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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卖香烛的女孩(短篇小说)

2008-09-11薛媛媛

广州文艺 2008年9期
关键词:学费教室母亲

薛媛媛 湖南桃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长沙市作协副主席;长沙市政协委员。20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外婆》、《雕花床》、《你要去北京》、《午夜火车》等300万字。小说曾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小说《不再敲门》、《今夜有只青蛙在叫》被翻译韩文、日文。《湘绣旗袍》入选2007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及评为2007年度中国小说佳作。《平平安安》拍成电视连续剧。著有长篇小说《我开始烦恼了》、《我是你老师》、《六三班的成长报告》、《城域外的呐喊》;散文集《那个女人那个雪夜》。曾获湖南青年文学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赣西杯文学奖、草原文学奖等。

初中二年级的最后一堂考试终于考完了。这堂考试结束就是杨果的寒假开始。考得不错,杨果呼了口气,把试卷往讲台上一交,就有种解放的感觉。杨果背上书包往校门口跑,出校门不由回过头望一眼校门顶端那只古铜雕刻的雄鹰,它高高耸立,一脚立平台,一脚向前鲲鹏展翅,仿佛只要轻轻一弹,即可飞向远方。然而它又是一只想飞飞不起来的雄鹰,它有只脚粘在平台上。杨果也像那只雄鹰,想飞飞不起来。怎样才能飞得起来呢?父亲曾经跟她说过,只有努力学好知识,才能挣脱平台上粘着的那只脚,飞向她该去的地方。

杨果蹦跳着,书包在背上一嗒一嗒,小辫子在腰间一丢一丢,手上的小镯子发出细微的叮当声。杨果看了看手上的小镯子,小手镯形状细条,粗看不打眼,细看那彩色的玻璃珠子五彩缤纷。这是父亲给她的生日礼物。杨果特别喜欢听走路时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很有节奏,只有她能听见。班上女孩都在悄悄地装饰自己,要么梳个新颖的发型,要么夹个精致的发卡。中学生不能奇装异服,可没说不允许美化自己。父亲给杨果买生日礼物时她就要了这个小手镯。

小巷那排木式建构平房就是她家。这排平房是这座繁华都市的一个落后角,政府改造旧城区的最后一个点。杨果老远看见家门口围着很多人。家里来客了?谁来了?是伯伯叔叔还是姨妈们?杨果想不管是伯伯叔叔还是姨妈来了,母亲都会做出与往日不同的菜来。杨果从小就盼来客,这样她就可以吃到好菜,想到有好菜吃杨果跑得更快了。杨果跑到家门口却傻了。父亲直挺挺躺在地上,伯伯叔叔姨妈们围着父亲哭,母亲更是边哭边喊,喊些什么不清楚,喊得迷迷糊糊。杨果俯下身喊父亲,父亲任她怎么喊眼睛都不动一下,父亲早上还好好的,现在怎么躺到了地上?杨果问母亲,母亲突然不哭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她。杨果又问父亲怎么躺在地上不动?母亲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母亲哭了很长时间再也哭不出来了,也没有力气回答她的话了。杨果又去拉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在身子两侧也是硬邦邦的。这时,杨果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父亲死了,父亲直挺挺躺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父亲死于非命。

父亲从灯泡厂下岗后,跟别人学会了电焊工,帮那些大小建筑包工头做工。杨果去过父亲工地,父亲的工作是焊铁管子,那些铁管子焊出的火焰像菊花一样好看。父亲是从高处脚手架上摔死的。建筑包工头说父亲是八小时以外摔下来的,只肯赔两千元钱安葬费。

突然间,杨果没有了父亲,她和母亲一样只知道哭,有种想用哭把父亲唤回来的惊天动地。

安葬父亲后,母亲每天坐到一颗大树下发呆,大树对面是一栋没完工的别墅,父亲就是从那上面摔下来的。每到傍晚,杨果都要到大树下拉母亲回家。杨果说妈妈,我们回去吧!母亲说好!母亲双手捂着头。杨果说妈妈是不是头又痛了?母亲说近来很痛,一阵阵痛。母亲是麻纺厂的纺织工,因为头痛提前退休了。据说这个病根是生杨果那年正赶上麻纺厂加班没休息好落下的。杨果说赶快回家吃止痛片吧!以后不要出来了。

