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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来了有好酒

2008-09-05秦晓桦

山西文学 2008年8期
关键词:东江纵队

秦晓桦

钟道新和远方的朋友话别时总要说上一句:“有时间到山西去。有住、有饭、有酒。而且,朋友来了有好酒。”大家也就随着说上一句:“敌人来了有猎枪。”这几乎是钟道新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我和钟道新认识是2001年12月,他来北京出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当时,我正投资做一个剧本《终结黑色圣诞》(原名《三年八个月》、《港九支队》),正为选择合适的编剧绞尽脑汁。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题材,讲述的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当时香港的统治者——港英政府投降。在共产党的领下,东江纵队港九独立大队深入香港,团结香港各界民众,开展了长达三年八个月的对日武装斗争。并与英军、美军等盟友并肩战斗,共同打击日本侵略者,受到了盟军及英、美两国国防部的高度赞誉。这样一个厚重的革命历史题材必须由一个有着高度政治敏感和坚实文学根基的人来创作。当时正值《黑冰》热播后不久,长影厂文学部编辑侯若萱向我推荐了钟道新,我俩都觉得创作这个剧非他莫属。于是,我们怀着兴奋的心情找到了来北京开会的钟道新。

见面后我说:“不知道应该称呼你钟老师还是钟主席。”他很认真地说:“什么都不用,你就叫我钟道新吧。”寒暄了几句,我就迫不及待地把我从好朋友袁小夏父亲袁庚伯伯那里听到的故事以及我半年来查阅过的资料全部讲给了钟道新。钟道新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完后,他说:“这个游击队有别于中国大陆所有的游击队。它是一支文化游击队、科技游击队。挺有意思。”听到他也很认同这个题材,我和侯若萱不禁暗喜。

这时到了晚饭时间,钟道新提出:“走,我请你俩吃饭。”我俩坚持由我们做东。一来他是远方来客。二者,要请他为我们写作。可钟道新坚决不肯,他说:“你们两个女的,我一个男的,这种吃饭格局就没有你们付账的道理。”在我和钟道新日后的交往中,不论在北京,还是在太原,几乎都是他招待我们。

席间,钟道新向我提出:“你还是找别人写吧。”我不解地问:“为什么?你是不是没有档期?”他诚恳地说:“时间我倒是有。可我不会。”一个一级作家,与人初次见面,能够坦诚地说出“我不会”这三个字,实在太出乎我意料了。他怕我理解为他是故意卖关子,接着解释说:“我是真心的说。我这个人不会写主旋律的东西,别误了你的事。”我马上解释说我们也不想把这个题材做成纯粹的主旋律模式,而要创作一部惊险、悬疑的情节剧。经过沟通,钟道新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但又提出他不会写提纲,可以先写几集剧本给我看,如果可以,就合作,一旦不行,大家做个朋友。当说到稿酬的时候,钟道新憨厚地笑着说:“你看着给。”在我多年的合作者中,只有钟道新一个人是这样为自己开价的。

开始写作前,我要求钟道新跟我们一起到广东去采访东江纵队的老游击队员,并出席东江纵队港九独立大队成立60周年纪念大会。钟道新虽然申明他从来不参加采访,但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尽管后来他一路抱怨被我们拉下了水。

听说我们要根据东江纵队港九独立大队的革命斗争史创作一部电视剧,东江纵队老游击战士联谊会的老人家们兴奋不已,以联谊会的名义在文华酒店宴请我们。席间,钟道新悄声跟我说:“你看在座的这么多老人,这顿饭钱得咱们出。”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一会儿我就去把单埋了。”在东江纵队港九独立大队成立60周年纪念大会上,港九独立大队政委陈达明上台讲话,当他深情地说出:“亲爱的战友们……”一位在战场上负伤、双目失明的老游击队员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后,禁不住站起身,奋臂高呼:“政委万岁!”全场都被他的激情感动了。钟道新深有感触地说:“都过去60年了,这些老人们之间还能有这份感情,真是让人蛮感动的。”

