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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红(中篇小说)

2008-09-11

广州文艺 2008年9期
关键词:梅兰

老 衲

老衲又名老那,湖北麻城人,198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已出版长篇小说《生死海关》、《城市蜿蜒》、《面朝大海》。在《花城》、《芙蓉》等刊物上发过小说。

梅兰上班时穿套裙,样子就像一个白领丽人。其实她不适合在欢场里混,她应该去写字楼上班。后来我跟梅兰混得很熟了,就把这想法跟她说了。她说她的确是在写字楼里上班,就因为跟朋友出来玩才误入歧途。她朋友是坐台小姐。她闲得慌就跟着朋友去歌厅唱歌。没想到有客人点她。梅兰说:我不是小姐,我是来玩的。客人说:没关系,大家一起唱歌。梅兰陪客人唱了大半夜的歌,客人给了她五百块钱的小费。她不要,她朋友帮她收了。她就这样陷入风尘。梅兰给我讲这件事时,我正躺在她的床上,看她的像册。我说:是吗?你这么丑,也有人要。梅兰说:别瞧不起人,我做小姐的时候,月月拿奖。我说:是吗?奖什么?梅兰说:奖项链。我说:这么说,你还是一个红牌呀。梅兰说:讨厌,以后不跟你说了。

我在电话里对梅兰说一起吃饭吧。然后我开车去接她。她住在竹家庄,那地方是南村有名的二奶村。为此我犹豫了好一阵子,琢磨要不要去接她,要不要请她吃饭。之所以没有反悔,是因为答应了人家,不能食言。我们在四川酒家吃川菜。中间她接了个电话,有个朋友从北京来找她。要她去汽车站接。梅兰说:大哥,想麻烦你呆会儿陪我去车站接个人。我说:行,吃完饭就陪你去。

在停车场倒车,一不留神撞了后面一堵墙。感觉车身一震,我和梅兰都扑倒在一边。梅兰上半身全压到我身上了。我下车看了一下,还好,左后灯和周围的塑料板全凹进去了,居然没烂。我上了车,梅兰说:没事吧?我说:没事,有事也是喜事。说完呵呵笑了。

有个阿婆在停车场出口处编竹器。她编的虾笼特别可爱,就像文革时斗地主那种一头尖一头圆的帽子,不过更长,有些弧度。车经过的时候,我伸手就抓了一只交给梅兰,然后扔给阿婆十元钱。阿婆站起来就追,边追边说:十元不够,十元不够。我常在四川酒家吃饭,跟阿婆很熟。她的笼子全是十元一个,可她每次都要骗我,说要十元零五角。她非要我多给她五毛钱。我到哪儿去找五毛零钱。给她十一块吧,她不干,说没钱找。她那意思就是存心不卖给我,所以我每次都是拿起笼子丢下钱就跑。我把这事跟梅兰说了,梅兰就说:好在阿婆年纪不轻了,否则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我说:别把人看扁了,我可是正人君子。梅兰说:看得出来,咱们是一条战线的。她那意思是说:她在欢场上混,我经常出入欢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拿眼睛瞪她,她赶紧解释说:阿婆要是报案了,你是主犯,我是从犯。

梅兰对虾笼爱不释手,说要拿回去挂在床头,天天看。我说:还不如挂我,不光可以看,闷了还可以陪你聊天。梅兰说:好呀,挂在马路上,一样可以天天看,上下班路过时还可以讲两句话。

在车站兜了一圈,没找到人。上班时间快到了,梅兰有点急。她给她的朋友打电话,原来那丫头不在车站,在车站下面的十字路口。我赶紧把车开了过去,远远就看见一个女人站在路边,身边放着两只皮箱。我把车停在路边,然后帮那个女人把皮箱放进了车尾箱。这个女人长得没有梅兰好看,个子倒是很高,可惜太瘦,满眼尽是骨头。总之我看了第一眼就没再看第二眼。梅兰说这个女人是她的老友,但对她并不是特别好。我一上车,就听见她在数落人家。埋怨她不在约定的地方等。那女人刚要解释,梅兰一句话把她堵了回去。然后大家都不说话。梅兰生起气来,两个乳房就不停地颤抖,满脸潮红。这个样子我特别爱看,后来我老惹她生气,就是为了看她生气的样子。再后来她知道了我的企图,我想她生气,她偏不生气,或者生气了也不让我看到。

梅兰赶着去上班,让我先送她回时代,然后再送她女友回她宿舍。梅兰说:你帮忙把箱子拿上去,在我房里坐一下,喝口水,我的房间布置得很漂亮呢,你一定会喜欢。她还对我说:我的闺房还从来没让男人进去过呢。这就是说,她对我另眼有加,差不多把我当成她的男朋友了。问题是在这种地方上班的女人恨不得所有男人都是她的男朋友,好给她订房,让她坐台,再给她小费。尽管梅兰与众不同,我也很想勾她一回,但也不能一下子就跟她黏上了吧。

梅兰给了我一个电话,还有一个女孩的名字。这女孩叫邓红。她的电话号码跟我的才差两个字。我一下就记住了。后来坐台小姐一找我要电话,我就把邓红的号码留给人家。害得邓红的电话老是响,她一接听,人家就挂了。这件事我一直没跟邓红讲,要是让她知道了,她一定会找我拼命。这件事的另一个后果是逼得邓红把号码换了,等到梅兰突然失踪,我想找邓红也找不到了。

梅兰的地址是竹家庄五巷10号。那条小巷刚好可以过一部小车。再进去是一片空地,长满了杂草。梅兰住的那栋农民房就在空地的边上。我把车停在草地上,跟那个丑女人一人拎了个箱子往四楼上爬。如果后面跟着的是梅兰,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她拎箱子,就算我一次拿不了两个,我也愿意跑多一趟。可后面跟着个丑女人,要让我为她跑多一趟,打死我也不干。我后来就问梅兰,这女人来干什么?梅兰说:能干什么,坐台。我说:这么丑的女人谁会要?事实证明没有一个男人要她。她在时代上了三天班,一个台也没坐上。后来我问梅兰:那个丑女人跟你睡一张床?梅兰说:不睡一张床,让她去哪儿睡?那时我跟梅兰天天在她的床上滚,一想到有个丑八怪在她的床上睡过就很不是味道。梅兰说:我也不愿意跟女人睡呀,有什么办法,她是我朋友。梅兰有很多这样的丑八怪女朋友,她后来去蓝宝石上班,整天关照一个叫阿欣的丑女人。奇怪的是这个丑八怪居然能在蓝宝石呆下去,也就是说不时有个看走眼的男人上当受骗。不仅如此,还有人带她出台。真是让我大跌眼镜。有一天,我和朋友去蓝宝石,阿欣居然就站在小姐堆里让我们挑。她一经涂脂抹粉,居然变了个人,要不是梅兰指出来,我真认不出。至此我才真的相信了靳羽西的那句名言:没有长得不好看的女人,只有不会打扮的女人。可是让这么丑的女人来应付我的朋友,梅兰也太不给我面子了。梅兰说:别生气,别看女人长得丑,丑女人也有味道,有的男人会喜欢。那天阿欣还真被我一个朋友挑走了,还带她出台。这件事一直让我觉得怪不舒服,好像吞了只苍蝇。为此梅兰说我很怪,她说:又不是你带她出台,你恶心什么?我是她的朋友,你是不是也要恶心?梅兰还上纲上线:你这么讨厌丑女人,我也会变老变丑,到时候你是不是也会讨厌我?我说:你不会变丑,你越老越漂亮。

邓红是个很典型的古典美女,这种长相的女人谁都喜欢,但我觉得她没有梅兰身上的那种味道。要是在两人中挑一个,我肯定挑梅兰。看到邓红我会觉得美,看到梅兰我会有感觉,同时也会觉得美。这后一种美就叫作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就是说,我那时已经对梅兰心生好感,几乎把她当作情人了。因此对邓红这样的美女也是视而不见。

梅兰的房间布置得很温馨,东西不多,就一张大床,一个大衣柜,一个梳妆台,但摆位很好。窗台放了瓶兰花,床头挂了副风铃,在一些关键地方还放了几件小装饰,显得很有品位。美中不足的是墙上贴了幅画,一个鬼佬正在脱一个鬼妹的裤子,鬼妹的屁股全露出来了,屁眼黑洞洞的。尽管鬼妹的屁股很漂亮,人也很美,鬼佬也长得阳刚气十足,我还是觉得不好。梅兰后来解释说:那面墙脏了,恶心得没法看,不遮住睡不着觉。至于为什么要贴两个人光屁股的画,原因如下:每天在欢场里混,满眼都是男欢女爱,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到宿舍也是面对四面墙,贴一幅画也算是望梅止渴,好过跟人逢场作戏吧。梅兰的话我信,她这叫作: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比我强多了。这是我爱她的一个重要原因。梅兰的房间还有一个突出的地方,就是挂了很多纸鹤,挂满了一面墙。她说这些纸鹤都是为我叠的,我没出现她就开始叠了,等待我的出现。她还叠了几罐幸运星,也是为我叠的。为了表示她此言不虚,认识我后她又叠了一大罐。让我拿回家,知道我拿回家不方便,就让我拿回办公室。但我一直没拿。她还给了我一张像片,是早两年照的,她扎着个大辫子,打扮得像个村姑。我把这张相片放在钱包里放了大半年,后来我又把它拿出来了,插在她梳妆台的镜架上。她在镜架上插了很多自己的肖像,都很性感。她看到我把像片放回去了,就问我:老公,你不要我的像片了?我的解释是:放在这儿我每次来都能看到,放在钱包里一年也看不了一回。那张像片后来一直放在那儿,直到梅兰失踪。现在我只能在记忆里回忆那个村姑的样子。这就是说,命里注定我不能留下梅兰的任何一件纪念品。

从梅兰房里出来,我就开始想念这个女人。她那清新脱俗的格调让我感动。她的肉体也值得我迷恋。这就是说我即将落入这个女人的圈套里,不能自拔。理由是我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事,不带任何目的。譬如说我做事时就没想着占有她,只是在做完了事,与她单独面对,尤其是在她房间或她床上时才突然涌起了想跟她做爱的冲动。我说的是做爱,而不是占有。

那天晚上梅兰给我打电话,她说:多谢你啊,江大哥。改天我请你吃饭。我说:不用客气。梅兰说:我不会客气的,我请客,你埋单。说完哈哈大笑,好像这件事特别让她开心。梅兰的堂妹梅丽老叫我死人。梅兰听到她这样叫,就骂她:臭丫头,你干吗叫他死人?以后不准这样叫他。这就是说梅兰很在乎我的死活,她是怕谶言成真哪。梅丽说:你是怕我把他叫死了是吧?那我就不叫死人了,叫活死人行不行?