母亲怔怔地望着杨果,突然说,杨果呀,你要为你父亲讨回一个公道,要不你父亲会死不瞑目的。

杨果说好。

母亲又说,杨果呀,明天带我去民政厅。

杨果说好。

回到家,天已完全黑了。杨果给房里开了灯,母亲厉声说,关灯。杨果把灯关上。母亲进房碰倒一把椅子。杨果连忙把椅子扶正。母亲说我看到你父亲了,这把椅子是他碰倒的。杨果说我怎么没有看到?母亲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怎么能看到。

其实杨果也感觉父亲没死,这把木椅是父亲专坐的,她感觉父亲坐在木椅上吃饭,躺在木椅上看电视,甚至还能嗅到他看电视抽烟的气味。

母亲说,早点睡,明天带我去民政厅。

杨果说好!

母亲一早把杨果叫醒,她用手巾把头捆好,要杨果扶她去民政厅。杨果看母亲双手捧头的样子,知道母亲的头又痛了一晚上。

民政厅办公室门还没开,杨果带母亲走到门口才想起没吃早餐。杨果跑到摊位上买了两个馒头,母亲边吃边流泪,母亲泪都是无声的了。杨果望着母亲,才几天时间,母亲成了阳台上的凉白菜,蔫了。母亲问杨果怎么不吃?杨果说我不饿。

有几个叔叔阿姨陆续进办公室后,开始打开水,搞卫生,开抽屉拿文件,等一切停当了杨果才扶母亲进去。母亲把事情跟他们说了一遍,他们听了很感动,要她写个东西放到这里,他们再去调查。母亲转过头望杨果,杨果这才知道自己是母亲眼里的知识分子。杨果赶紧从书包里掏出纸笔,坐到木板凳上,把事情的经过写下来,写了满满一页交给阿姨。阿姨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们去调查。

杨果扶母亲回到家,家里很冷。母亲说到床上去暖和。杨果把母亲扶到床上,母亲就歪在床头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杨果被母亲迷迷糊糊拉出了门。昨晚下了场雪,路上有些滑,直到在路边滑了一下杨果才完全醒过来。杨果发现母亲像个棉花团。母亲怕冷,在外面加了一件大棉衣,大棉衣套着小棉衣,走起路来像企鹅,又像一只狸猫在雪地滚动。

民政厅干部对母亲说,我们调查过了,你丈夫是八小时以外的事故,不算公伤,他们钱也赔了。母亲大喊公理何在。公理何在!接着呜呜哭起来。阿姨们也陪着她流了一些泪,最后说,这件事我们不好管,建议你们找找妇联。

妈妈,你就别哭了!我们去妇联。杨果扶起母亲出门。

妇联听到她们的情况,回答的结果和民政厅没有两样,只是她们建议请律师。母亲很硬地说,杨果呀,我们回去请律师。母亲将身子向前挺了挺,捧着头出了门。

杨果说,妈妈,头是不是疼得很厉害,扶你去看病吧!母亲说,要请律师就没有钱看病了,我们回家。母亲每月的退休金只有一百五十元,正好够她们省吃俭用的生活费。杨果不知道母亲拿什么来给父亲打官司。

居委会帮母亲找到一个律师。母亲再出门时,头上多包了一层头巾。那些天,母亲捂着头陪律师去工地视察,最后律师取证是杨果陪他去的。开庭的那天,杨果带母亲坐在台下。律师说出了上架的脚手架没绑牢固,可又找不到这方面的过硬证据,官司打输了。母亲起身时,身子不停哆嗦,样子异常可怕。母亲为这场官司把父亲的赔偿金和家里的存款都搭上了。

杨果说,来,妈妈,我们回去。

杨果呀,我要出去赚钱,赚了钱继续为你父亲打官司。母亲说得坚决有力。

母亲找到隔壁的刘阿姨,刘阿姨在牛奶厂工作,她帮母亲介绍了一份早上送鲜牛奶的工作,送一瓶鲜牛奶赚一角五分钱。钱不多,但母亲想从这一点点赚起来打官司。母亲一早送牛奶去了,这时,杨果考虑到一个问题,她的学费怎么办?以前学费都是从父亲那里拿出来,母亲从不过问这事,甚至到现在她还不知道杨果每学期要多少学费。现在母亲心里只有官司,怎么也不会想到女儿的学费。杨果提了菜篮子出门,心里仍在想学费的事。跟叔叔借钱去?杨果摇摇头,他们家有个病人长期看病家里已搞得负债累累。姨妈们呢?她们好像是约好了的,都是凑了一辈子钱买套商品房还要每月按揭,拿不出多余钱给她的。

杨果提着菜在一家饭店门口站住了。杨果认得这家店的阿姨,父亲曾经给她焊过门。杨果突然生出一线希望。她把菜放到门边,扯了扯衣服,走进去。

阿姨,你还认得我吗?