在这种激情的感召下,钟道新的一稿剧本创作完成了。他一再表示不够完善,只要能有具体的修改意见,他就不怕改,直到我们满意为止。如此诚恳的态度真是难能可贵。这稿剧本无论人物设置、剧情架构,还是台词方面都很精彩,只是情节编排上有些欠缺。有人提议应该找一位善于编写情节的年轻人再修改一稿。于是,我就终止了与钟道新的合作,开始了漫长的寻找年轻作者的过程。其间经历了军旅作者、知名作家等多名人选,每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表白自己是最佳人选。可数月过后,一看剧本,总是令人大失所望。更有甚者,一位军旅作者拿了酬金后却没有了下文。万般无奈之下,我又硬着头皮找回钟道新,请他继续写这个剧本。我准备好了一堆词儿,准备跟他磨破嘴皮。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只回答了我两个字:“能行。”按照我对钟道新傲慢个性的判断,这次我吃回头草,他一定会卖个大大的关子。不料,他很平淡地说:“我早就告诉你年轻人是驾驭不了这个题材的,你就是不信。你这个人不坏,就是没有主意。原本一件事,到你这就能办出一百件来。一般个子大的人,心眼都少,尤其是女的。”竟然没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问题,反而让我觉得不大对劲,便说:“费用上你……”他立刻很不高兴地说:“兄弟我要是为了钱,就不会答应你这个破活儿了……”随后,他给我讲了一个他与别人合作的故事。话语间,他说出了:“兄弟我长短是根棍儿,大小是个官,他不能用这种方式对待我。”他的话让我感悟到当初我连修改的机会都没给他,就断然终止了合作,对钟道新来讲大小是个羞辱。日后,我们成了朋友,他会经常在酒桌上拿这件事做话柄,当面对我“嘲笑”一番,连他儿子小骏都担心我会生气,提醒父亲酒醒后一定要向我道歉。其实,我丝毫不介意。他完全没有任何恶意,只是以这种方式开开玩笑罢了。

钟道新在创作上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为了写好《终结黑色圣诞》,他几乎查阅了所有能查到的资料,做了很多笔记。每次在电话中与他讨论剧本,总能听到他翻阅笔记本的声音。有时,为了一个小小的数字,他还专门打长途来与我核对,生怕剧本中给出的数字与当时的历史不符。

钟道新是一个从不计较利益得失的人。在我和他签约时,我提出剧本的小说改编和发行权给他,其余的版权都归我。他却说:“小说版权也归你吧,我要它没用。”我说:“你是作家,可以根据这个剧再改编一本小书。”他说:“兄弟我早已功成名就了,用不着靠它出名,你留着比我有用。”在我的坚持下,他才同意留下小说版权。后来,我又再三提议让他尽快改编小说。他总是说不急。万万没有想到,当小说《终结黑色圣诞》出版时,竟然成了他的遗作。

从表象上看钟道新贵族气十足。他只吃两种饭,一种是别人请他,另一种是他请别人。这两种饭他都当之无愧地坐在主宾位置上。他从来不参加剧本讨论,只听讨论会的结果。有一次,他到北京办事,我要他多呆两天,大家讨论一下剧本,他只答应留一天。就在我们讨论当中,他起身说:“我去拿点东西。”我顺口说了一句:“你去吧。”他马上说:“我去拿东西不用你批准。我跟你说一声是出于礼貌。”我便问:“那我应该怎么说?”他说:“你应该说‘好。”钟道新只参加了一天的讨论,

第二天就返回太原。不料,途中出了车祸,受伤严重。事后,我和他开玩笑说:“如果你再多留一天,就能躲过这一劫了。”他却反驳说:“那没准就被撞死了。”钟道新看似很霸气,实际上他为人很谦和,言语很讲究。他在跟别人说话时,有时感觉别人没听明白,但他从来不用“你听懂了吗”、“你明白吗”这类大家通常使用的话语,而是选用“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说用前一种方式,你是居高临下地与人对话。而后一种方式,两者之间是平等的。

钟道新对人始终以诚相待。与他联合创作《终结黑色圣诞》剧本的还有长影厂的侯若萱。侯大姐提出她是在钟道新一稿的基础上修改的。后来钟道新又重新进行了统稿、修改,钟道新理应署名在先。当我征求他的意见时,钟道新非常爽快地说:“让侯姐在前吧。她岁数大,又是个女同志。”侯大姐坚决不肯,他才同意署名在前。但跟我表示:“酬金上你先付侯姐。她是个女的,不容易。我不急着用钱,最后给我就行。”像钟道新这样既不求名,也不图利的人,在当今的影视界中不能说空前绝后,但绝对是凤毛麟角。