第二天我请梅兰吃饭。也就是梅兰说的她请客我埋单。地点在西安饭庄。这家饭店是我朋友开的,有很地道的陕西菜。比较合我的口味。我只是想着口胃之乐,一点也没有想到带梅兰去这种地方适不适合。这就是说,我把梅兰当成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一个近似女朋友的角色,一点也没考虑到她在夜总会上班的身份。我点了几个偏辣的菜,梅兰是贵阳人,喜欢吃辣。我总是分不清川贵两地在语言上的差别,她们自己就分得很清楚。所以碰上讲四川话的女人,我总要问她们是哪儿的。当初碰上梅兰时,我还以为她是四川的,对四川的小姐我是没有什么好感的。我的朋友也都讨厌四川小姐。一问梅兰,才知道贵州人也讲四川话。我后来还遇到很多贵州女人,发现贵州女人比较纯,很少搞三搞四,惹是生非。

我朋友来给我敬酒,敬完了我又敬梅兰。他大概有点喝多了,敬完了还看了梅兰半天,然后对我说:你朋友很漂亮。梅兰知道自己气质还算不错,说不上漂亮。但有人说她漂亮她当然开心。那天晚上她心情特别好,挽着我的胳膊走了很长的路。在人少的地方我就把她抱在怀里,亲她的小嘴和下巴。那时我要是提出做爱的要求,我想她大概不会拒绝。遗憾的是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只是想亲亲她,抱抱她。跟她聊天。就像真的在跟她谈恋爱一样,一步步深入。后来我终于跟梅兰发生了关系,她就改口叫我老公。对这个称呼我一直很不习惯,一开始老不答应,后来之所以答应了,是因为老不答应不行,还因为我把它当作一个符号,而不是称呼。后来我知道夜总会的小姐都有自己的老公,有些人还有一大串老公。我就希望梅兰还是叫我大哥,但我一直不敢对她讲,怕她误会我嫌她的职业,所以她就一直叫我老公,一直叫到她失踪。我不知道她这样做是遵循行业习惯还是真的对我一往情深。

我在一个重要的政府部门工作。很多人求我办事。只要我愿意,天天有人给我安排节目。南村以及南村周围的娱乐场所我全跑遍了,几乎所有的妈咪我都认识。认识梅兰后,我不怎么去其他地方了,基本上都是在蓝宝石消磨时光。我还把别的朋友往蓝宝石带,就是为了给梅兰捧场。到后来几乎所有的朋友都知道我在泡蓝宝石的妈咪。这一切源于我跟梅兰发生了关系。那天我去梅兰的房间,我们坐着聊天。然后我开始亲她,并摸了她的乳房。对我的举动她基本上没有表示异议。我就对她说:我们做爱吧?她说:还是不要。我是这样理解这句话的:她尽管在娱乐场所工作,但她毕竟是个女人,还是个比较传统的女人(相对其他小姐而言),她不能随便就答应了我,但她实际上是很愿意答应我的。因此我就很不客气地向她发起了攻击。她一边扭动身体一边说:真的要做爱呀?

跟梅兰做爱是一种超级享受。老实说,我还没有这样享受过。我喜欢听她的呻吟,她的呻吟绵绵不绝。我不知道她是真是假,但我喜欢这种声音贯穿全过程。一开始我带着套子(套子是我准备的,我买了两盒,这表明我一开始就心怀不轨)。后来我们觉得很不来状态,梅兰就叫我把套子拿掉。我正有此意。我把套子脱下,顺手扔在梳妆台下的垃圾篮里。我扔得很准,梅兰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说,我们是情不自禁地想与对方融为一体,但老实说,我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个十分强烈的念头:她会不会有病?但我已经顾不上了,因为我已经在她的拥抱里欲仙欲死。我不知道梅兰会不会担心我有病,我相信一开始她还是有点怕,要不她就不会让我带那劳什子。只是在这破东西影响到我们的感觉时,她才毅然决定要抛弃它,永远抛弃它。跟梅兰在一起,我似乎变了个人,永远不知疲倦,她则在一串接一串的呻吟里汗出如洗。我在梅兰身上有一种重拾雄风的良好感觉。好像一种新生。

梅兰有一天问我:你有老婆吗?她好像很随意地问起。可我不敢正面回答她,我怕她因此离我而去。我说:有没有老婆你很在乎吗?梅兰说:我没所谓。这只能说是一种心理上的承受能力,不可能没所谓。至少时间的分配上就不一样,精力的投入也不一样,还有一个是会不会带来一些意料不到的麻烦?因此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她爱我,有没有老婆都爱我,一样的爱。

梅兰从床上爬起身,去冲凉房洗澡。她穿了件粉红色的真丝睡裙,走到门口突然扭头对我说:今天不走吧?我说:还没请假呢。我看见梅兰似乎呆了一下。她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一扭头把长发甩到身后。

沐浴一新的梅兰香气扑鼻,我情不自禁地把她揽在怀里,百般爱抚。梅兰很顺从地把头靠在我胸口,平静地喘着气。她呼出的气息清新可人,她的体香让我如醉如痴。我开始沉迷于她圆润的富于弹性的肉体,无法自拔。过了半小时,梅兰翘起脚,把我夹住,开始撩拨我,再次让我欲火中烧。然后我去冲凉房冲了遍冷水,回来后我们抱在一起睡了一觉。醒来也不知是几点钟,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声音。这表明所有人都睡了,不是深夜也是半夜。梅兰的下半身压在我的右腿上,我的右腿好像失去了知觉。我想把腿抽出来,刚一动,梅兰就翻了个身。她把腿拿了下去,却把左手搭在我胸口上。梅兰说:你不是要回家吗?我发现她嘴巴在动,眼睛却没有睁开。也不知是睡是醒。我说:已经请假了。我还说:这是我们的初夜,不能分开。梅兰好像没有听见,她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稳,好像还有点轻微的鼾声。

我回到家里时,我前妻正准备出门。她见到我就说:找到睡觉的地方了?我说:是呀,现成的出租屋。我跟前妻离了婚,但还住在一起。我们基本上不过性生活,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偶尔也会过一次。这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有生理需要。还因为我是个男人,也有生理需要。我们过性生活时恨不得把对方吃掉,过完了后愈加讨厌对方。我们过性生活就像过日子一样,只是在凑合,这就是说我们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性伴侣,也没找到合适的生活方式。我原来在一家合资厂打工,后来这家厂破产了,外商携款潜逃。我没有工作,在街上游荡了大半年,直到我前妻单位招工。也就是说,我前妻给我安排了个工作,当她的司机。她在一个很重要的政府部门任科长,手中握有大权。我给她当了半年司机,后来成了她的丈夫。有句话叫日久生情,说的就是我和她的事。后来我才知道这情是有水分的,她喜欢她的司机,不喜欢她的老公。她的老公原来不只是个司机,还是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尤其是她的老公还很懂历史,常常发现她犯一些常识性错误,而且总是老实不客气地指出来。这使她觉得生活不像她期望的那样,简直差得太远了。当她想一如既往地对我颐指气使时,突然觉得底气不足,就像我跟她吵架时不得不让步一样,我也觉得底气不足:工作是她帮忙找的,房子是住她的,衣食住行至少有一大半是她在开销。

我后来通过公务员考试,成了国家干部,我前妻却下了海,做起了贸易,而且很快发了财。她搬走的时候把房子给我留下了,还给我留下了一部小车。我上班的时候开公车,下班以后开私车,当然油费路费全是公家出。

我从梅兰那里出来时刚好七点钟,我本来可以直接去单位,可是衣服没换,觉得很不舒服。这全是我前妻影响的。她有洁癖,衣服勤洗勤换,一天不换就像得了什么怪毛病,浑身不舒服。这毛病后来就传染给了我。我冲完凉出来,看到前妻还坐在沙发上,一双眼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说:你不是要急着出去吗?是不是有什么事?前妻说:没事,我觉得纳闷,好像有什么人把你当宝贝了。我没好气说:关你屁事。我前妻听了就哈哈哈大声怪笑。好在我早就习惯听这种声音,不然一定会从六楼跳下去。我前妻怪笑了一阵就出了门,她出去时还把门使劲带上了,那响声震耳欲聋,害得我的心狂跳不已。我那时就想:我前妻大概不会回来了。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她的确再也没有回来过,她那几件换洗衣服也没拿走,一直留在衣柜里,成了我的纪念。我后来想让梅兰搬过来住,就想把前妻的衣服收拾起来,但梅兰终于没有搬过来。她宁愿住在出租屋里,就算保安隔三岔五去查房,她也不搬,因为在那儿有自由,搬到我家里就像进了鸟笼里。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搬,不就是每月多出三百块钱的租金吗?这点钱省下也顶不了什么用,何况几个姐妹住在一起,互相还有个照应。

有一段时间,我对来找我办事的人特别客气,回答问题也特别耐心。后来来找我办事的人就排成了长队,其中许多人后来跟我成了莫逆之交。那时正是我跟梅兰爱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们把事情办完了就要请我吃饭,饭后去桑拿或唱歌。我就带他们去梅兰上班的地方,开始是时代,后来是蓝宝石。梅兰每月有三间大房,十五间小房的订房任务,全给我包下来了。有我订房,梅兰就不用像其他妈咪一样七点钟就赶去上班。她总是陪我吃晚饭,到八点钟时才由我开车送她过去。这无疑是极大的荣耀,别的妈咪恨不得把梅兰杀了,由自己取代她的位置。梅兰不用为订房发愁,又不用挖空心思敷衍那些客人,整天笑眯眯的。这笑容无疑也感染了我,我还把它带回了单位。

