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小记
2008-09-05赵雁
赵 雁
因为持续低烧,让步入本命年本想有个好开端的我,连春节都过得萎靡,身上软绵绵的,舌苔上一层腻腻的白,脸上浮起的青黄,让人多了几分不健康的底色。
起初是感冒,药片口服液大把大把,大口大口吞下,却不见成效。走马灯似的跑医院,跑门诊部,都是按照普通感冒来治疗,千篇一律的药片,毕竟流感正凶猛。直到温度计的水银柱总是停留在一个让人不安的线上,不再下降。情知持续低烧让医生头痛也警惕,因为多是些不太好的病症。
很虔诚地去了八大处烧香,上香的人挤挤挨挨,正月里的庙宇也显得堂皇,香火更是兴旺。尽管平日里对佛教并不真正了解,此时,我也临时抱佛脚,跪拜菩萨。多日的烦郁渐渐消去,心里变得格外平静。我相信佛在保佑我了。身上手上沾满了香灰,却不敢掸去,直到回到家中,摸摸久病缠身母亲的手,希望佛祖加爱于她。
再次到医院,竟然是住院了。想想距离上次住院的时间已有十五年,也是相似的症状,就有了人到中年的凄惶。
那次也病得深沉,为了愿,病中的我第一次来到北京,看到了梦中的天安门,认识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也从此开始了我的北京生活,人生轨迹就此改变。而今,我已从一个充满幻想不知深浅冲劲十足的青涩女孩,变成遍身伤痕为生活焦虑疲惫有些不甘却已开始认命的庸常女人。世界在我眼里早已变了颜色,黯淡无光,内心充满不安全感。只有一点没有改变,孤独。哪怕在人群中,哪怕已经有了形式上的不孤独。
十五年的岁月似沙漏一点点滤去我的锐气,从前对未知的幻想和热情,渐渐揭开真相,失望越聚越多。生活不再给我想象的机会。
不知道岁月对于我是否只是回顾的符号?是解决人生命题的无谓积累?还是只为我的笔能书写流畅的砝码?更是为写作为忏悔准备的素材?我的人生进步如爬行的蜗牛一样缓慢。除了越来越掩不住的白发,和对生活越来越少的底气,怕痛似的对生活躲躲闪闪。我比从前更缺少智慧。真羡慕很多人用“长大”、“成熟”、“历经风雨再见彩虹”的说辞,在我看来,一个人的本质很难改变,单纯就是单纯了,复杂就是复杂,无耻还是无耻的,改变人生际遇除了机会,还有对生活是否选择迎合、妥协的态度。在这里迎合、妥协不是字面上的贬义,而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因了林林总总的存在,世界是混沌的,人也该变得面目不清来应对,然而坚持是必须的,这才组成一个个独立的人。
真的够了!我已近乎不能忍受地厌恶自己。可改变的出口在哪里?我清楚地知道,只有问自己,只有靠自己。我在拒绝改变,拒绝迎合,拒绝妥协,但坚持的未必是真理,头破血流就成为必然。
我真的不愿意回顾,也真的不想总结。每每浑浑噩噩地生活几年,觉出苦涩不如意,往往已错过你生命的关键时期,这样的回顾总结代价太大,人生又经得几次这样的总结回顾呢。
十五年时光,影象片段从眼前掠过,我遗憾相似的人生,莫名的就有诸多感叹。
住到医院,顿时有了失去自由的感觉。测体重量身高查体温,经治医生询问病情,能感觉到叙述时我紧锁的眉。责任护士很快过来交代住院须知,换上像监狱栅栏般的条形病号服,终于塌下心来要做个囚徒病人。
护士很快拿来皮试的针具,看来我的治疗已从现在开始。注意到护士的治疗推车里满是各种更换的输液瓶,呼叫台上的灯此起彼伏的响亮着。想来,输液已是住院的固定程序吧,不管是否检查清楚,抗生素加盐水是不会错的。
才有机会环顾病房,住在同室的是一个戴着绒线帽的粗壮女人,黑黑的脸庞。她问我,是你住院吗?我点点头。她好奇,没人陪你来?