一次,一间公司听说了《终结黑色圣诞》后,直接找到钟道新,想从他手上买断这个剧,钟道新表示这个剧的版权是我的。那个人问他合同上有没有空子可钻。而且,愿意出个好价钱。这种事在当今的影视界已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可钟道新坚持把我的电话给了他,强调必须找我谈。并在第一时间将此事通知了我,还提醒我与这样的人合作要多加小心。钟道新以他的真诚之心和人格魅力换来了很多一生的朋友。我和他也从合作者变成了朋友。现如今,合作者之间不打得对簿公堂就算烧高香了,谈何朋友。可我和钟道新、侯若萱就是从合作者变为了朋友,而且是一生的好朋友。用侯若萱的话讲我们已经是三位一体的团队了。从那以后我在与任何人签订《终结黑色圣诞》合作合同之前,都要先请钟道新过目合同条款,帮助把关。他总是说:“这是你的商业秘密,理应避讳我们才对。”而我却回答:“那要看对谁。如果是合作者,或许应该避讳。但我们是朋友,就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正像你经常说的那样‘朋友来了有好酒,敌人来了有猎枪。”

钟道新好酒,而且得是好酒。我们每次到太原,都能喝上他的好酒,而且是顿顿喝。他不但管我们喝酒,还管住酒店。有一次去太原,我对他说:“你管我们喝酒,酒店住宿我们自付。”他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问道:“能行?”我说:“太能行了。”到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不放心地说:“你别客气,真的能行?”直到一位老大哥说:“你放心吧,她没问题。”他才不好意思地说:“下次来,依然有吃、有住、有酒。”

我和钟道新最后一次喝酒是2006年11月,他来京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我的一再申请下,他终于答应让我先生王军做东。钟道新吃饭好热闹,我就提出他可以随意带朋友,多少都行。结果他只请了高群书导演,而且这次他坚决不坐主宾席,把位置让给了中央电视台影视部的老编辑于振铎。遗憾的是那天没能让钟道新尽兴。在座的朋友多数不胜酒力,仅有的两位还是前一天已经被他灌醉尚未完全清醒的,我就属于后者。实在没有钟道新那种连续作战的本领。当钟道新提议再开一瓶酒时,大家纷纷提议见好就收。我就说:“今天不喝了。”钟道新举起空酒杯,一脸坏笑地对我先生王军说:“其实我喝不过你太太。你把你杯里的酒倒给我点。”我先生正准备叫服务员再开一瓶时,钟道新的侄子示意我适可而止。万万没有料到这竟然是我们最后一次与钟道新喝酒。第二天,钟道新离京前特意给我打电话,说前一天的酒席有不少名贵菜,一定破费不小,他非常过意不去。我告诉他这是我理应尽的地主之谊。他便又说:“有时间去太原吧。”我接着说:“有酒、有饭。”他还是那句老话:“朋友来了有好酒。”我接着说了句:“敌人来了有猎枪。”听起来似乎像暗语,实际上已成惯语。

钟道新与人接触中举起的大多是酒杯,很少举起过猎枪。他曾很气愤地跟我说有个制片对他疯狂杀价之后,还向其他人推荐说钟道新这个人好说话,而且价码很低。他当时真是倍感侮辱。我就跟他说像这样没有水准的人就永远不要再合作。可没过两年,他竟然又与这个人合作了。我百思不得其解,他却说:“人家找咱,是看得起咱,不好意思说不。尤其是喝完酒,什么都能行了。”我和侯若萱便和他开玩笑说最好聘我俩做他的经济人。钟道新常说他喝多酒时,别人问他是否难受,他一贯都说不难受。因为说了也没用,自己照样难受,还会被人说三道四,索性自己忍着。其实,他忍受的何止这一点点,一定还有很多……

有人说钟道新傲慢,甚至是盛气凌人。还有人说他对女性不屑一顾。其实都是表象,真实的钟道新为人善良、待人谦和;做人重信誉、有品位;是个真正的朋友,一生的好朋友。所以,在参加钟道新葬礼时,我对他的夫人宋宇明大姐说过:“钟道新这个人做人没毛病。像他这样的好人以后恐怕不多了。”告别了钟道新之后,他的儿子小骏哭着对我说:“以前您来太原都是我爸招待。以后您再来,还会和我爸在的时候一样,我这儿依然有酒、有饭……”我禁不住与小骏紧紧拥抱。

此刻,但愿钟道新在天堂里正喝着好酒,仔细品味着朋友们对他无尽的怀念。其实,只要怀念还在,他就没有走,他还活着……

责任编辑:孔令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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