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中的救助角色
2008-07-25昝馨
昝 馨
“三言”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的总称,共收白话小说一百二十篇,在体制大体一致的情况下,风格多样,题材纷繁,故事曲折、人物众多,是传统话本的空前总结,也是白话小说的顶端发展,因此其故事情节之典型性非常具有研究价值。
话本小说的真赝结合是创作者对于生活对于世界的一种想象,本文将着力讨论,在创作者想象的世界中,当善良的,代表正义一方的故事角色遇难时,都是哪些角色来提供救助。即,在人们潜意识中,我们在哪种情况下会被救,会被哪种人救,他们分别会提供什么样的救助使我们的生活脱离困境?大团圆结局后,此一“救助”行为如何起到社会风化作用?
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中提出:“功能指的是从其对于行动过程意义角度定义的角色行为……角色的功能充当了故事的稳定不变因素,它们不依赖于由谁来完成以及怎样完成。它们构成了故事的基本组成部分。”在《故事形态学》的第六章《根据角色排列功能项》中,普罗普指出故事有七种角色即七种行动圈:加害者,提供/赠与者,相助者,公主(要寻找的)及提供考验的父王,派遣者,主人公,假冒主人公者。《故事形态学》是普罗普针对俄罗斯100多个民间故事进行分析后发表的著作,當然不可能完全适用于中国的“三言”,但也相当具有可借鉴之处。“三言”中代表正义善良的人物所遭遇的困难主要为应该或必须拥有的事物(即将)丧失,如生命、姻缘、身体、功名等。本文重在讨论“三言”中行使救助功能的角色类型,并将其分为下文五类,此五类救助者各自所在的叙事模式又各自不同,其中一些篇目所属类别有所交叉,特点主要体现在救人者身份,被救者身份,救助方式,救助结果,救助后二者关系等方面。本文将进一步深入讨论。
通过超自然法力救助的人
在以下十三篇中,行使救助功能的人都拥有超自然的法力,在故事中的称谓(身份)分别为“真人”“僧人”“玉马神”“道人”“潮王”“法师”“菩萨”“娘娘”“仙子”等。
救助功能主要有以下两种:
(1)救命。共六篇。如《张道陵七试赵升》中张真人使白虎神受戒,救乡中百姓性命于苦难中;《旌阳宫铁树镇妖》真人为民除害;《灌园叟晚逢仙女》仙子助秋公脱灾。
(2)救姻缘(保贞节),包括使姻缘成或使姻缘不成两种,共七篇。使姻缘不成的故事主要因为姻缘的一方为妖。主人公多为青年男子,遭到妖的色诱,被蒙骗,最后被真人/僧人所解救,其中吴教授与许宣还“舍俗出家”,日后也许又修炼为新的真人和法师,去解救别的遭到妖的色诱的青年男子。如《陈从善梅岭失浑家》中陈从善的原配妻子被妖精摄入洞中,但蒙紫阳真人搭救,护住贞节,完璧归赵。另外两篇,《黄秀才徼灵玉马坠》,玉马神助黄生与玉娥成就姻缘,使玉娥在吕用之处保全贞节。其中,使姻缘不成的救助故事多半牵扯到救命,因为妖气缠身,命不久矣。
这里默认与妖的姻缘必然是会害命的。救助者与陷害者的身份同为超法力的人,善与恶二元对立。救助者意在压抑人性欲望而陷害者多为欲望的放肆张扬,妖无视道德的内在规范而仙使其绝对化,“仙”在想象的世界中的存在意义即其自身具备的第一任务即灭“妖”,即灭去人的心魔,最后妖被除去,主人公必然改过自新,通过宗教的力量除去心中魔,过上隐忍的生活,自动回归社会伦理秩序。
通过暴力来救助的人
即小说中所谓的侠、盗、“英雄”等游民。“三言”中关于游民的故事很多,但涉及到游民救人的,只有四篇,不知是否因为作者并不倡导这种游离于秩序之外的救人方式。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中遇到的侠客,“是个剑侠,能飞剑取人之头,又能飞行,顷刻百里。且是极有义气,曾与长安市上与人报仇,白昼杀人,潜伏于此”,又“重情不重物”, “平生专抱不平,要杀天下负心之人”,体现了侠客勇于帮助他人解决困难,以此为自身使命,主动拯救生死边缘的人们且不求回报,为了救人,不怕触碰法律和世俗的道德观念,言出必行的侠义精神。
