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思总关志未酬
2008-07-25张君梅
张君梅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邱。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王粲:《登楼赋》
王粲《登楼赋》是汉末建安时代抒情小赋的代表作。西晋陆云曾叹“《登楼》名高,恐未可越尔”(《全晋文》卷102),朱熹则直评《登楼赋》为“魏之赋极此矣”(《楚辞后语》卷四),可见此赋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
王粲,字仲宣,东汉末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人,生于三公之家,博学多识,文思敏捷,曾获得大文学家蔡邕的激赏,被后世誉为建安“七子之冠冕”(刘勰《文心雕龙》)。汉末天下大乱,王粲避往荆州依附刘表,冀望一展抱负,刘表“以粲貌寝而体弱通侻,不甚重也”(《三国志•魏书•王粲传》)。久留客地,志不获展,忧愁幽思,郁结于心,登麦城城楼,览物兴怀,本以销忧,极目四望,却更添乡愁。于是诉诸翰墨,是《登楼赋》之所作也。
贯穿《登楼赋》始终的是作者登楼所见所感的忧愤情怀。产生此一情怀的表层原因是作者避难流徙荆州已逾十二年,怀乡情切;深层原因则是由于天下战乱不休,才能不为世所用,“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全文三个自然段,意义鲜明。首段写登楼所见的显敞地势和美好风物,二段抒发郁结深沉的怀归之情,第三段抒写时光易逝,战乱未已,抱负不能施展的忧愤。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开篇即提出主题。我们似乎看到一位忧愁的诗人,登上高高的城楼极目远望:麦城城楼左挟清澈的漳水,右倚曲折的沮江,背靠高广平阔的陆地,前临灌溉沃田的清流。北达陶朱公的墓地,西接楚昭王的坟丘。繁花硕果蔽满田野,黍稷麦稻充盈田畴。作者用赋体的铺衬手法一一展示眼前境界的壮美和庶物的丰盛,有疏笔勾勒,亦有浓墨重彩,川原美景尽收眼底。这是一块美丽富饶宽广的土地,看到这幅景象本该欣喜,正宜把酒临风、开怀畅饮,忧思尽释,豪气填膺。可是作者却笔锋一转,“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此地美则美矣,奈何非我故土,又怎值得淹留?览美景本为销忧,却不料更添忧愁。王船山所言“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薑斋诗话》卷一)正此之谓也。
既然此地不可久留,却为何迟迟驻足?赋文接着抒发怀归之情,自叙遭乱流徙经历,说明怀归原因。汉献帝初平元年(西元190年),董卓劫持汉献帝迁长安,王粲随父西迁,初平三年(192)董卓的部将李傕、郭汜等人又在长安作乱,王粲及其从弟遂于此年离开长安往荆州避乱。其《七哀》诗道出自己远离故土、客居他乡的因由及心中的哀痛: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其一)
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丝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其二)
《登楼赋》与《七哀》诗同一宗旨。赋云“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王粲生逢天下大乱,中原成为军阀混战的战场,不得已远离故土,南适荆襄,迄今已十二年了。“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情眷怀归,忧思难挡,凭轩临风,青衿飘飘。极目向北方远眺,故乡却为高耸的荆山遮蔽。思及归路邈渺,不由悲泪盈襟。“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点出诗人思归不得的主要原因是中原军阀混战、南北阻隔,暗寓了战乱给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由怀归不得忆及三位先贤,指出怀乡念土之情不因穷达而异,进一步抒发强烈的思乡情绪。“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先师孔子周游列国时在陈绝粮,也曾叹息“归欤!归欤!”楚人钟仪被囚于晋国军营,不忘弹奏故乡的乐曲。越人庄舄显达于楚国,病中思乡,仍旧吟咏越音。人同此心,心同此情,穷达之境遇虽殊,怀土之深情岂异?作者援引三位先贤之例来抒写自己强烈的思乡之情。虽说王粲认为怀乡之情不因境遇而异,但羁旅于困穷之境确实更易逗起乡思。上引孔子、钟仪均处于困境,庄舄显达,然病中思乡,亦非顺境。作者的乡思更是因壮志未酬、岁月蹉跎而感发的。从《七哀》诗看,王粲所怀之旧乡实乃长安、洛阳京师之地,而非他的祖籍山阳。因为京师是实现王道政治的中枢所在,是王粲等俊杰之士施展壮志的胜场。“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正表达出他渴求治世明主而不可得的哀痛和忧思所在。