你就是杨果,以前你父亲带你来过。你父亲死得真惨。说着眼睛就红了。

阿姨,我给你洗碗吧!

那怎么行,你还这么小。

我行。你就让我洗碗吧!

不行,不行。

杨果跑进厨房洗起碗来。阿姨问为何要出来洗碗。杨果说我要交400元的学费。阿姨叹了口气,洗吧,洗吧!杨果以去学校补课为由瞒了母亲去洗碗,其实学校的确在给学生上新课,下学期就是中考了,学校把课往前赶,只有杨果没有去,她要赚学费。快到春节时,阿姨给杨果100元钱说,你去凑学费吧!阿姨生意不好,店都要关门了。杨果揣了那张油乎乎的百元大票回到家,她没有让母亲知道。

春节的爆竹在小巷一点点炸开,杨果没有一点过节的喜悦。春节过后,杨果神差鬼使地揣着那张油乎乎的百元大票来到开福寺,开福寺是个佛教圣地,烧香的人很多,买香的人也不少,有小孩也有大人,大人都是妇女。杨果看到这些买香烛的人像是看到一根救命稻草。她把手伸进口袋,那张油乎乎的百元钞票被她抓得起了皱,这时一个伟大的创举在她心里形成:她要让100元元钞票变成200元钱,200元再变成400元。杨果被自己这个小诡秘弄笑了,她飞也似地跑回家,再出来时背了个空书包袋。她用100元钱换了一书包袋香烛,混入到那片叫卖声中。一天下来,她书包袋扁下去一半。杨果想着明天这个书包袋全扁下去就是100元变成200元的时候,她欢乐地跑回家。

晚上又在下雪,为了省电,杨果没有打开烤火炉,而是打开了床上的电热毯。杨果要母亲坐进被窝里。母亲像个小孩子,听话地靠在床的一头,杨果在另一头做寒假作业。杨果做了一道题突然想起今天是她14岁生日。杨果望一眼母亲,母亲在被窝里打盹。杨果不说,母亲是永远不会记得女儿生日的,平时她的生日都是父亲记住。父亲没了还过什么生日?杨果再拿起笔做作业,头脑里却想着去年的今天,父亲为杨果提前准备一盒蛋糕,父亲亲手点燃13根彩色小蜡烛。烛光里,父亲看着杨果许愿,看着杨果吃完第一块蛋糕,父亲才说好!好!好!然后是爽朗地笑。现在父亲睡在一个很冷很黑的地方,已经不再为她点燃蜡烛了。杨果又望一眼母亲,母亲像一摊烂泥样歪在被窝里睡着了。

母亲也是很可怜的,从杨果懂事起身体就不好,父亲从不惹她生气。有次父亲要杨果给母亲买药。杨果拿了钱去药店,路过一家闹哄哄的电游室,忍不住走进去。收银台的叔叔说:我们的游戏机好玩,光看不玩多没劲,买两个币玩玩嘛。叔叔的话把杨果说动了,杨果拿了两块钱买币,打算玩两盘就走。杨果不会玩电游,两盘一下就死了。杨果不服气,再试两盘。游戏玩出了味,杨果一而再再而三地买币,发现口袋里再掏不出钱才如梦方醒。母亲买药的钱玩掉了,杨果闯祸了,怎么办?空着手回家准挨父亲一顿揍。从电游室出来,杨果想到个办法,她回到家就缩到墙角哭,拼命哭,说钱被小偷偷走了,一副委屈的样子。母亲火冒三丈,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小偷偏偏就看中你的口袋了?你什么时候能学得精明一点?我要打死你这个倒霉蛋!母亲那凶巴巴的样子,杨果担心她会失去控制打死她。父亲从里面走出来,一把抱住杨果:不就是几个钱吗?也值得把孩子吓成这样?又不是孩子的错,孩子这么小,连大人的钱也有被小偷偷去,她怎么懂得辨认小偷? 父亲三言两语免去了杨果一顿皮肉之苦。不过杨果内心很慌张,这件事在杨果心里憋了一年,等到第二年过生日,杨果还是悄悄跟父亲坦白了。杨果想事情过去一年,父亲最多做个厌恶的表情或在杨果头上敲一下就过去了。父亲说有事单独谈,叫杨果进里屋来。杨果刚走进里屋,父亲“砰”地把房门关上,叫她跪下,说你当着父亲起个誓,以后无论闯多大的祸,都不能说一句谎话。杨果恐慌地望着父亲。父亲说,说,快说!父亲声音很低却很威严。他不想让客厅里的母亲听见。杨果照他的话发了誓。当父女俩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父亲又为杨果点燃了生日蜡烛。