另外三篇中的游民则较平实,且所救皆为年轻漂亮的女性。 “三言”中女性被救,大多以身相许,惟有被游民救,必然保持清白。《史弘肇龙虎君臣会》中郭部署说:“凡人要存仁义,暗室欺心,神目如电。尊官不可以女色而失正道。”赵京娘甚至为了保全赵太祖的清白,上吊自杀,“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尹宗则是大孝之人,任万秀娘以身相许,也不为所动。他们的救助方式皆为以暴制暴,然而此暴力却暗合社会道德的内部逻辑,与明文法令相互补足,快意人心。游民的行为方式带有强烈的反社会性,当社会秩序出现了极不公正的现象,人们不得不希冀用暴力的手段反抗和破坏既定的社会秩序,建立一套自给自足的游民世界——江湖。最激烈即落草为盗,公然破坏社会治安,以“义气”为维系其自身世界的道德纽带。
通过法制权力、社会地位来救助的人
如皇帝,官员。有《滕大尹鬼断家私》等21篇。
在这21篇中,《赵伯升茶肆遇仁宗》、《俞仲举题诗遇上皇》是两篇“发迹变泰”的故事,秀才落第,题首诗被皇上看到,立刻飞黄腾达。其余19篇救助者的功能分两种:救命和救姻缘(包括保贞节,使姻缘不成)。
涉及救命的有以下九篇。《滕大尹鬼断家私》中梅氏母子幸逢滕大尹解开《行乐图》中暗藏的遗笔,找出本属于他们的遗产,并利用自己的官吏身份使长房无法争抢。《陈御史巧勘金钗钿》、《卢太学诗酒傲公侯》、《三现身包龙图断冤》均为清官断冤案,对官员的描述均为民间对清官的完美想象: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李玉英狱中讼冤》靠的是朝廷的宽恤之典,天子“重瞳亲照,怜其冤抑,倒下圣旨,着三法司严加鞠审”,为其翻案。《蔡瑞虹忍辱报仇》、《苏知县罗衫再合》、《张廷秀逃生救父》、《玉堂春落难逢夫》都涉及到官员自身,利用自身权位,为自己或为自己的妻室报仇,或救命。
涉及救姻缘的有以下十篇。《葛令公生谴弄珠儿》、《裴晋公义还原配》特别的在于官员的功能不只是救助者,还是赠予者,将女性赐/赠给主人公。《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宿香亭张浩遇莺莺》、《钱秀才错占凤凰俦》、《李秀卿义结黄贞女》四篇中由于太守/龙图阁待制/知县/守备太监的官吏身份,可以覆盖掉已定的媒妁之言,赐定新的姻缘;《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中,玉奴借着淮西转运使的义女身份才得以和嫌弃自己出身不好的丈夫再续前缘。《单符郎全州佳偶》中单司户与春娘早有婚约,但春娘不幸流落风尘,而司户仍不嫌弃,娶其为妻,是为救助。《汪大尹火烧宝莲寺》汪大尹救贞节,使邪魔淫荡的和尚不再能假托神道,淫人妻女。《两知县竞义婚孤女》两位县令成就了月香的姻缘。
无论是救命还是救姻缘,皆是默认如果有幸得到皇权眷宠,困难亦迎刃而解。这些官员大多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如升官(《陈御史巧勘金钗钿》)或长寿(《裴晋公义还原配》),可以看作是对其尽身份义务的奖励。
向男性角色提供身体/钱财有时也救命的女性角色
如《杨谦之客舫遇侠僧》等14篇。
这些女性角色无一不美貌如花,兰心蕙质,救助的也都是或丰姿俊雅或才华横溢的少年郎君。
这些美貌女子解决的困难不外乎以下三种:(1)救命。如《张淑儿巧智脱杨生》。(2)助成功名。如《李公子救蛇获称心》。(3)赠金。如《小夫人金钱赠年少》。另外,除了《小夫人金钱赠年少》外,这些女性角色通通对所救的男性以身相许,无论为人为鬼或为妖。而这些男性少有报恩,这些女性角色能得到的最好的回报即与丈夫一起共同富贵,但也只是少数,其中只有《钝秀才一朝交泰》、《赵春儿重旺曹家庄》、《白玉娘忍苦成夫》、《张淑儿巧智脱杨生》、《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穷马周遭迹卖槌媪》七篇。其中《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莫稽甚至推金玉奴坠水,幸而最后被莫稽上司所救。《杨谦之客舫遇侠僧》李氏最后得了三分之一宦资,美貌女子的施恩救助如同感情投资,且往往慧眼识英雄。其余的6篇故事(近于此类故事的一半),这些行使了重要救助功能的女性在故事的最后多半消失,如小夫人为鬼,白娘子为妖,杜十娘自尽,称心回龙宫,深有“过河拆桥”之嫌。女性本是古代社会的弱势群体,却在话本故事中担当了这些重要的角色,在各方面如此方便使用,可见当时读书人对女性的想象和冀盼。另外,“梦与鬼交”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类型,因为是与鬼交,所以被救助的男性彻底不用负责,只需醒后感恩就好。
