的努力创作了云蒸霞蔚的中篇小说。文学的问题更是文学之外的问题,这些问题不仅文学家解决不了,谁又能够解决呢!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