梅兰除了上班,就是睡觉,她总是睡不够,尤其是跟了我后,愈发睡不够,我总是在半夜时分把她弄醒。她只好在白天补回来。她还喜欢逛街,逛多久都不累。爱逛街似乎是女人的通病,除了我前妻,她买衣服从来都是一箱箱的买,她的爱好是谈生意,几天几夜都不觉得累。梅兰总是吃了午饭就去逛街,跟几个姐妹一起。有时在附近逛,有时心血来潮,打的去远一点的地方逛。逛到五点多的时候,估计我已经下班了,就给我打电话,如果我方便就开车去接她们,如果不方便她们就打的回来。我们一起吃饭。有时在酒楼,有时在大排档,在酒楼自然有我的兄弟埋单,在大排档本来应该由我埋单,但每次都是梅兰抢着埋了。这几个贵州女孩子很特别,她们吃饭很少揩男人的油。这一点很讨我喜欢,本来吃饭花不了几个钱,但有的女人就是爱贪小便宜,喜欢白吃白喝,并且以为理所当然。其实遇上这种女人,男人也不会做冤大头,总会从别的方面挽回损失,最后吃亏的还是贪小便宜的女人。所以我有时候就想,梅兰是不是更工于心计呢,这样想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很恶毒。简直不是人。

梅兰知道我不喜欢逛街,从来不叫我陪她。所以我没给她买过一件衣服。也没给她买过其他任何物品。这是我一直以来引以为憾并且深感惭愧的地方。不仅如此,她还替我买过几次衣服,全是名牌。我后来把这些衣服收藏在衣柜里,每年的纪念日才拿出来穿一次。以此纪念梅兰。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我宁愿相信她活着,就算她不想见我,我也希望她活得好好的,开开心心。

我去蓝宝石唱歌,有时自己去,有时跟朋友一起去。大家都点小姐相陪,就我不点。我觉得有梅兰就够了,就算她忙得焦头烂额,抽不出时间陪我,我也很开心。可朋友们不这样看,他们觉得我是怕梅兰吃醋。他们还说:我是刚出虎口,又进狼窝。这就是说,我刚跟前妻离了,还没自由几天,又找了个女的把自己给管住。其实梅兰是真想找个人陪我,她要应付其他房间的客人,分不开身,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每次她都要硬塞一个小姐给我,但她一离开我就让小姐走。后来梅兰就常拉一些“扶贫对象”给我,要我照顾一下,她说她们一个月坐不了几次台,害得她每天都要拉郎配。可那些扶贫对象也不愿意跟我坐台,因为我常把她们扔在一边不理不睬,尤其是梅兰回来后,我只顾和她聊天,好像旁边没有人似的。梅兰的小姐还很讲职业道德,她们觉得没尽到三陪的责任,等于是白拿我朋友的钱,一回还可以,两回三回就不好意思了,而且陪妈咪的老公,分寸很难把握,天知道妈咪会不会吃醋。除了“扶贫对象”,她还常让梅丽陪我,只要我去了蓝宝石,只要梅丽没坐台,她就硬把梅丽塞给我。我不好意思赶梅丽走,再说我们熟得不得了,她没生意,我不关照她谁关照她?我和梅丽玩骰子,喝酒,唱歌,跳舞。梅丽喝了酒就没了分寸,老想骚扰我,好在在宿舍里她也常当着她堂姐的面对我动手动脚,梅兰知道她的为人,也不以为怪。只是在实在看不过眼时,或者情绪不好时,才会骂她一顿。梅丽不怕她,每次都说:闹着玩的,当什么真!只有你把他当宝,我才不稀罕呢。其实梅丽很在乎我,我有时觉得比梅兰还在乎我。证据是一到吃饭时间她就想起了我,非让梅兰给我电话,要我陪她们吃饭。她还对梅兰说:江大哥人不错,对你又是真心实意的,你要珍惜呀。梅兰很不喜欢听这句话,她说:不用你教我。其实梅兰也没有不珍惜,我就没有这种感觉,大概梅丽觉得还珍惜得不够,所以忍不住要多嘴。她本来还想长篇大论一番,给梅兰一句话堵了回来,心里很不舒服。那天晚上喝酒,借着酒劲又把这句话重复给我听,说把她的好心当了驴肝肺。梅兰失踪后,梅丽还给我打过电话,告诉我她搬家了,请我去坐,她还说要给我打电话,事实上却没有给我打。

梅兰上班时穿的是一套青色的西装套裙。那套衣服穿在她身上非常好看。她人虽然不高,但身材好,三围很匀称,每一个地方都长得恰到好处。她的脸蛋不是那种标准的美人相,但很端正。眼睛大大的,很勾人,嘴巴大小适中,很性感。她的气质还特别好,这是大家公认的。梅兰穿着套装,腰身显得很细小,胸部和臀部显得很突出。我每次看到她这种打扮,就想抱她一抱。有时把持不住,也不管场合当着她的朋友或我的朋友就把她抱在怀里。她尽管很开心,脸却红得像猴子的屁股。双手握成小拳在我背上拼命敲,嘴里说:放开我,放开我。与其说我为了帮梅兰完成订房任务才去唱歌,不如说我是为了看她穿着工装时的样子。除了上班,她就不这样打扮了。每天下班一回到家,她就脱工装,换睡衣或便装。如果我正好在房间里,我就不让她脱,先抱着她在房间里转几圈。等她换了睡衣,我又抱着她再转几圈。然后我们躺在床上看电视,聊天。那天如果要做爱,她就特别容易兴奋,她说是因为我抱着她转圈的缘故。梅兰喜欢穿一些“简单”的衣服,譬如说一条短裙配一件新潮的上衣,显得随意,还很性感,害得我老是想对她动手动脚。她的乳房不算大,但很圆,形状很好。由于衣服选择得好,感觉里面总像有两只兔子要往外窜。有一天,我们从动物园出来,在门口遇上一个中年男人。梅兰后来就骂:老色鬼。我说:怎么啦?她说:臭男人盯着我的乳房看,讨厌死了。这就是说梅兰的确有撩人的地方。后来我就想不明白自己是迷恋她的肉体还是迷恋她的精神,如果是前者,比她优秀比她性感的女人多的是,我干吗要迷恋她?如果是后者,她的精神是什么呢?我想不起来。

我失业后有一段时间无所事事。天天在街上瞎逛,看街上跑的名车和美人,累了就坐在树阴下休息。有时碰到有人在路边摆棋谱,我就蹲在旁边看,一看就是半天。这样逛了一些日子,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了。再不找工作就得沿街乞讨了。我就开始逛人才市场,第一天去要了张表填了,以后每天都去,看招聘广告,接着一个档口一个档口地应聘。应聘的时候,人家总是问一大堆问题,还把我的证件看了又看,末了就说专业不对口。当然原话不是这样说,要委婉得多,说得最多的是:庙太小,容不下我这个大和尚。我心里想:奶奶的,这不是拿我开心吗?早说呀。我前妻和人事科长去人才市场招聘司机那天,我又进去逛了。我看到两个女人并排坐着,其中一个长得很丑,另一个长得很美。这个丑女人后来成了我老婆。我当时只是觉得这两个女人坐在一起,很好玩,就像要说相声似的。发现这个情况后,我才仔细看她们后面的招牌,原来是招司机的。我以前还从来没想过要应聘做司机,这时突然觉得做司机也不错,尤其是做领导干部的司机,威风八面。我走过去,先自我介绍,然后把我的驾驶证拿出来给她们看。其他证件我全收起来了,费事拿出来丢人现眼。那个长得很丑的女人先看了我的驾驶证,然后递给长得很美的女人看。美人看我的证件时,丑人就看我。我却不愿意看她,只顾着看美人。美人看完了说:不错呀,有七年的驾龄。其实我的驾驶证是我表哥帮我写的,但我的确会开车,真正的驾龄大概也就半年。但这并不影响我给领导开车。美人说:杨萍,是你要的人,你表个态。丑人说:你是人事科长,你定吧。美人说:那就这么定了。说完就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我一听这丑女人是领导,我还是她的司机,心里先凉了半截,本来想反悔,咬咬牙忍住了,我总不能天天逛马路吧。好歹是个事呀。我就这样给后来的老婆领着回了单位,她给了我一把车钥匙,就把我扔在司机室,自己去上班了。那天没有出车任务,几个司机全在司机室里打牌。他们全副身心都在牌上,也没人睬我。好在我也不用人睬,自己拿了个纸杯去倒水喝。司机室里有部冰热饮水机,装的是纯净水。这说明这个单位福利很好,连司机都可以喝净水。我原来那家公司只有办公室和经理室才有净水喝,难怪要破产。我跟司机们格格不入,因为我不是司机。他们从来不把我当司机,在他们看来,我的车技平平,因为不管我车开得多好,总好不过专职司机。他们还说我是那个丑八怪领导找来的小白脸。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说的没错。但一开始我可没想到要娶这个丑八怪做老婆。后来我跟杨萍呆久了,竟然习惯看她那张丑脸了。不仅如此,有时还觉得那张丑脸有些动人,再后来居然跟她滚在一张床上。这说明人这东西极富张力,可塑性很大。

等到下了班,司机们全走了。他们有的人开班车,一到点就走,有的是给领导开车,要么迟走,要么早走。领导从来不准点的。我一个人在司机室看电视,看到七点钟,杨萍才来找我。她要是再不来,我就以为给人忘了,非满世界找人去不可。我把车开到门口,杨萍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她说:去新世界。杨萍在人才市场穿的是一套工装,打着领带。这种衣服只有丽人才配穿,她穿在身上就不伦不类,让人说不出的怪。可她是国家干部,非穿不可。现在她穿了一件印花衬衣,下面是桌布裙。看起来舒服多了。我一边开车一边看她的衣着,由衷地说:真漂亮。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我赞的是她的衣服不是她本人,可她仍然很高兴,说:谢谢,喜欢吗?我说:喜欢,你很会选衣服。按理说,只赞衣服不赞人,是很不礼貌的。一般女人听了都会很不高兴。可杨萍很不在乎,照样大大咧咧地笑。这说明她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这一点很讨我喜欢。等到我对她的不拘小节忍无可忍时,我就开始恨她恨得牙齿痒。