还有谁能送我来呢?家中的病人已自顾不暇。想到这里,我心情越发不好了。独自躺在病床上输液,看着药液一点点静静滴下,我试图将一切烦扰尘嚣搁下。
第二天清晨五点多,我还在迷糊的时候,夜班护士已来给我抽血,整整八个管子,由于护士计算错了所需要的毫升,在她的抱歉声中,我又被扎了第二针。接着,另一个护士已将浸满消毒液的体温计送到身边。此时,我终于确信我的住院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从戴着的绒线帽,我已猜出同室病友是癌症患者。一张CT申请单证实了我的猜想:肺小细胞癌,骨转移癌。怕刺激她,我不敢多问,她情绪不错,与我主动攀谈起来。她两只手肿胀成酱紫色,不停地在挠,说是输液的原因。病友是家在河北与内蒙交界处的农民,每隔两周就要到这里来住院,化疗一周,一共要六次。化疗药,号称虎狼药,每次治疗都让人死去活来,痛不欲生,腹胀如鼓,一点饭吃不下不说,喝口水吃点水果,也马上会吐的翻江倒海。一个疗程虽短为一周,人却要瘦上十多斤。要不是女儿和弟弟们的劝说,她真觉得坚持不住。好在只有一次了,虽难受不减,可心情好得不得了。
病友本是个爱说话的人,见我在病房喜欢开门窗透气,更欢喜了。说原来的同屋是老太太,不能受一点风,门窗紧闭,屋里味道不好,憋得慌。
慢慢熟悉起来。病友还是吐得厉害,病房里从早到晚都响着她反胃和呕吐的声音。这对听的人也是个刺激,我也觉得胃鼓胀吃不下东西,其实注意到,病床间有个拉帘,是为减少相互干扰考虑的,犹豫很久,我没有去拉。以照顾重病母亲的经验,病人都是敏感自卑又脆弱的,何况她又是这样的病。
估计她了解我的苦心,态度异常热络,一口一个大妹子的叫着,卖力地告诉我她知道的在医院生活小窍门。哪里吃饭不挨宰,又干净又实惠,到哪里买东西放心,到哪里热饭打水,哪里领干净的病号服和床单被罩。我输的液体多,所以她总比我早解放,于是就抢着帮我拿这干那,一会儿问一句,有事你说话。还非要把家人送来的吃食与我共享。我是从不吃不熟悉人的东西,何况在医院。可我的拒绝让她认为我和她生分,看不起她,就更加积极让我接受。我是惧怕推来挡去的,于是就冒汗,脸也红了,神色紧张。每次都像搏斗了一场,虽说成功推拒,但累!
她的命运多舛,丈夫突然患脑病丧失劳动力时,两个孩子尚且年幼,最大也不过五岁,见到卧病在床意识全无的丈夫,再看看幼儿和荒了的地,她终日以泪洗面。婆婆一家觉得这个儿子没指望,儿媳早晚要改嫁,就跟着小儿子迁往他乡,只留下病儿一家。族人都说这个家迟早要散了。
被逼入绝境的女人一夜间变得坚强无比,擦干眼泪,家里家外都顶起来。整整十二年,她谁都没有舍弃,家在风雨飘摇中完整保留。女人变得黝黑粗壮,和男人一般。女儿心疼母亲,早早辍了学,十四岁就到北京闯天下扶养家庭。丈夫在她精心照料下,从被判无期到逐渐康复,然而女人不敢有丝毫松懈,每天忙在田间地头,将儿子盼到高中毕业,找了工作,又盼到两个孩子成了家,家里也盖上九间锃光亮堂的大瓦房,一忙又是十年。村上的人提起女人,都夸她仁义能干,女人的笑容终于比泪水多了。
然而病痛却接踵而至。先是本命年,她在地里突然疼得昏死过去,醒来才摸到肚子里两个婴孩头大小的瘤体已顶出来,显然得病不是一天两天,她却不自知。凡身肉胎,哪里有不知道疼的道
理,整日的忙碌让她忽略了。手术后还没有完全恢复元气,第二年又发现肋骨上突然鼓了个大包,怎么也消不了,辗转县城,市里的医院都没有查出是什么病因,却见包长得更大了。来北京已是两月后,又受了许多罪才查出是癌症,已转移了。
病友似乎不认字,并不称病是癌,只说大夫说肿物不用割了,输几个疗程的液就好了,这不输了两次肿物就消了。她对这个病的预期想得乐观,有些兴奋地告诉我,就化疗几天难受,回家就好,不挡吃不挡喝,能吃着呢!只是有些惋惜地摸着已荒芜的头发,说好着的时候,编的大辫子老粗,太长了,就盘起来。眼神里有了向往。