第二天杨果终于把100元票变成两个100元,她又把这两个100元买了香,杨果的学费又成了一堆香烛,她想让这堆香变成400元。到开学那天,两个100元只变成了三个100元,还差一张100元票。杨果心里有些沮丧但没有失去信心,学校报到那天她没有交学费,她到庙里又买了100元香,只要这个100元变成两个100元就可以交学费了。

杨果每个中午去开福寺卖两小时香烛,下午第一节课都要迟到几分钟,为了不让老师发现,她都是从后门溜进教室。杨果也不知道她能维持到哪一天,就是不知道自己哪天能把香烛全部卖完。这天下午,杨果刚溜到座位上,班主任向老师微笑着进来,杨果赶紧低头,她怕老师发现她没交学费,当众批评或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杨果头低着用眼睛的余光去望向老师,向老师照常坐在讲台上,和往常没有两样。杨果想今天和昨天一样过去了,才出了口气,轻松地打开书。

年级组长王建军在门边朝向老师招手,向老师出去了。等她再进来时,脸色有些不同。挨到下课,向老师说,班上有哪个没交学费,请尽快交到财务室去。

杨果想赶紧卖完香烛把钱交了,没等上课铃响,她以母亲不舒服请假跑到开福寺。香烛卖到傍晚仍没有卖完。杨果伤心地跑回家,发现母亲不见了。杨果找到舅舅家,舅舅说母亲没有来。杨果又找到母亲工作的纺织厂,她们也没看见母亲,最后杨果还是在那棵大树下找到母亲。

妈妈,你不是说不到这里来的?怎么又来了。

我老是想你爸爸是怎样从上面摔下来的。他是不是不想要我们故意从那上面摔下来?

爸爸那么爱我们,怎么会丢下我们呢?妈妈不要想那么多,我们回去。

杨果扶着母亲走,发现母亲瘦了许多,体质也差多了。天色已变热,她还穿着棉衣。第二天一早,母亲晕倒在地,一会,母亲又强撑起身子去开门。杨果要了母亲送牛奶的地址,飞快地赶到牛奶厂取到牛奶。杨果又支起自行车,身子前倾,脚不停地踩。杨果一家家上门,有些地址不熟,送到最后几家还是晚了。那些叔叔阿姨说你怎么才来?今天的奶就不要了。杨果又把牛奶退到公司,公司里不但不准退,还批评杨果影响了公司的信誉。杨果带着鼓鼓囊囊的牛奶来到学校,学校的早自习开始了。杨果从后门溜进教室被向老师发现了,向老师正要问杨果,发现王建军老师又在门边向她招手。王建军老师的招手对杨果没有好处。果然,向老师回到教室时,脸色成了猪肝色。向老师拍着手,叫大家停下来:哪个还没交学费的,下了课后,请立即去财务处交学费。

杨果还有50元的香烛没卖完,要是香烛能顶学费就好了。怎样尽快把香烛变成钱,她突然想起,去庙里烧香的那些信男信女都是上午,她想上午去卖香烛。下完早自习课,杨果捧着肚子一歪一歪地走向讲台。

“向老师,肚子痛得很。”

“真的吗?”

杨果点点头。

“赶快上医院看看吧!”