新世界是南村新开的一家大酒店。人气旺得很。南村人民有个特点,就是哪儿人多就往哪儿挤。据说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因为吃的人多,东西就新鲜。这年头大家都喜欢尝个鲜,最好是吃第一口。杨萍对吃很不讲究,就像她穿衣一样。之所以去新世界,一是要撑门面,二是那里环境好。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两个男人坐在房间里。其中一个头发全白了,但年纪却不像太老,另一个剪了个小平头,却留了个山羊胡。我们一进房,两人就站起来欢迎。白头发把身边的椅子挪开,让杨萍坐,同时盛赞杨萍的衣服漂亮。杨萍说:雷总别拿我开心。我对穿着不讲究,衣服一买就是一大堆。同样的衣服也是一买就是好几件。我在杨萍身边坐下,听见杨萍在介绍我,赶紧又站起来向二位男士致敬。杨萍说我是她的司机,不是外人。至此我才明白这是一个内部的会议,我是有点多余的,不知道杨萍为什么要带我上来。她完全可以给我一个司机的待遇:给十块钱让我去吃个快餐,然后躺在车上睡觉,等她。

大家喝着茶,聊些无关紧要的事。一会儿菜上了,跟着上了洋酒。谈话慢慢转入正题。小平头问起当前的贸易形势,杨萍讲了半天。跟着就钢材问题讨论了半天,其中有很多行话,或者说专业术语,我听不大明白。坐着也是没意思,再说这餐饭本来是没我的份的,杨萍给我面子,谈生意也不避忌我,我也得学会做人。于是我吃了几个餐包,就借口加油先下了楼。我坐在车上等,听着音乐。后来就在车上睡着了。我睡前天还有些微光,也就是说最多就九点来钟,等睡醒了天全黑透了,大街上好像也没人影。一开始我有点想不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后来才想起这是自己第一天上班,在给一个丑女人开车。我看了下表,天!快两点了。这餐饭也吃得太久了吧。一直到三点多,杨萍才下来。原来吃完饭又去唱歌,唱完歌又去桑拿。杨萍说本来也想叫我一起去,没法跟我联系。她还以为我真的去加油了。说着就让我把手机号码留在她的通讯本上。

车到宿舍楼下已经是凌晨四点。我想回去还能睡个囫囵觉,杨萍这么晚睡,早晨肯定起不来,我也可以跟着睡懒觉。没想到杨萍一下车就交代我早上八点来接她。我的天,难怪这女人长得这么丑,原来是熬夜熬的。

我前妻不光会做生意,她在单位里也是个大红人,还是个大能人。她那个部门是单位里最好的,她是部门的头,所以她的岗位是单位里最好的。我知道很多人跟她建立了特殊的关系,还有很多人想跟她建立特殊的关系。很多人在跟她合伙做生意。还有很多人想跟她合伙做生意。当然也有很多人妒忌她,希望她当黑。她手袋里有两部手机,其中一个号码只给生意伙伴知道,另一个谁都知道。这个电话每天都响个不停,都是想跟她建立特殊关系的人打来的。这个电话后来就交到了我手里,由我来决定来电的命运。这就是说我不光是杨萍的司机,后来还成了她的生活秘书。当然这个时候我跟她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

杨萍每天晚上都出去跟人谈生意。这个时候我就坐在旁边看报或喝茶。我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杨萍倒是想让我跟着学一手。好在她分不开身时我去凑个数。她时常有分不开身的时候。因为她那个岗位太重要,领导经常找她开会,手下也经常找她签字,生意人经常找她关照,合作伙伴还特别多,要跟她商量事情。杨萍分不开身,有时就让我帮她跑跑腿,譬如说拿些材料,送些单证之类,我还帮她看过样品。生意谈完了,大家就去找地方放松。譬如说,唱歌,桑拿,打麻将。杨萍有时还去运动。我对运动不在行,陪杨萍运动过几次,她觉得没意思,还不如她自己玩。就让我陪客人去桑拿或唱歌。这些活动她不方便参加(她倒是愿意去,只是她去了客人不方便)。到后来我没学会做生意,倒学会了在欢场鬼混。

等到杨萍想找我做老公的时候,就开始后悔把我带坏了。按她的理解,我本来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家庭主男,因为我有这方面的潜质。如果一开始就往这方面培养,她主外,我主内,大家相得益彰,这个家庭应该是很幸福的。可惜一开始她只想让我当好司机,做好生活秘书。后来才起了找我相伴终生的念头,这时我已经不可救药了。可她还是找我做老公,这说明她也不可救药了。

有一天,我陪杨萍去见一个台商。谈完了事,台商想说些好话。大概觉得杨萍一无可赞(赞她会做生意和赞她官做得好都不恰当),也不知台商哪根神经有问题,居然把我当成了杨萍的丈夫,大概觉得赞美丈夫也就等于一种赞美吧。他对杨萍说:你先生真是一表人才呀。我被人误会成她的丈夫已不是第一次了,早就习以为常。杨萍对有人赞美她未来的老公,表现倒是很平静,她说:是吗?呵呵。等到我开车送她回家,她突然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她说:人家说你是我老公呀?我说:这个呀,没所谓。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杨萍说:人家早就把你当成我老公了?这就是说,她经常做一些不合身份的举止,她自己却装作不知道。

杨萍后来干脆将错就错,把我勾引到她床上。变成了她事实上的老公,再后来我们去补了个证,因为她肚子大了。如果没有小孩子,不知道她会不会跟我结婚。这种想法我想她也会有,如果她问起来,我是回答不上来的。

杨萍把衣服脱了,皮肤竟然很白,身材也不显得太胖,乳房的形状也很好,这些都是我想不到的。还有一件事让我大吃一惊:她竟然没有性体验。一开始像待宰的猪一样嗷嗷叫,后来倒是不叫了,可那样子很恐怖,就像在受极刑。好在是在她自己家里,她家装修不错,隔音很好,她叫得那么大声,居然没有人报警。这第一场男欢女爱搞得我味同嚼蜡。我很喜欢女人在做爱时叫床,叫得越欢越好。但那是快乐地叫,至少是快乐的痛苦。可这算怎么回事?杨萍还是个很认真的人,做每件事都要求做得彻底。我想半途而废,她还不干,非让我将革命进行到底。我只好在连片的杀猪声里尽了第一次义务。后来她就像死过去了一样。脸色苍白,汗出如雨。我抓起枕巾帮她擦汗,又倒了杯水给她喝。杨萍喝过水,似乎活过来了。她扶着墙走进了厕所,跟着我听见了哗哗的水声。

大约半小时后,杨萍从厕所出来,挪着碎步走到沙发上,把两条腿翘起老高,叫我过去看。我凑近一看,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真是惨不忍睹。杨萍说:痛死了,第一次都是这样吗?我知道不是这样,可我不能承认有另外的第一次,就说:不知道。杨萍说:去医院看看吧,你得说我们是新婚之夜。我说:行,听你的。

到了医院,我就给人骂得狗血喷头。那医生五十岁左右,可能正经受更年期的折磨。脾气大得很。她看了杨萍的下身,就把我叫进去一顿臭骂。她说:有这样搞的吗?会死人的。

我给她骂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后来我看到杨萍在那里做痛苦状,就对医生说:你明知道会死人,还不赶快救人?医生说:你倒有理了。赶紧给杨萍处理伤口。她一边处理一边还不忘骂我。最后还对我说:一个月内不准同房。

从医院出来,杨萍才对我说:对不住,刚才不好意思帮你讲话,让你受委屈了。我说:这算什么,比起你的痛苦来,我这是小菜一碟。那天杨萍格外温柔,一路上轻声曼语,还把头靠在我的胸口上。这种小鸟依人状很让我感动,我心一软就答应跟她结婚了。结了婚我就开始后悔,首先是她总是不愿跟我搞革命活动,就算有天开恩让搞一回,也是味同嚼蜡,她躺在那儿像个死人,似乎将革命进行到底那天把所有力气全用完了。其次是她的温柔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整天对我吆三喝四的,我真想再跟她将革命进行到底,让她多上几次医院。看她是不是会温柔点。可惜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我成了杨萍的老公后,她常带我去参加她朋友的Party,把我介绍给别人。这个时候她有点眉飞色舞。我的形象不算太好,但还说得过去。一米七八的身高,一张脸蛋还算可爱,配起杨萍是绰绰有余的。她那些很漂亮的女朋友的老公都不算出众。我在他们中间就像鹤立鸡群。我成了杨萍借以炫耀的资本,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看到她那张志得意满的脸,我不免有些惶惑。她可以炫耀的东西太多了,金钱、地位、官职、名车,可这些似乎远不如一个带得出去的老公。我一无所长,没想到自己的长相还能让她在朋友面前一展愁眉,真让我叹为观止。遗憾的是我的职业让她汗颜。找自己的司机做老公似乎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她只字不提。她对人介绍说我是她的同事。后来单位招考公务员,她就鼓动我去应试,还批了我七天假,那几天她不去应酬,亲自辅导我。结果我以全单位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国家公务员的行列。从那时起我就不再是杨萍的司机,领导上让我去码头查货,单位另外给她配了名司机。这样我们白天就不在一起了,她晚上应酬多,每天回来都是两点以后,我早睡了,等我醒来时她还在梦里。我们就像住在一个旅店的宾客,天天见面,互相之间却像不认识。如果不是她肚子大了(她不想打胎),我们都想不明白我们结婚还有什么意义。

有一天,我去梅兰的宿舍,发现门后多了一双男人的皮鞋。我盯着皮鞋看了半天,脑子突然有了短暂的空白。后来我才想起这里住了三个女人,除了我的相好还有别人的相好。梅兰住的是三室一厅的套房。她和梅丽住了两个偏房,邓红住主房。那个厅很大,有三十几平方。她们在厅里放了张麻将台,吃饭和打麻将都在上面。我从厅里横穿过去,小心翼翼走过邓红的门口。邓红的房门紧闭,隐约能听见压抑不住的喘息声。我推开梅兰的房门。梅兰正在床上看电视,穿的是我很喜欢的一件天蓝色睡裙。我把鞋子和衣服脱了,换上梅兰给我买的睡衣。我们相拥着躺在床上看电视。那台电视是我朋友从废五金里拣出来的,市面价钱五百元。我朋友没收我的钱。我本来想留给自己看,后来想起梅兰没有电视,就问她要不要。她倒是很不客气。我把电视机给她搬上楼。她自己从外面买了个电视柜,又找人拉了条天线。如果不上街,她就躺在床上看电视。有时我会跟她一起躺在床上看。以前她是在邓红的房间看,如果没有好节目,她们就看碟。那些碟都是从街边买的,十块钱一张,全是A片。梅兰有天问我有没有看过A片,我说看过。她又问我有没有看过人跟兽搞,我说看过。她一听就兴味索然。其实我没看过,我只见过女人把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塞到自己的下身里。我看了很不舒服,觉得那种女人我碰也不要碰。