化疗结束的前一天,病友的丈夫来了,看着比病友年轻得多,说起来还比妻子大一岁。打丈夫进了病房,病友的笑容就凝在脸上。中间病友的弟弟一家来探望,丈夫的嘴就没有停过,一直和弟媳贫嘴,语气轻佻,看得出弟媳并不耐烦。弟弟始终不说话,妻子笑脸盈盈地听着。等当天的化疗结束,病友马上把病床让给丈夫休息,丈夫头一挨枕头,鼾声就像打雷一般,一阵儿大过一阵儿。她歉意地替他开脱,他累着呢,这两天尽搬沙子了!大妹子别嫌啊!说着吃力地把丈夫挪到床里。
屋子里有男人雷动的鼾声,自然睡不着。夜色里,看见女人几次起身,看看丈夫,鼾声实在过分了,就轻轻碰碰他,见他翻个身,声音小下去,自己才又躺下。
病友出院的早上,反复催促丈夫去看治疗明细单。丈夫回来后逗她,比上次多出二百多,她的脸上立刻显出愁云,不看了,不看了,我这不是早好了吗,你们非赶着我来,这多出的二百得拉几车沙呢!丈夫就笑,并不解释,收拾东西。我使使眼色,她总算明白是玩笑,就笑着去抢着拿行李,嘴里嘟囔着不碍事,丈夫就随她,也不争。据说,回家得在火车上站八九个钟头,每回她的脚都会肿几天。
在我出院前夕,无意中看见她丈夫的身影出现在同科室的另一个病区,看来她又住进来了。怕是病情加重了,实在不愿意把这个粗壮健硕的女人和死亡拉近关系,终于没有去看曾经的病友。
不到一天,我迎来了第二位病友,一堆人护送来的,一个男人有些派头的站在那里,和我简单攀谈,一个女人则在那里指挥,另一个男人和病友一来就钻到阳台衣柜处收拾,场面搞得很隆重,以至医生来了,病友才匆匆跑进来,还不忘交代:你把×××放到柜里。病友很瘦,皱纹沟壑交错,显得憔悴而愁苦。她是气胸,两个多月已是第二次住院了。因听说她姐的孩子和我同龄,就称呼她阿姨,她感到意外,叫我阿姨?瞥我一眼。我后悔得直想抽自己,是光顾自己年轻了,没有女人承认老!后来,她女儿来探视,她一定让女儿叫我阿姨,从此明确身份。
看得出她是个挑剔的人,在意病号服的合身与否,专门找来护士要求更换,病号服基本不分大小,只能将就。她只好作罢,口里却叨叨着:我在××医院,人家就不是这样的,城里怎样怎样。这话在以后的日子里,几乎成为了她的口头禅。其实,医院在五环内,紧邻亚运村,在偌大的京城也是当然的城里。不知她隐隐的优越感来自哪里。
医生似乎很重视她,我来了几天都没有见过的副主任医师专门到门诊去接,每天必定态度格外温和地来到病友床前了解病情。尽管如此,对她本属外科病症的气胸,他们好像不太有经验,总是在今天多了,明天少了,后天又多了的状态循环往复。
我对于张扬的人总是颇有戒心的,除了在她茫然时,赶紧将几天来住院的经验送上,再无别话。
等她精神稍好,才发现病友也是健谈之人。原来,她生病本要住××医院,因为等不到床位,在部队当将军的姐夫就联系到这里。她当过兵,父母是老干部,几个子女无论嫁娶,也都是部队子女。看出她很有优越感。她总爱和我讲她当官的姐夫,转业到国家最吃香机关的侄女,讲姐姐家的大房子,讲姐夫当官的优厚待遇,讲侄女的豪宅,讲侄女婿的国外从业身份,甚至说到著名小说编辑是她老公的妹夫,再说才说到姐姐离婚快二十年了。她那厢如数家珍,我一一照单全收,只是纳闷,她怎么不说自己。
话多了,个中端倪就显透出来,原来,她和爱人都是企业退休职工,收入不高,有个上大学的女儿。住在一幢修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筒子楼里,用着公用水房和厕所,在楼道里做饭。无论是夫家还是她家,他们都属于条件较差的。病友过去是饭店医务室的医生,极其爱干净,是把洗涤当作享受的。不做治疗的时候,洗了衣服毛巾,甚至把超市装东西的塑料袋也洗得干干净净。也不管扎着套管的手回血严重。手上青筋暴露,皱巴巴的仅一层皮,是双操劳的手。如今,她还是坚持用搓板,手洗,说洗的东西透亮。自豪地让我猜她爱人的羽绒服的年头,竟然二十多年了,衣服的镶边都发白了,可衣服颜色一点也不显乌涂。