王粲自恃才高,淹留荆州,实是希望获得刘表重用,一展其抱负,可是刘表以貌取人让他大失所望,不由他对刘表生起惋惜、怨恨之情。刘表死后王粲劝刘表的儿子刘琮归降曹操,且贺曹操曰:“刘表雍容荆楚,坐观时变,自以为西伯可规,士之避乱荆州者,皆海内之俊杰也,表不知所任,故国危而无辅。” (《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虽批评刘表不能知人善任,空有荆州之地却不能守之庸碌无能,却也饱含自身多年志不获展、虚度光阴的愤懑之情。本赋所言荆州“信美而非吾土,曾何足以少留”盖因于此。最后一段点出乡思的病根:“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日月流逝,却不见天下太平,本望在王道一统的清平之世驰骋才力、平治天下,现在却时时担忧自己会像匏瓜一样徒然悬挂不为所用、像洁净的井水无人食用。自以为海内俊杰的王粲为自己的才情抱负难以施展而忧愤填膺。徘徊于麦城城楼上,夕阳西下,悲风四起,天光惨淡无色。野兽惶顾求群,飞鸟相鸣举翼。原野寂然无人,只有征人行旅匆匆。周遭萧瑟枯寂的景象更增添了他的凄怆和忧伤。夜幕降临,作者心思郁郁,缓步走下城楼,孤寂哀伤惆怅之气交荡于胸,以至夜不能寐。
志不获展,登高以冀销忧;感物兴怀,幽愤更添乡愁。《登楼赋》唱出古今失意士人的心声。人生在世实乃一种客居状态,所谓“天地之逆旅,百代之过客”。旅途中的人们总想留下一些痕迹而不甘湮没无闻,因此建功立业、立善求名便成了世人的不倦追求。然而,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致使无数怀抱功业之想的士人饮恨千古,发出失志不平的悠长叹息。失意之时,登高而望,感物兴怀,怀乡之思遂起。孔子周游四方,道不行而有思归之叹;王粲远游,志不展而起乡关之思。清人于光华《文选集评》引方伯海评曰:“是时汉室播迁,故粲南依刘表。表多文少实,外厚内猜,岂是可依之人?此赋虽是怀乡,实是感遇,故借登楼而发其恋土之情,亦逝将去汝之意也。”观王粲后劝刘琮降曹之举及其对刘表的评价可见此论之确!千载而下,失志怀归如王粲者不乏其人,因此元代杂剧家郑光祖根据《登楼赋》创作了《醉思乡王粲登楼》的杂剧,借仲宣之口抒发怀才不遇之士的悲哀:
楚天秋山叠翠,对无穷景色,总是伤悲。好教我动旅怀难成醉,枉了也壮志如虹英雄辈,都做助江天景物凄其。气呵做了江风淅淅,愁呵做了江声沥沥,泪呵弹做了江雨霏霏。(第三折)
将王粲客寓他乡、沉抑下僚、郁郁不得志的感情吐露无遗。旅怀羁思总是以壮志未酬的悲愁为底色的,因此即便面对良辰美景,亦总是伤悲。百代同心,八表同情,王粲如此,后人何独不然! 《登楼赋》结构精巧,写景抒情议论融为一体,用事感怀自然浑成。起篇描写登高所见,景中含情,逗出乡愁;接着由见而感,由感而思,思而用事,感思寓于事中,强调乡思之烈;最后抒发失意之怀,抒情、用事、写景兼用,而以忧思难寐作结。作者抒发的思乡怀土之情既有普遍的意义(人情同于怀土),又有自身特殊的生活经历和心态(避董卓之乱长年滞留荆州无所作为),而其悯时伤乱、思致太平的情怀亦反映了鲜明的时代特点。建安诗人大都经历乱离之苦,志在建功立业,希冀国家统一,表现出慷慨激昂的情怀和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正如刘勰《文心雕龙》所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赋中抒发日月逾迈、河清未极的感叹,“冀王道之一平,假高衢而骋力”的积极用世的愿望,以及乱世无所作为的凄怆幽愤,正体现了“建安风骨”的特色。
《登楼赋》语言精炼妍丽而又自然流畅,句式以骈偶为主而兼用散句,韵律和谐,从容柔曼,感情真挚蕴藉,既体现了赋“体物浏亮”的特点,又一扫汉赋铺张堆砌的习气,令人耳目一新,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量。
汉末魏初抒情小赋继承了《楚辞》的传统,内容上重抒情,异于汉大赋的夸饰状物,而转向摹神写心;体制上偏向短小,由汉赋气度之恢弘转向思致之精深,句式由散体趋向骈体;语言则注重词句的锻炼、声律的和谐。这些在《登楼赋》中都反映出来,而且王粲扩大了抒情小赋的容量,景物描写全为感情抒发之需要,物色、情思、氛围融为一体,为魏晋以后的抒情短赋开了先河。
作者系广东惠州学院中文系讲师,复旦大学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古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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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陈寿.《王粲传》[A].三国志•魏书(二十一)[C].中华书局,1982.
[2]俞绍初辑.建安七子集[M].中华书局,1989.
[3]朱熹.楚辞后语(卷4)[A].楚辞集注[C].四库全书本.
[4]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M].清咸丰刊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