我躺在梅兰的床上,突然想起门后那双男人的皮鞋,就问梅兰怎么回事。梅兰说:是邓红的老公呀,你真是个多事婆。我说:邓红有老公吗?没听你说过呀。梅兰说:我说的老公就是情人。邓红给人包起来了,是个台湾人。梅兰对台湾佬很有好感,大概是邓红的老公影响的。她曾经对我说,将来就找个台湾人嫁了。我开始还以为她在激我,后来才想明白她也许是说的真心话。

到吃饭的时候,邓红来敲门,说饭做好了。梅兰说:吃饭吧,跟我们一起吃,邓红做的菜可好吃了。我说:台湾佬给你们养了个厨师呀。梅兰说:不好吗?我说:当然好,有人侍候你,我也省点心。梅兰说:你讲话真没良心,我几时让你费心了?她说得太对了,台湾佬每月给邓红两万块钱,我没给过梅兰一分钱,吃饭还是她掏钱的多。台湾佬做完爱就走,我却常要留下来过夜,还蹭饭吃。梅兰有一天对我说:老公,到底是你包我,还是我包你呀?我说:什么包不包的,说得那么难听。

与其说邓红做的菜好吃,还不如说贵州菜就是这个味道。一放辣椒,什么菜都好吃了。我一连吃了三碗饭,最后还用饭擦盘子。除了一盘腊肠太咸没敢多吃,桌上的菜全给我吃光了。梅兰说:我老公好像是从饿牢里放出来一样。邓红说:能吃是好事,我老公就不能吃,吃饭像吃药,真是急死人。梅丽说:是吗?力气倒不小,搞得房子像地震。邓红飞红了脸,梅兰说:小蹄子,一桌子菜还封不住你一张嘴。梅丽说:还没说你呢,活死人也是半斤八两。梅兰跳起来要打她,梅丽也不跑,她把手架起老高,说:别打我,我没男人疼。梅兰说:就凭你这张嘴,谁会疼你?

我吃饭就像打仗,汗出如雨。梅兰就拿了卷卫生纸,在一边替我擦汗。那两个女人边吃边咂嘴,好像满屋子老鼠在磨牙。梅兰说:够了吧?当心磕烂了下巴。她把半卷纸都擦完了,我的汗还像断堤的江水哗哗直流。梅兰把手都擦得酸疼了,还擦得我满脸都是纸屑。三个女人看了直笑。后来梅兰把自己的洗脸毛巾拿给我,叫我自己擦。她们进了邓红的房间,一边聊天一边看碟。看完了一盘,梅兰走出来上厕所,看到我还坐在桌边吃,就说:你有完没完?我说:快了,就剩一只鸡脚。梅兰上完厕所,走回房间,迫不及待地说:我老公真是可爱,我真是爱死他了。

吃完饭我也去邓红房间看碟。我一进去,她们就跳起来,拼命把我往外推。要我去梅兰的房间看电视。我一男难敌三女,只好坐在梅兰的床上看乏味的碟。一会儿梅兰过来陪我。那两个女人也没看电视了,坐在那儿聊天。开始是两人聊,后来变成了四人。梅兰躺在床上想听听来的是什么人,就是听不出来。她就爬起来去看个究竟。一会儿她回来说:哇,来了两个老女人。我说:有多老?她说:六三年的,你说老不老?我说:不老,跟我差不多。梅兰说:讨厌。这两个老女人是梅兰的老乡,早几年也曾出来找过生活,如今年老色衰,没有市场了。有一天,她们突发奇想,要跟梅兰去坐台。梅兰推脱了半天,实在推脱不了,就带她们去了。接连去了三天,没有一个男人睬她们。她们终于相信自己是真的老了。我后来终于看见了她们,觉得她们不仅老,还惨不忍睹。这个年龄的女人,如果保养得好,还是极富风韵的,深得同龄或更年轻的男人的喜爱。可她们似乎把青春过早地透支了,一张脸失去了光彩,像枯藤老枝,不仅难看,还经不起攀折。

两个老女人后来在街口开了家贵阳菜馆,专做欢场小姐的生意。我陪梅兰姐妹和邓红去吃过,吃出了满肚子意见。等下次去吃时,还是满肚子意见。这两个老女人如此不可教诲,看来这餐馆也开不长。梅兰每次从街口走过,总是觉得十分遗憾。她一直想开个餐馆,让她哥和嫂来打理。她对我说:老公,我们怎么没想到租下来呢?我问她是说真的还是说假的,她就不出声了。她哥和嫂的单位效益不好,两人都下岗了。她出来打工两年,挣的钱全拿回去给家里买了房子。这些都是梅丽对我讲的,提起家里的事,梅兰就肚子疼。想开餐馆的事她提过两次,但我真的想帮她开餐馆时,她又不干了。

中秋节那天,杨萍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吃饭。我一看表才四点钟。就说:中饭吃过了,晚饭还没吃。她就说:一起吃饭吧?我记得我们有大半年没联系了。她怎么会好心请我吃饭呢?后来我才想起来,今天是中秋节,她这是不安好心。她知道我要陪情人吃饭,存心搞破坏。我偏不答应她,我说:你干吗不早讲,我已经约好人了。杨萍说:谁呀?是蓝宝石的妈咪吗?我说:是又怎样?她说恶心,就把电话挂了。我不知道她干吗要恶心。跟梅兰吃饭我一点也不恶心。

杨萍跟我同居后,身子开始横着长,体型一天比一天难看。她的脸蛋本来就丑,脾气又坏,这下真是人见人怕。她只好去减肥,除了做运动,斋戒,还吃减肥药,喝减肥茶。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后来才知道是我把她肚子搞大了。这下可不得了,恨不得把我杀了。追得我满大街跑,后来我答应娶她做老婆,她才停止了大屠杀。她想反正要结次婚,找我做老公也不错。就跟我去扯了结婚证。我们在新世界摆了几十围酒,花车搞得全市交通堵塞了大半天。我们的结婚典礼给杨萍制成了影碟,她逢人就派,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了。我在影碟里就像个木偶,给人推来推去。甚是凄惨。杨萍就像个泥娃娃,惨不忍睹,我看了恶心得一个月没胃口。

接着就要不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们又大打出手。我是坚决反对杀生的,何况那是我的精血。杨萍一开始非要把孩子打下来,理由是吃了太多减肥药。孩子可能早畸形了。我说:他妈的,结婚前你不打,结了婚却要打,这是什么道理?她说:没有道理,身体是她的,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拿她毫无办法,就对她说:行,我也不要你的身体了,咱们先去街道办把离婚手续办了。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一听我说要离婚,她就屈服了。我以为这紧箍咒很灵,后来老拿离婚要挟她,她却不买账。怀孕和生产把她的生意全耽误了,那两年正是做生意的高峰期。这种机遇从此一去不复返了。不仅如此,等她坐完了月子,回到单位,她的岗位也给人占了。所以她恨不得把我和惠子剁成肉酱。惠子生下来后,除了长得可爱,还格外聪明。可杨萍整天看着她就直瞪眼睛,恨不得把她再吃回肚子里去。惠子长到一岁,除了喂奶,杨萍没正经抱过她,看得我老妈寒心,老妈一跺脚,就把惠子带回乡下,每年给我们寄来几张相片。从此杨萍就没见过她,我一年回去一次。惠子见了我就直往奶奶身上躲。我老妈说:看看你们这些做娘和老子的,把孩子当成什么了?

有一天,我和梅兰在外面吃饭,付完款后,梅兰突然从我手里把钱包抢了过去。她从夹层里掏出一张相片,仔细凝视。那是惠子三岁时的全身照,小家伙长得肉乎乎的,坐在我小时候坐过的摇摇椅里,裂开了嘴大笑。梅兰说:是你女儿吧?我说:是。梅兰说:难怪要把我的相片拿出来,就为了放她吧?我一听就生气了,把相片抢了回来。我说:你吃醋也吃得过头了。梅兰说:说着玩的,认什么真?别说你女儿,就是你老婆,我也不当回事,我算什么?有资格吃你的醋吗?

第二天,我买了个榴莲去给梅兰赔罪。我满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谁知梅兰一见到榴莲就喜上眉梢,从厨房里拿了把杀猪刀,干手净脚把榴莲劏了。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她吃榴莲吃出了水平。对那个满身瘌痢浑身是刺的东西,我是毫无办法,劏过几次, 榴莲没劏开,手指手背却划开了几道血口子。梅兰吃了几粒榴莲,把我拉进她的闺房。她趴在我胸口,轻声问:你女儿在哪里?我说:在乡下,老娘给带着。梅兰轻轻咬了下我的嘴唇,说:你老婆呢?怎么不管她?我说:她就会管自己。梅兰说:分居了?我说:认识你以前还住在一起,也是形式上的,我们早离了。梅兰说:我还以为是我这个第三者插足呢,这下可以松口气了。她从我身上跳起来,在床上手舞足蹈。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她的快乐是否值得庆贺。梅兰跳了一会儿,又爬到我身上,继续咬我的嘴唇。我说:知道我离了婚,你真的很开心吗?梅兰说:说实话,当然开心。我口口声声说不在乎你有没有结婚,其实还是在乎的,做我们这一行的,不可能抱太多的奢望,我只是希望,当我需要你留在身边时,你不用找借口回到老婆那里去。

梅兰说:把你女儿接回来吧,该上幼儿园了,别让她在乡下玩成了野孩子。我没答应。接回来谁带?我老妈子才不会跟着来呢。我一个大老爷们,如何侍候这小丫头片子。梅兰说:你别担心没人带,最多我帮你带。我说: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又不是你女儿。梅兰说:我才不会操心她呢,我操心你。我想你开心。

中秋合家团圆。我没有家,只有一个情人。当然要跟情人团圆。我还有个前妻,她假惺惺约我吃饭,不知安的什么坏心肠。我们在一起呆了好几年,她还没正经陪我和惠子吃过年饭呢,更别说中秋了。大过年的,别人把生意全停了,她还有生意吗?我真是想不明白。后来我才知道她一逢上过节就出去旅游,先把国内游遍了,接着把世界游遍了。

