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之老

寇　挥

寇挥 小说属整体荒诞——象征现实主义。国内外发表小说四十多篇。代表作长篇小说《虎日》。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我的头发无限度地长向四面八方，填满整个空间。那发便是宇宙。

——题记

宇宙乃发

空地上，水泥板搭的矮礅上坐着一大一小。大人四十多岁，小孩十一二岁。大人与小孩并排坐着。小孩说：

“爸爸，我梦见你的长头发了。”

大人说：

“噢，还有什么？”

大人说话的同时，眼睛眯缝起来，看着孩子。他的眼睛很小很小，是个典型的小眼睛男人。他的头发很长很长，长发披肩。小孩说：

“你的头发长得很、长得很，长满了宇宙。”

大人一惊，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深思的表情。他说：

“长满了宇宙？真的？”

“真的，爸爸。梦中，你的头发不断长长，长长，再长长，向四面八方长去，长到了无穷的宇宙里面，宇宙有多长，你的头发就有多长。”

大人一副鼓励小孩说下去的神情。那神情里包含着赞许。小孩继续说着：

“爸爸，你的头发黑黝黝的，黝黑黝黑的，你的头发的颜色就是黑夜，你的黑头发伸延向月亮，把月亮缠绕住了，又转了个弯向月亮周围伸延，伸向了太阳，太阳也被你的头发覆盖住了，又向太阳更远的空间伸展，把星星们都遮盖住了……我梦见我顺着你的头发爬行，想看看宇宙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就爬呀爬呀，爬到了月亮那儿，看见月亮闭上眼睛，睡着了，我接着又爬，爬到了太阳那儿，看见太阳被你的头发盖得严严实实的，像是盖了一床暖暖和和的大棉被，……你的头发不但黝黑黝黑的，还很密实，也很柔软，我想太阳一定觉得舒服透了。我爬过了太阳，继续往太空里爬，星星们一个个都被你的头发遮盖住了，连那整个儿的银河都被你的头发覆盖了，你的头发好厉害好厉害啊，它伸展过了银河，过了银河的那一边，还在伸延着，我爬过了银河，到了其它的银河里，又过了银河，还有银河，……可是都被你的头发盖住了，宇宙黝黑黝黑的，没有一丝丝的亮光……”

小孩喘了一口气。他说得太多，消耗了过多的体力。大人盯着他，那眼神里依旧充满了期待。小孩说：

“爸爸，你还想听啊？”

大人点点头。小孩继续说：

“……梦里，我就顺着你的头发爬呀爬呀，也不知道爬过了多少个银河，可你的头发依旧黑黝黝地伸向远方，你的头发怎么会那么长那么长啊？我想不明白。我就想一定要爬到你的头发梢上，不信它没有完的时候，我就继续爬。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爬得那么快，速度惊人。可我再爬得快，也还是爬不到你头发的梢儿上。这时候，我看见了一个老人。他也在你的头发上爬着，他发现了我，就等了我一会儿。我爬到了他跟前。我在近处一看，吓得身体一缩。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我都不敢往大里长了。他满身的皮肤老得皱巴巴的，像是鸡皮似的。他对我说孩子你怎么也来爬啊？我不敢吭气。他说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爬开了，爬到老了，可才爬到这儿，说他是没有一点儿希望了，他再爬十辈子也爬不到头的……他说孩子，回去吧，不要把整个生命毁到这爬行上，不要探索它了，好好回去过人的日子吧。他说据他听说，是听说的，他强调说是听说的，因为他不可能自己天生就知道的，只能是听说的，那说给他的人也是听说的，大家都是听说的，至于那第一个说那话的人就不知道是谁了。……”

“什么话啊？”大人问。

“他说他是听说的，你听着，他对我说，我说我听着哩，你就说吧。他说他听说了，这头发便是宇宙……‘什么？我说。说我没有听明白吧，不全是，说我懂吧，似乎又不是全懂。他说这是你爸爸的头发，这头发就是宇宙。头发的生长便是宇宙的生长，那是无穷无尽的，谁也不可能把它穷尽，谁也不可能到达它的尽头……”

宇宙之老

大人与小孩坐在水泥板台上，小孩讲完了他的梦，大人陷入了深思。大人想象着他的头发长满了宇宙空间，头发变成了宇宙。或者说本来没有宇宙，有了那不断生长的头发，才有了宇宙。那发便是宇宙。大人闭上眼睛，想象着他头颅之外整个由头发组成的宇宙。他是宇宙的中心。宇宙从他出发，无穷无尽地生长下去。

发里藏有宇宙的秘密。

大人清楚他的头发已经白了，花白了。白多黑少，已经不是黑多白少，是白夹黑而非黑夹白。白发坚硬，翘起来，覆盖了黑发。坚硬的东西总是脱颖而出。坚硬意味着衰老，坚硬意味着接近死。大人联想到了小孩的母亲，联想到了性。与女性的结合，最后一刻躯体便会变硬，那硬是痉挛，是飞，是升，是腾，是落，是降，是沉，——是死！两性的结合是死。生的同时便是死。大人想起世人对性高潮的比喻，有的说像是大海，大海是无形的，有的说像是地震，摇来晃去，他想那些比喻都太一般，他给它的比喻是——死！死是无法言说的。死了的人一个也不可能回来向大家叙说死。射精的同时死去，射精过程便是死亡的过程。

大人收回他的联想，重新思考头发和宇宙。他哀叹一声，深长地哀叹一声，“老了，唉，宇宙老了。”头发的变白，意味着宇宙的衰老。一个雪白的宇宙，一个充满苍苍白发的宇宙，还能活多久呢？

唉，宇宙老了！

宇宙不再黑暗，宇宙雪白，宇宙泛着白光，那是从白发上放射出去的死光。

白光，死亡之光。

宇宙之死

小孩与大人依旧坐在水泥平台上。小孩看着大人沉入思考的神态，体会到了大人的痛苦。小孩并不知道他的梦会使大人如此伤感。

大人的眼睛仍然紧闭。

宇宙还没有死，就已经放射着白色的光。那是衰老的光芒。大人想象着他的死。他躯体的静止与僵硬。那便是宇宙的静止与僵硬。然后是腐化的过程，转化的过程，消失的过程。他是宇宙之根，宇宙的中心，宇宙的根，根的腐烂消失，使宇宙失去了中心，失去依托，那满宇宙的白发没有了头颅，没有了依附，没有了土壤，便会失去秩序，便会混乱，会混乱地飘满宇宙。它本来就是宇宙，它的混乱失序，也就意味着着宇宙的混乱无序。

大人心里承载着宇宙之死。大人脑子里充满了死亡的白发。大人想象着死之后的宇宙，想象着那塞满宇宙的白发，如何飘动。

小孩说：

“爸爸，你睁开眼睛嘛。”

大人依旧闭着眼睛，他说：

“宇宙死了。”

“宇宙死了？”孩子问。

“对。孩子，充满宇宙的头发全部变白了，好一个白苍苍的宇宙，白茫茫的宇宙……泛射着白光的宇宙，那白光便是死后的宇宙发出的死光。”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