杨果跑了一上午,才卖完5元钱香烛。怎么办?老师要是告诉母亲她没有交学费,杨果肯定死定了。第二天早上,向老师将书往讲台上一摔,大声质问:没交学费的站到台上来! 教室一片肃静,向老师扫视着全班。杨果赶紧低头。杨果想她不理睬就是全班没人理睬了。杨果旁边的同学说,学生交学费是天经地义的事,还犹豫,害得周二例会上,校长点名批评向老师责任心差。杨果双手撑着后脑勺,心都快蹦出来了。

向老师见没有人站出去,她从办公室拿来一叠交费收据:全体起立!我念一个坐下一个。杨果知道自己逃不出今天这关又不想当众站出来,不等向老师念完她就偷偷坐下了。向老师念完了也是全部坐下来了。这次轮到向老师纳闷,她细数在座人数,与收据数就差一个,怎么全部都坐下了?向老师恼火了,认为哪个学生故意和自己过不去。她将学生们全部赶出教室,发一张收据条进来一个,终于水落石出。向老师气得满脸通红,同学们虽然没有恶言冷语,但不友好的眼神够杨果狼狈的了。下课后,杨果留了张条子:向老师,对不起了,我不想承认是因为班上有钱人多,我不愿让他们瞧不起,也不想让同学们帮助,其实我也很矛盾,几次想找你谈,现在我回去拿钱。

到哪里去拿钱?杨果背着书包在街上乱跑起来。拿不到钱就交不起学费,交不起学费学校就会通知家长,母亲要是知道我把交学费的钱买香烛了会打死我。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拿不到钱就不去上课了。

第二天,杨果起了个大早,她把书包里的书全部拿出来,再把所有的香烛装进去,她今天没有退路了,今天卖不完香烛她就不回去了。

杨果发现今天烧香的人特别多,一打听,才知道今天是菩萨生日。杨果在庙门口跑上跑下,缠着人家买她的香烛。可是手里的香烛和来时一样多。今天烧香的人多卖香烛的人也多,杨果的声音在一片嘲杂声中淹没了。杨果想了个办法,走到离庙一百多米的口子上去拦车。杨果拦住了一部红色出租车,大声喊买一捆香烛吧!出租车司机正准备喊她让开,被车里的人制止了。杨果靠近出租车喊,请买捆香烛吧!里面的人把车窗门摇下,杨果发现里面是个女施主,戴一副墨镜,因为是坐在车上,杨果看不清她的样子。女施主怔怔地看着杨果,杨果被她看得有些惊慌时她做了个要十捆香烛的手势。杨果把十捆香烛递过去,她把一张50元票子递出来说,把钱拿好。杨果听到声音很熟悉,有点像向老师。杨果想仔细看时车往庙门口开去了。

杨果举起那50元钱,边跑边喊:我有学费钱了!我有学费钱了!

杨果举着钱跑到学校财务室,财务室要她交450元钱,杨果是毕业班,要另收50元课外资料费。杨果傻了,财务室的人说,你说你叫杨果?你的学费好像已经免了,让我查查。杨果哪里还听得进下文,懵懵懂懂地跑出财务室,不争气的眼泪一个劲地流,一直流到教室门口才发现英语课开始。杨果最怕教英语的胡老师,不光杨果怕她,班上的同学都有点怕她。她是女老师却比男老师还凶。杨果赶快擦了眼泪进门,一声报告!杨果挺胸,立正,右手举在右肩上,一个标准的敬礼姿势。胡老师戴副有色眼镜,宽大的镜框遮住她大半边脸,让杨果看不清她的表情。胡老师没有理她,她在教室里来回走动,班上有两个男同学偷偷笑,被胡老师发现了,她脸一沉站到讲台前:班上有少数同学千万要注意!听我的课,必须适应我的教法。我在读课文的时候,大家心里要默记,我重复读的是重点,你们得赶紧画下来课后去背。我最讨厌课堂上走神的学生,更讨厌迟到的学生!你们记住,我只读一遍,给你们五分钟时间熟读,然后找同学出来背,背不出来的——哼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窗口的光反射过来,只感到胡老师那副眼镜很冷漠。胡老师看了杨果一眼,杨果已经靠在门边墙上。胡老师没有叫她出去也没有叫她回坐位,杨果急得浑身冒汗。胡老师大声说:“大家翻十五课,听我读。”胡老师读完课文把书放到讲台上:大家开始读吧!教室里开始了寺庙里的禅会,发出哇啦哇啦的念经声。胡老师走下讲台,对低头缩在墙边的杨果说,你是不是想站在这里过年,还不回到座位上去。

杨果飞也似地回到座位上。杨果拿出书,刚读完一段,胡老师又回到讲台上,拿起讲棍对着桌子“啪啪”两声,嘴里喊着:停!停!停!教室里70张念经的嘴,凡是读到“a”音节的都张成“O”字了。

谁上来背!胡老师的有色眼镜扫视着教室,那70双呆板的目光和那70张木偶似的脸都低下头去,不敢看她的表情。胡老师见没有一个肯站起来,教鞭在讲台又是“啪啪”两声。杨果感到那声音像刑场上抽打犯人的皮鞭声。杨果只有将头低得更低来避开她的目光。胡老师的课基本上没有人敢回答。

谢乐乐。我看你嘴巴讲个不停,是不是想背?