我带着三个女人去吃饭,除了梅兰姐妹,还有邓红。这丫头的老公的老婆(这个关系把我绕糊涂了)从台湾过来了。他老公得陪大婆过节。那些天邓红只好吊在梅兰姐妹后面,她们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好在这丫头一向比较想得开,从来不因大小得失而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据梅兰讲,她一家人都有这个优点,她老娘曾经来南村小住,就住在邓红宿舍,对闺女甘心做小居然拍手称快。台湾佬天天来看望“岳母”大人,买些好东西孝敬老人家。这种天伦之乐一度让梅兰心生羡慕。

梅兰说:我们家没有邓红家开放。梅兰的老娘是个刻板的人,对女儿管教甚严。要是知道她在外面跟人做小,非抽筋拆骨不可。当年梅兰谈了个朋友,谈了大半年,两人就睡到一起了,当然是偷偷的。这事后来让她妈知道了,梅兰享受了几天的禁闭,外加一顿暴打。她男朋友后来带了一家人来解救她,在贵阳大酒店摆了八围台,算是订婚。她妈这口怨气才算吐了出来。从此梅兰万事瞒着老娘,来南村做妈咪就不敢透半点风,她对家里说在一家公司做文员。她现在当然不怕老娘发威了,可她老娘身体不好,一生气就发病,病起来没得医,只能自己慢慢调理。梅兰是个孝女,她不想让老娘生气。

梅兰有个哥哥在珠海搞工程,有一天突然来南村看她。那时梅兰在时代上班,她怕露了馅就请了三天假陪她哥。当时正是旺季,客人像锅里的饺子,把每个房间都塞满了。公司不批假,梅兰只好辞了职,为此损失了三千块钱的押金。她哥来的时候我要请她哥吃饭,梅兰一开始不答应,后来她说很想见我(三天不见就想得她这样,真让我不敢相信),就答应了。我们在琼林阁吃饭,吃的是地老鼠和五爪金龙。她哥看到那些东西就怕,一口也没吃。就吃了个陈村粉和一个青菜。这餐饭花了三千八,结账时她哥心疼得直晃脑袋。梅兰介绍说我是她的男朋友,她还补充说我们是老乡呢,好像老乡就可以多一分安全感。她哥后来对梅兰说:你这个男朋友大手大脚,好摆谱,你跟着他会吃苦。梅兰把这句话复述给我听时,笑得肚子疼,我却没有笑。梅兰的哥从小吃苦,在工地上尽管是技术工,每天也是日晒雨淋,他挣钱不容易,所以珍惜。梅兰的钱来得轻易,她尽管不是乱花钱的人,但离她哥的要求还是有很大的差距。

几天后梅兰收到了家信,家里知道她有个男朋友。在她哥的嘴里,这个男朋友自然不太好。可梅兰也老大不小了(按家里的标准),也该结婚生子了。差一点就差一点吧,人都要走这么一场,结了婚把财权拿过来,不让他乱花钱就行了。信里还提到梅兰的前度男友,说他隔两天就去家里一趟,帮家里干活,指望梅兰回去破镜重圆呢。梅兰后来才告诉我,那阵子她的前度男友像发了疯,天天打电话来骚扰她,在电话里他除了认错,就哀求她回去结婚。梅兰说真是烦死了。她只好让她哥带个信回去,好让那狗屁男人死了心。我听到这里就跳了起来,我说:好呀,我一直怀疑你不是真的想见我,果然是拿我来解燃眉之急。梅兰赶紧趴在我胸口,先咬了咬我的嘴唇,接着说:我对你怎么样你还看不出来吗?我也是真的想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哇。

我对梅兰说:你男朋友对你不错呀,怎么分了手?梅兰说:他是跑长途的,在外面有了女人。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有女人,给你人赃俱获?梅兰说:用得着吗?我感觉得出来。我说:你的感觉真厉害,有没有感觉出我在外面有女人?梅兰说:有,正躺在你怀里呢。梅兰的感觉还真灵,她男朋友真的在外面有了女人,是在跑长途时认识的,他还帮她开了个店。这事本来是没有证据的,感觉不可以拿来作证据。可是那男人还算诚实,梅兰一审他就招了,还说要跟那女人断。这就是说他还是很在乎梅兰。可梅兰已经不在乎他了。她回到家里,把他的东西全扔到大街上。从此与他断绝往来。

我在望海楼订了个临江的房间。到的时候是七点钟,酒楼里人山人海。那感觉就好像吃饭不要钱似的。楼面经理说,我们要是再不来,房间非给人占去不可。我说:谁敢占?跟他拼命。经理说:没人敢占,我是说人多。有的客人不讲理,看着房间空着,就跟我们急。我说:跟你们急没关系,千万别跟我急。我们四人围着一面桌子,隔桌望江,看水天一色的美景。望江楼因为临江每年中秋都十分抢手,提前一个月房间就给人订光了。这间房是我硬从一个朋友手里挖过来的,他订了三间。月亮升到半空时,我去朋友的房间看了一下,哇,人还真多,像下饺子似的。这就让我很不好意思。我对朋友说:今天的费用我出了。朋友说:那怎么行?我们人多,你们人少,你们的房间入我的数。这还像话吗?我回来跟三位大美人一说,他们也不好意思。梅兰说:其实不用来这里,随便找个地方聚聚就行了。我说:你早说呀,就在你宿舍,省钱又省力。梅兰说:宿舍不行,得自己做吃的,大过节的,你好意思让我下厨房?

望江楼不光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还有一个好处是点菜不用写单,按碟子结账。有些人不自觉,吃完了就把碟子往江里扔。酒楼生意好,一忙起来,服务员顾了东头顾不了西头。到结账时明知道客人扔碟子,却苦无证据,只好吃哑巴亏。三位美人初次到望江楼,不知道这段古,听我一讲,就把碟子收起来,准备投江。我说:别做伤天害理的事。她们不听,打开窗子,先扔一个听响。感觉不错,大家就比赛谁扔得远。扔了十几个,只听满江噼噼啪啪的声音,大家吓了一跳,凑近窗口一看,我的天哪!满天飞舞花花绿绿的碟子,水面荡起无数的浪花。月亮在浪花里摇出无数个影子。三个美人知道这个祸惹大了,赶紧回到桌前坐下,老老实实地吃东西。后来楼顶响起了大喇叭的声音,是经理在祝大家节日快乐,并说今天他做东,请各位老主顾的客,请不要往水里扔碟子。后来声音渐渐稀落下来,也不知是听了经理的话,还是把碟子扔光了。这件事让三个女人笑得肚子疼,她们说这里的老板一定赚了不少黑心钱,在江边建酒楼,污染环境,活该遭此一劫。此外她们还得出结论:往水里扔碟子不是顾客的错,是老板的错,他定出这样的制度,简直就是诱导大家往水里扔碟子。这跟女人在街上被人强奸,不能怪强奸犯,要怪女人穿得太露或者单身在街上走一个道理,都是强盗逻辑。可怜酒楼的老板,原以为可以趁节日大赚一笔,没想到亏到肉痛,第二天还得找人打捞碟子,因为环保局接到了投诉,下了通牒:不打捞干净就停牌。好在碟子打捞上来还可以用,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那天晚上我们闹到深夜三点。吃了一盒月饼、一袋花生、三包旺旺饼,还有满桌的小食。本来说不喝酒的,因为天天在歌厅喝,可不喝酒就搞不了气氛。就叫了一瓶长城红,大家像喝水似的,一下子喝光了。跟着又叫了三支。也不知是吃的东西太干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转眼又把三支酒喝光了,接下来叫了多少支大家心里没数。三个女人开始拼酒。酒楼里没色盅,就拿桌上的小吃做骰子,拿碗做色盅。喝到后来,大家都醉眼迷离。我说,这哪叫赏月呀,简直是拿胃寻开心。可我还没法阻止她们。一拿起酒来,她们就发了疯,三匹马也拉不回来。邓红给人包起来后,摇骰子的水平大大下降,根本不是梅家姐妹的对手。梅家姐妹也不想着让让她,输了还非让她大杯喝。我说:这样非把她灌醉不可。梅兰说:今天就是要醉,一醉方休。后来三个女人全醉了,我也给她们灌得晕头转向。邓红醉了就开始控诉,先控诉她家人,一个个来吃她喝她。她有个姐姐和弟弟在老公厂里打工。实际上是等于老公在养着他们。她老娘老爹月月要她老公寄钱。她自己每月的开销又大,她老公给她两万块钱还不够用。因为她整天无所事事,就会找人打麻将。偏偏她总是运气不好,输多赢少。输了就找老公要钱。这个台湾佬也是运气不好,什么女人不找,偏要找邓红,每月花几万块钱,就是为了跟她睡几次。台湾佬想想就觉得冤大了,邓红要钱时,除了脸色难看,难免出言讽刺。当然不能说邓红,只好说她的家人,她的家人真是麻烦哪。跟着控诉梅氏姐妹,说她们不够朋友,平时称姐道妹的,关键时候却不帮她,还布局害她。梅兰还没醉到底,听到这里就问:说谁呢?谁不帮你?谁害你?梅丽早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上睡大觉。她一有心事就喝酒,喝醉了就睡,很少大吵大闹的。是文醉。梅兰有时文醉有时武醉,要看酒精刺激神经到什么程度。

邓红另外还有个弟弟,在家里无事可做,跑来投靠她,邓红怕老公嫌她,不敢找他帮忙。就自己出钱买了辆摩托车,让她弟去搭客。生意倒是不错,就是管的人太多,交警管,城管管,街道管。动不动就给人扣车扣证。有一次给巡警扣了车。邓红知道我跟巡警熟,就想找我帮忙。我看在梅兰的份上,想到邓红也经常照顾她,就答应了。没想到梅兰不同意,她说:又不是帮一次就完了,几天就得帮一回,帮得过来吗?叫她把摩托车卖了,找个事做是正经。邓红倒是听了梅兰的话,知道这搭客的生意做不长。邓红说梅兰不帮她就是说的这件事。梅兰酒醒后很气愤,她说:敢说我不帮她?我帮得还不多吗?我都替她不好意思。她家里真是烦,她老公算不错哪,要是我,早把她休了。