女儿是病友生活的重心,即便女儿二十多岁了,只要可能她都会接女儿上下课,这次得病就发生在接女儿途中。大小事情,一应包圆。住院在此,爱人不放心,天天坐车来看。总是坐不到十分钟,气没喘匀,就往回轰他,说赶紧给女儿烧水洗澡,给女儿这样那样。总是自责生病不是时候,女儿怎么办?坚决反对女儿来看她,说医院里满是细菌,染上麻烦。女儿也很配合,基本上每隔半小时一个钟头一个电话,除了病况就是问何时出院,一听没好转立马带着哭音埋怨上了,让病友越发愧疚焦虑,全然不顾自己一阵阵咳起来揪心裂肺的病体。她住在医院,姐姐给她送来许多营养品和时鲜水果,她发扬蚂蚁搬家的精神,一点不剩全让爱人搬回家带给女儿。见过她女儿,细细弱弱,一朵温室里的花,说为了保持身材,几年如一日不吃主食和肉荤,喝的水也是指定牌子的瓶装水,食谱是专门的,尽是些刁钻的水果和花费不菲的吃食。尽管还在读书,身上挂满名牌,手腕上看起来像赝品的玉镯,据说花了一万五。估计女儿要天上星星,她也能下决心编好梯子去摘。看她女儿的自荐简历,还是学校推荐的奥运志愿者。
几年来照顾重病母亲的酸甜苦辣让我对病友照顾老母亲多年无悔的孝心钦佩不已。退休后,哥哥姐姐把照顾母亲的重任全抛给她,母亲也最中意她的照顾。自己家没地方,她就跟母亲在姐姐家住一阵,在哥哥家待一段,变着法儿给母亲调节伙食哄母亲开心。也正因为如此,姐姐在经济上帮衬她。姐姐再婚,嫁得好,也给家里带来很多便利。这些是我想到的。
我突然能理解她的炫耀,她的愁苦,她的优越。
她还是爱说几乎成了口头禅的几句话,也还是每天揪心咳嗽,照旧电话铃声不断,翻来覆去和女儿爱人叨叨她的嘱咐,几乎就差吩咐先迈左腿还是右腿。病情却不见起色,无奈下,她的姐姐姐夫接她转了别的科。
走的那天,她突然变得态度冷淡,分别时也没有惯常的寒暄,许是为病所愁,也许是觉得说得太多。
不予揣度。
不消一顿饭的工夫,我再次迎来第三位病友。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身上插满各种监测的电极,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输液器悬挂,护士跑进跑出打针送药,病情繁多且严重。老太太喘的厉害,医生嘱咐万不可下床,在床上大小便。家人好几个外加上护工,病房顿时拥挤热闹起来。我终于难以忍受她的呜痰音,和不断的大小便的味道和声音的刺激,把帘子拉上了,看来人的同情心也是讲条件的。
晚上,老太太闹得厉害,一会儿把针拔了,弄得满手是血,一会把电极也扯掉。一会儿喘得上不来气,一会儿大声嚷嚷,说着不明所以的话。眼看熄灯时间到了,她却越发不安静,旁边只剩下一个耳朵背的护工照料,声音越发大得不能接受。我刚躺下,就听老太太粗门大嗓一个劲叫着妈,立刻就要起来看妈去,说妈想她了,任谁也劝不住,她出现了幻觉。突然就想起母亲的话:要是有妈叫着该多幸福啊!一晚上折腾,我一眼未合,心里气恼着,也有些感动。想的也就多了。
生命是一场轮回,我不得不折服于命数。六岁的那场大病入院,也是因为低烧,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闻到死亡的气息。疾病在世界与我中间横亘了层玻璃窗,我永远无法穿越。疾病成为我丰富内心的先导,许是那层与外界的隔膜,我从事了贴近心灵的写作。十五年前的疾病,将我的人生轨迹改变,让我更近地贴近梦想。今天,当我对生活的把握显得茫然力不从心的时候,我又病了,难道这是上帝给我重新开始的提示?
凤凰涅槃,死而后生!
我拿到了诊断书,与母亲的病症一样,先天基因缺陷导致,是我从小到大疾病的根。突然就踏实了,谁说这不是命定,不是轮回。
我在这命定的轮回中渴望重生!
责任编辑: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