普通的恩义故事
这类故事中,提供救助的人(兽)大多为报恩尽义,且最后往往得到丰厚的回报。如《徐老仆忠义成家》等20篇。
这类故事与前四类的不同点在于,前四类故事是不求回报的,前四类救助角色行使救助功能是行使其自身义务(第四类女性角色行使的是读书人想象中的义务),通过法制权利、社会地位来救助的官员中有一些人升官长寿,但应被视为对其尽责的奖励。而这类故事着重于“因果报应”,劝人向善的风化作用。
这类故事又分为两类:报恩和尽义。
(1)报恩,共有7篇。救助角色都是因为主角先前对其有恩,以救助为报恩。如《徐老仆忠义成家》、《杨八老越国奇逢》都是仆报主恩。《两知县竞义婚孤女》贾昌受石知县保家活命之恩,因此救助石知县之女于危难之时,最后他亦有好报,“生下两男,此亦作善之报也”。
(2)尽义,共有13篇。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吴知县念在王三巧并无生育,蒋王夫妻深情,将三巧赐还,后来“连生三子,科第不绝”。《穷马周遭迹卖槌媪》中王公提供路资与住处,所以后来“遂为新丰富民”。《张舜美灯宵得丽女》尼师收留刘素香,后来得“白金百两,段绢二端”为报。《范巨卿鸡黍死生交》张元伯救病中的范巨卿,“以义气为重”,张范二人相继死去后得了信义深重之名,被天子褒赠,以励后人。
这类故事中救助者得到的回报多有相似,主要集中在得财,得官(包括封神)、长寿和得子嗣上,其主要用途是鼓励人们多多行善,多多施恩,有浓厚的宗教的因果报应色彩。
综上,“三言”中涉及到行使救助功能的人物角色,共为五类。前四类角色履行自身义务,不求回报亦少有回报,这四类角色都很特殊,伸出的援手往往如同从天而降,而第五类都是平凡普通的小人物,易于在主人公需要救助的时候随时登场,必得回报奖赏。从这五类角色中可以看出,“三言”中正義善良的主人公遇到的困难相当单薄,如无力婚娶,因而冀盼从天而降的救助。
“三言”中共120篇白话小说,涉及到“救助”主题共63篇,约占一半。本文开篇提到,“三言”中代表正义善良的人物所遭遇的困难主要为应该或必须拥有的事物(即将)丧失,如生命、姻缘、身体、功名等,而救助的结果即为使这些事物最终被拥有。有趣的是,随着文学作品中人物遭受的困难的特点的流变,这五类救助角色亦随之流变,现当代文学中神仙救助者已不多见,流民救助者在革命文学中发挥到了极致,而在建国后渐渐走向衰亡,官员救助者和女性救助者至今仍然很昌盛(尤其体现在反腐文学、文革文学和“革命+恋爱”小说中),而小人物的救助体现为悲喜剧的交错,不再是简单的劝善功用。对小说背后的文化心理的流变与不变,可由此窥见一斑。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学生
(责任编辑:原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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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9月版。
[2]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普罗普:《故事形态学》,贾放译,中华书局,2006年11月版。
[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4]骆冬青:《道成肉身•明清小说美学导论》,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10月版。
[5]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北京,学苑出版社,1999年9月。
[6]王学泰:《水浒与江湖》,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年8月1版。
[7]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88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