有一天,梅丽两点才下钟,姐妹们全走了。那天梅兰没上班,在宿舍陪我。从大街走到宿舍要经过两条小巷,一条与大街垂直,另一条与大街平行。梅丽从第一条小巷拐进第二条小巷的时候,突然给人抱住了,她惊出一身冷汗,还没来得及呼叫出声,抱住她的人低声说:打劫!别出声,把值钱的东西全拿出来。梅丽本能地想侧转身,感到脖子上凉丝丝的,原来是一把刀。梅丽把口袋里的钱全掏了出来。三张一百的,还有些零票。那人做贼心虚,不敢纠缠太久,也不知梅丽把钱都拿出来了没有。他一把抓过梅丽手上的钱,接着摘下了梅丽的项链、手链和戒指,最后抢了她的手袋,撒腿就跑,眨眼就没影了。梅丽站在原地等了几分钟,确信贼人真的走了,才大叫出声。她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绵软无力。梅丽的一声惨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悠长、刺耳,一定惊醒了不少梦中人。但没有一个人出来察看究竟。巡街的保安不知走到了哪里去偷安。我有时甚至想,保安是否跟抢劫犯串通好了?他们明知道一点以后坐台小姐会陆续回来,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在附近巡逻才对,可他们鬼影也见不到一个。

梅丽进房后拼命敲梅兰的房门,把我和梅兰从睡梦中吵醒。梅兰打开门,对着梅丽就骂:你是不是有毛病?三更半夜的要干什么?梅丽说:我给人抢了。梅兰一听就叫了起来:抢?谁抢?几时抢的?老公,梅丽给人抢了喂。我本来赖在床上不想起来,这时只好爬起来。我说:伤着没有?梅丽说:不知道,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不知道有没有割伤我?梅兰赶紧察看梅丽的脖子,又把她全身检查了一遍,确信没有遭到伤害才让她在床上坐下。看来只是图财的,我说:抢了什么?梅丽说:值钱的全抢了,身上的零钱、今天坐台的小费、项链、手链、戒指,还有手机。梅兰一听就生气了。她说:早就叫你不要戴这些东西,你就是不听,抢了活该。我暗示梅兰不要出声,然后把梅丽送回她的房间,对她说:破财消灾,人没事就行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大哥送你一部手机。回到宿舍,梅兰还在叹气,她是又好气又好笑。我说:别笑,这是一个教训,以后下班晚了,不要一个人回来。大家结个伴。

开了车门,我把梅兰放在座椅上坐好,给她扣上安全带,然后放低座椅。梅兰斜靠在座椅上,温情脉脉地看着我。我说:是不是很疼?梅兰说:刚才疼死了,一挨着老公就不疼了,真是奇怪。

到了家,我把梅兰抱出来,抱上楼,一直抱进她房间。梅兰躺下后,我就去敲邓红的门。这臭婆娘还没起床,我敲了半天她才穿着睡衣给我开门。我说:梅兰做了人流,想麻烦你姐去买点吃的回来。这个月我想请你姐照顾她,尽可能做一些好吃的,补一补。邓红说:这家伙,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她人呢?我向房间努了努嘴。邓红立刻想去看她。我说:她很累,让她休息一下。

梅兰宿舍被撬后,邓红猜疑梅丽,觉得不能再跟她在一起住了,梅兰就跟着她到处去找房子。先找了二房一厅的,看了十几间,都不满意。因为大家都想住主房,里面带厕所,方便。好容易找了个两间房都带厕所的,可惜环境太差,治安也不好,听说保安天天去查房。后来她们就去找带厕所和厨房的单间,这种房子特别少,找了几天才在惠景园附近找到了。那栋楼有一层全是这种格局。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看到两个女人就双眼发直,十分殷勤地跑前跑后介绍。

跟邓红出去办事,梅兰总是不出头,像个跟班一样。邓红大大咧咧地跟房东讲条件,房东回答时却总是冲着梅兰,好像邓红只是梅兰的一张嘴。她们看了靠东的两间房,梅兰很满意,想回来跟我打了招呼就去签合同。那老头以为她们没看中,凑到梅兰跟前说:租金还可以谈。梅兰一听就不高兴,觉得这老头子不光很烦人,还不诚实。就说:让我们考虑一下吧,大叔。大叔说:行行,房子我留着,等你回话。说完就不停地吸溜着大鼻子。梅兰很讨厌,走到阳台尽头看街上的风景,老头又跟了过去,偷偷对梅兰说:小姐,要是你租房,租金可以再便宜一半。她们从楼上下来后,梅兰就把这件事讲给邓红听,还说:这老头神经病。邓红说:老东西喜欢你呢。梅兰说:你也是神经病哪。有了这次租房的经历,大家就打消了租房的念头,仍在一起住,反正房里也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也不怕人撬房。

那些天,我有个报界的同学天天从省城带人下来,去蓝宝石唱歌,找小姐。我被他硬拉着陪唱、陪宰,还陪着丢人现眼。由于他的大力捧场,梅兰的订房额再创新高。一时成了歌厅的大红人,老板奖了她三串五十克的足金项链。为了帮助我的记者同学公关,同时也是为了帮助梅兰完成订房任务,我只好把做生意的弟兄们都发动起来,大家都很给我面子,慷慨解囊。只有一个兄弟把我给涮了,还气得梅兰几天没有笑容。

梅兰生气的事是这样的:有一天,记者同学带了个北京报界的朋友来南村,指名要去梅兰的蓝宝石。因为蓝宝石不光有歌厅,上面还有房间,干起事来方便。还有一个原因是:记者同学经常来,在蓝宝石有个相好。我们在旺角酒店吃了饭,大概八点钟时去的歌厅。梅兰已经给我们安排了房间。后来一个兄弟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干什么。这家伙知道我在唱歌,就说要过来。我还以为他过来帮我埋单,就把另外一个准备帮我埋单的兄弟打发走了。等到十二点,大家玩得七七八八了,那兄弟来了,在我旁边坐下,喝了两杯啤酒。这时梅兰进来了,看到没有位子坐,就坐在我腿上。那兄弟说:妈咪很开放嘛。我把梅兰揽在怀里,说:只对我一个人开放。接着我对梅兰说:妈咪埋单。梅兰一听就打了我一拳,她不喜欢我叫她妈咪。一会儿梅兰拿着账单进来了,我指望着埋单的那位兄弟坐在那儿动也没动,害得我自个儿掏了腰包。这件事真把我的肺气炸了。我后来见到他的货就查到七彩,估计把他的肺也气炸了。晚上陪梅兰回去,梅兰也气得肚子里风起云涌,她说:你那个什么狗屁朋友,单也不埋,还那样说我。我说:这也不能怪人家,人家不知道你是我的相好呀。梅兰仍然气鼓鼓地说:他就是不醒目,简直是个呆猪。有这样的人吗?看着你埋单都不表示一下,至少表示一下呀,也算是给你个面子。我说:你到底是气他不帮我埋单,还是气他说你?梅兰说:都气,总之这人不是个好人。你以后少跟他来往。我说:我马上跟他绝交,然后把他的财路给断了。像这种因小失大的事我碰到过的不多,但也非绝无仅有。特派员在批评我跟梅兰相好时就说我是因小失大,有这种看法的还包括我的几乎所有朋友。这件事对梅兰的压力是相当大的,她说,要把我与现在的生活割裂开,让我陪她走进桃花源的世界里,她不光于心不忍,也绝对做不到。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就像我的大学同学范庄说的,梦里纵有千万条路,醒来还得卖红薯。

当然梅兰只是在生气或者失意的时候才会悲观。多数时候她还是觉得前途是光明的,尽管道路很曲折。这种生活态度让我觉得跟她在一起其乐无穷。梅兰自己在歌厅里混,却不希望我去歌厅(为她捧场除外),她说,去那儿的真没几个好人。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小姐也是贱。对他们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臭味相投。我说:咱们也是臭味相投呀。梅兰说:我们是志同道合,心有灵犀,心心相印,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我说:没想到你还是个文化人。梅兰故意撇了撇嘴:你从来都小看我。

梅兰说这句话时,我们在顶好打保龄球。那是我们第一次在别的娱乐场所活动。以前我们都是在她的歌厅活动。梅兰的保龄球打得不好,但她的姿势很是好看,这表明她以前打过,受过“专业”训练。我问她是谁带她来打的,她就很不老实。她说跟姐妹们一起来玩过。这种话连鬼也不会相信。跟梅兰在一起,我的运气还特别好。这就使我觉得她不光是我的至爱,还是我的福星。那天晚上我们打了十几局球,尽管没打出高分,但打了十几个吉祥数字,拿了一大袋奖品。什么旺旺饼、可乐,全是吃的喝的,高兴得梅兰眉飞色舞。这些东西她全当成纪念品,挂在宿舍的墙上,舍不得吃,后来全给梅丽偷偷消灭了。这件事让梅兰很是恼火,要在平时,她一定跟梅丽没完。问题是梅丽那些天情绪很低落。她认识了一个男人,对她很好,天天给她捧场(等于是给梅兰捧场)。问题是那男人要跟她同居,她不愿意,可不答应人家又怕人家以后不给她捧场。这件事把她搞得很矛盾,一下子瘦了好几斤。其实她对那男人很有好感,之所以犹豫不决是有原因的。有一天梅丽突然问梅兰,她说:姐,我以后会不会碰上像活死人那样的好男人?梅兰说:死丫头,敢情你喜欢你姐夫,回头我告诉他。梅丽的解释是:我才不会喜欢他呢,我只是觉得像他这样的好男人难得碰到。梅丽对好男人的标准是:对她们真心相待,把她们当人看。她在歌厅阅人无数,全是拿她们寻开心的,玩腻了就扔一边。按照梅丽的标准,在认识梅兰之前我是个坏男人,在认识梅兰之后我是个好男人,好不好不是因为我动了一念之仁,而是因为我认识了梅兰。这件事说出去也没人敢相信,至少梅兰就不信。

梅兰知道自己在我面前魅力无穷,可她就是不相信我深爱着她。要是我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爱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娶回去,就不会眼看着她跑到医院里人流,让人家把一个冷冰冰的家伙从她下身塞进子宫里,把一个血肉之躯搅得七零八落。这件事当然是冤枉了我。我很想跟她结婚,问题是人家不答应。我也不想她去做人流,问题是她自己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自己跑去医院里把问题解决了。不相信我的人还有很多,除了特派员和人事科长,也包括杨萍。有一天,杨萍让一个男人带着她去蓝宝石,就是为了看一眼梅兰。等见到梅兰后,她就大发感慨,奇怪我怎么会让这么一个不出色的女人给迷昏了头脑。放眼看过去,比她优秀的女人比比皆是。后来陪她去的那个男人说了句话,让杨萍气炸了肺。那男人说:这个女人我也喜欢。