谢乐乐望也不望胡老师。

站起来!

我不想背站起来干吗?

你竟敢顶撞我。我努力把课教好,你们怎么对我不理解呢?

谢乐乐做了个猴抓动作。

你,你!你给我到讲台上来做20个俯卧撑。

谢乐乐走到教室的走廊间一下下做俯卧撑,动作怪异但没一个人敢笑。

胡老师那副有色眼镜在教室里扫来扫去,目光在教室里转一圈后落到杨果身上。

杨果,你背!

背什么?杨果猛然站起,话有些说不清了。杨果满脑子想着明天怎样请假怎样卖完剩下的香烛。

你说背什么,你今天是在上什么课?

英语课。

杨果结结巴巴地背起来,刚背了两句,被胡老师打断:重背!杨果再背时却越背越背不清了,正急得想哭,下课铃响了,杨果马上闭住嘴。胡老师手机正好响了,胡老师从包里拿出手机,走到门边:Hello!哼哼——yes!yes!——bai——bai !胡老师接完手机就去拿桌上的袋子,同学们开始清理桌上的书,杨果赶快坐下来。胡老师说,哟!你们比我还急。我今天不出去了,陪你们背完书,怎么样?”胡老师望一眼杨果。你怎么自己坐下了?蠢得像猪一样,再背!杨果拿了书站起来。胡老师说:叫你背,不是叫你读。杨果放下书,两手扯着衣服下摆,嘴里半天发不出一个音来。胡老师“哼哼”两声,用教鞭指着杨果,你看看——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像……像什么?

我……我……我……。杨果脸涨得通红,双手不停地扯衣角,无意间把衣服往上一搂,那件宽大的衬衫揭到胸部,一对白乳房整个地亮了出来。顿时,教室里鸦雀无声,老师和同学目瞪口呆地看着杨果。杨果傻了,捂着脸冲出了教室。

杨果跑着,眼前晃动着胡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那都是些把她吃了的目光,她再也不想见这些目光了。跑回家,杨果把自己关在房里才大声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哭累了,睡一会,醒了接着哭。杨果不知哭了多久才发现,我怎么在家里不在教室?教室,教室我还敢进去吗?不进教室我怎么读书?你还有得书读吗?没书读了!没有书读了!还读什么书?不读书好,不读书再也不用去学校了,不去学校再也用不着卖香烛了。

杨果把书包里剩下的香烛统统倒到地上,她要把这些香烛烧给父亲。父亲抚养她这么大,她还没给他烧过一支香烛。杨果撕了一页作业本,点燃两根红蜡烛插进香炉,又点燃三支香,双手捧着,跪在父亲照片下拜三拜,抬起头想跟父亲说几句话,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脑袋嗡嗡响,眼泪悄悄淌。杨果又把所有的香烛点燃,香炉里插满了香烛,烟雾包围着父亲,父亲在烟雾里皱着眉头。杨果望着父亲说:爸爸,我不读书了,我要和母亲给你打官司,我要和律师叔叔一块找到脚手架不牢固的证据。我要为你讨回公道。我要保护好母亲。母亲呢?杨果四周看看,这才发现家里就她一个人。母亲又不见了。母亲会去哪里?我要去找母亲。找到母亲,我哪里也不去,天天守着她。

找母亲去。杨果从地上站起来,走到门边,很用劲地打开门。杨果惊呆了。门外,站着向老师和同学们。

向老师说:我们是来接你回去上课的。

杨果站在那里没有反应。

一个同学说:我们在你门外站了两个多小时。向老师根据你家情况向学校提议免除你所有学费了。

杨果终于明白眼前的人和事,眼泪哗地流下来。

向老师上前拉着她的手:班上发生的事我才知道,胡老师也感觉到了她教学上的问题,她以后会改的。走吧!下午还有一节课呢。

责任编辑王绍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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