梅兰知道杨萍偷偷去考察她,就跟我没完。她说:你凭什么让她这样欺侮我?说完她就号啕大哭,然后非要我帮她出一口气。这就是说,女人蛮横起来毫不讲道理。

当初特派员让我坐在房子里,要我交代跟梅兰的男女关系问题(她不好意思说同居)。这件事我们做过,本来不怕交代。但这种事是交代不清楚的,白纸黑字写不出来。我就说:你凭什么说我们有男女关系?你看见了吗?特派员就说:那你就交代去歌厅高消费的问题。我说:领导说话可要讲原则,现在是法治社会,办案要讲证据。领导一听就变得很蛮横,她说:你敢说你没问题?没问题就不让你坐在这儿。梅兰撒起横来跟特派员如出一辙。

后来领导上让我去守仓库。仓库里东西很多,全是办公用品。把一间大房子塞得满满的。我每天坐在一张折叠床上,膝盖上搁两个大本子,一个登记进仓用品,一个登记出仓用品。一不留神,我就在床上睡着了。这是因为白天太清闲,晚上的干劲就特别大。反之,晚上干得太厉害,白天就会睡懒觉。

我在折叠床上睡懒觉时,因为天气有点冷,就把复印纸盖在身上,从腹部一直盖到脖子。有人来领东西,看到椅子上没人,往里面瞅一眼,看到眼里的全是办公用品,以为我去上厕所了(当然也可能去串门,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我在受审查阶段,别人怕跟我搅在一起,见了我就躲),就站在门口等,可是老等不来,只好骂骂咧咧地走了。

回到宿舍,我就把守仓库的事讲给梅兰听,她听了就哈哈大笑。笑完了才说,你这种工作态度是要不得的,一定要改。我说,一定改,明天回去不盖复印纸了,改盖传真纸。梅兰说:别恶心人了,闹一下就行了,工作还是要认真干。还有身体是自己的,明天你拿条毛巾被去单位,天气冷了,当心受凉。

十一

有一段时间,我四处找杨萍。想让她把房子过户到我的名下。这件事本来是顺理成章的,可她就是不答应。因为她知道我想拿房子干什么。我想让梅兰把租的房退了,住进我的房子里。这样做除了可以省去房租,还可以堵住别人的口。大家看到我们住在一起,顶多大吃一惊,再议论几天,然后大家就会闭嘴。可梅兰说什么也不干,她知道那房子不是我的,一旦打起官司,我就得搬走。就算不打官司,她住着也不踏实。这丫头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我拿她没有办法,只好去找杨萍谈判。可杨萍跟我装丫挺的。她先是借口工作忙拒绝接见我,等我把她堵在车门口,她就说,我们的事两清了,不要再烦她。关于房子问题她是这样解释的:那套破房子她绝对没兴趣,但要她去帮我办过户手续,还是趁早死了心。要是说到为什么,她也不隐瞒。她就是不愿意那个脏女人住进来。这时我真想把她那张臭嘴撕作两半,然后再把她的屁股捣烂。可我还得忍辱含垢,指望她突然之间发善心。

杨萍辞职后买了七八处房子,今天住这儿,明天住那儿。就像萨达姆一样存心不让你找到她。为了找她,我跑烂了两双皮鞋,还给差佬抄了三次牌。当时我就直骂这人的老娘,还骂她是个变态的女人。后来我明白她这是狡兔三窟。原来她一早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亡命天涯。

杨萍亡命天涯的事我一开始不知道。那时我正在守仓库,大家都见不到我,见到了我也不跟我打招呼,更不会跟我讲杨萍的事。直到有一天,警察来找我,问我最近有没有跟杨萍联系。这警察是个大胖子,按理说我应该认识。可我就是不认识。这说明单位对我有戒心,不让我认识的警察来找我。我说:前一阵老联系。警察一听高兴了,说:前一阵是什么时候?我说:大概三个月前吧。警察一听又泄了气,原来他想知道这两天的事。警察一走,我才突然回过味儿来,杨萍怎么啦?我赶紧给一缉私警察打电话,问她杨萍怎么啦?那姐们儿说:敢情你现在还不知道呀?杨萍早跑了。我说这是干什么呀,好好的跑什么?女警察说:不跑等着吃枪子儿呀!这就是说,杨萍犯了大案。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走私,大不了判个十年八年,一个女人家的,成天躲在外面算怎么回事儿呀。后来才知道不光走私,还逃汇。数额还大得很,不判死刑也要判无期。我就是想不明白,一个女人家,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按理早几年她就赚到钵满盆满,早该收手了。她怎么就不知足呢?后来再想一想,要是一早收手,她就不是杨萍了。

梅兰一听到杨萍犯了弥天大案就吓呆了。她周围的人最多就犯点小事,关两天就放出来,还没有谁给人通缉呢。梅兰说:杨萍真是可怜。然后她就盯着我看,接着说:老公,你不会有事吧?我说:刚给警察问过话,说不定明天就给关起来了。梅兰说:你可别吓唬我。

在我跟梅兰相好的日子里,我有七个同事给关进了拘留所。其中有两个是我的“兄弟”,他们经常陪我去给梅兰捧场,还跟梅兰吃过饭。案值最大的有八百万,最小的才四万多(包括吃喝玩乐)。我的同事一落马,梅兰就对我讲:老公,你可别干傻事呀。她不知道,就算要干傻事,也是为她干。就像所有贪官后面都有一个情妇一样,绝大多数贪官,包括我的那两个兄弟,都是从包情妇开始走入歧途的。我不能想象的是:如果梅兰也像那些女人一样贪,我会不会铤而走险。好在梅兰不是那种女人,这是我的福气。

美女警察后来跟胖子警察一起来找我。要我协助他们拘捕杨萍。他们让我设法联系杨萍,并拿女儿生病作借口。我说:你们找不到她,我也找不到,她的手机早停了。我说的是实话,但他们不信。那天我跟梅兰在贵阳饭店吃饭。我们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吃的是辣子鸡和夫妻肺片,喝珠江纯生。两个差佬进来后,不声不响地在我身边坐下。然后就开始做我的思想工作。我说:加个菜,喝两杯?他们也不跟我客气,喝上了。边喝边劝我。美女说:我们也是为她好,一个女人,风餐露宿,几时是个尽头呀。我说:知道你们都是好人,至少比我好,我是真的没法联系她。你们也不用拿我女儿来做饵,她根本不在乎!胖子知道再讲也是白费劲,闷头吃,闷头喝。完了丢下一百块钱,说:算我请客,我们有办案费。他说完抹了抹嘴,带着美女走了。梅兰一直不出声,只顾挑自己喜欢的菜细嚼慢咽。等人一走,她就说:老公,你可千万不能听他们的。其实我是很想劝杨萍自首的,就像美女警察说的,逃亡的日子几时是个尽头呀。梅兰说,这是两回事。我知道是两回事,可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她何必吃那个苦呢。

有一天,我妈突然给我来了个电话。我妈有几年没给我打过电话了。她在电话里说:杨萍刚来过。我一听就跳了起来。当时我正坐在梅兰的床上,跟她一起看电视,我的动作把梅兰吓了一跳。梅兰说:怎么啦?我说:她回家干什么?老娘说:天知道?她说来看惠子。她可从来不来看惠子的。老娘还说:杨萍的样子怪怪的,我老觉得哪儿不对劲,就给你打个电话。老娘还不知道杨萍出事了,没有人跟她讲。接了老娘的电话,我首先想到的是要不要报告美女警察,让她去把杨萍捉回来。我倒不是想做个好公民,而是想让杨萍尽快结束流亡生涯。她赚了不少钱,可这些钱如今对她来说狗屁不是。我一点也没想到杨萍会想不开,更没想到她会从楼上跳下去。那天我跟梅兰坐在床上看电视,看得昏天黑地,后来把要告密的事给忘了。我之所以这样做与梅兰的看法有关,梅兰信命,她觉得冥冥之中一切都注定了。不可改变。我犯不着在杨萍的命运中瞎搅和。我听了她的话,睁大眼睛看电视,蒙头大睡,直到美女警察来敲门。

美女警察把我和梅兰带到出事现场。那时杨萍还躺在大街上。她穿了件天蓝色的风衣,里面是月白色的衬衫,下身是灰裤子。杨萍静静地躺在地上,姿势舒展,睡相安详,如果不是她头顶一大摊猩红色的东西,我还真以为她在漫长的逃亡生涯后,静静地睡下了。

梅兰一看到那摊猩红色的东西就不断地恶心,后来蹲在人行道上不停地呕吐。我站在她旁边,没有心情去管她。梅兰也不用我管,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把嘴巴擦干净,那时她脸色苍白,嘴唇却是猩红色的。我站在离杨萍一米远的地方。那警察说:看清楚,是不是杨萍?不是她还会是谁呢?警察等我认了尸,用一块裹尸布把杨萍包起来,然后两个人拎着四角往运尸车上一丢。我听见嘭的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好像砸在铁板床上的不是杨萍的尸体,而是我本人。

运尸车一走,梅兰的嘴唇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跟着上下牙齿不停地打架。她哆嗦着说:老公,我好冷。我把梅兰揽在怀里,心里一片茫然。

回到家里,梅兰就病了,一开始身体发冷,冷得像冰,后来就开始发烧,烧得像着了火。在医院里挂了十天吊针,我天天陪她。头几天梅兰烧得一塌糊涂,不停地说胡话,那口气像极了杨萍,害得我以为杨萍化为厉鬼附在梅兰身上了。等到高烧退了,梅兰说浑身乏力,好像死过一回一样。我说:要是再这样,你不会死,死的是我。梅兰这才认真地看我,她摸着我的脸说:老公,你瘦了一圈呢。我说,瘦点好,瘦人英俊。那几天梅兰心情非常不好。她总觉得杨萍的死跟她有关。她动不动就问我,老公,如果你不跟我在一起,杨萍会走到这一步吗?我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梅兰病好后就吵着要回家,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好同意让她回去。临走我对梅兰说:给你一个月的假,期满后我就来接你。梅兰说:好,你等我电话。

结果我等来了无数个寂寞的长夜。

现在我跟女儿住在一起。她上小学。每天放学,惠子就去附近的商店买三只大肉菜包。其中两只给我,一只留给她自己。如果那天我刚好买了菜,她就把包子放在冰箱里,第二天拿出来当早餐。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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