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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中的现代:未完成的诗学过渡

2008-07-25陈芝国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8年7期
关键词:死水格律现代主义

陈芝国

文学史家在书写中国新诗史时,闻一多与其他新月诗人往往一起被归入浪漫主义的历史谱系,同时他们又从诗歌形式方面的格律追求和精神层面的感时忧国对他进行平面化的坐标定位。此种描述的合理性自然毋庸置疑,也早已成为我们讨论闻一多新诗创作与批评的出发点,然而,如果我们返回历史的场景,以一种共时性的文学眼光重新审视闻一多的某些诗歌文本,不难发现历史本身其实远比文学史家的书写要更为丰富。学界一直争论不休的《奇迹》,在浪漫主义的外衣下已潜藏着丰富的现代主义气息,为我们撬开文学史家锁定的历史提供了绝佳的着力点。

1928年1月诗集《死水》出版以后,闻一多只在同年的四五月间发表过《答辩》与《回来》两首短诗和译自英美现代诗人的抒情诗,此后他埋首于“故纸堆”中,直到1930年12月他才诗兴重发,写出了被徐志摩誉之为“一鸣惊人”的《奇迹》。梁实秋认为:“一多在这个时候在情感上吹起了一点涟漪,情形并不太重,因为在情感刚刚生出一个蓓蕾的时候就把它掐死了,但是在内心里当然是有一番折腾,写出诗来仍然是那样的回肠荡气。”①随后,闻黎明以闻一多与方令孺的关系对梁氏之言予以印证。围绕《奇迹》题旨的争论终于尘埃落定,诸多研究者遂将《奇迹》认定为爱情诗。姑且不论伟大的文学作品与它的本事相距有多么遥远,即使就主张超越性的诗人闻一多而言,个人经验也往往只是写作的起点,而不是写作的终点。质言之,《奇迹》是多种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情感上的一点涟漪只不过是激发诗兴的灵媒,是力量的一种。

在爱情之外,其他方面的力量也促成了《奇迹》的写作。《死水》出版以后,“有许多朋友怀疑到《死水》这一类麻将牌的格式”②,批评家纷纷以“豆腐干”诗讥之,认为闻一多的格律试验有害于诗意的自由表现。时隔两年之后,沈从文发表《论闻一多的〈死水〉》,给闻一多重操诗业注入不少信心。闻一多在致朱湘、饶孟侃的信中曾说:“《新月》三卷二号沈从文的评《死水》,看见没有?那篇批评给了我不少的奋兴。”③在同一封信中,闻一多既对陈梦家和方玮德的近作大加赞赏,同时又感到“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压力。按照他的说法,“这一欢喜,这一急,可不了得!花了四天工夫,旷了两堂课”④,于是《奇迹》便诞生了。虽然梁实秋认为《奇迹》的并非徐志摩挤出来的,但新诗坛在1930年底的良好氛围,无疑对《奇迹》的出现也起到了催化剂的效果。

在中国新诗史上,闻一多是自觉的新诗格律探索者。他不仅从理论上探讨了现代汉语格律诗的方案,尤其倡导句法整齐的新诗,而句法整齐主要体现在字数的整齐,所谓“字数整齐的关系可就大了,因为从这一点表面上的形式,可以证明诗的内在的精神——节奏的存在与否”⑤。从《红烛》到《死水》,闻一多的新诗创作道路几乎就是一条逐步格律化的道路。由于现代汉语自身依然处于变动之中,因而要想为所有现代汉语诗歌的写作寻求某几种固定的句法规律,难免脱离实际,即使才高如闻一多,其诗集《死水》中的有些篇章在避免了滥情的同时,也压抑了诗情,确有过于整饬之伤。如果将闻一多以自由体为主的《红烛》理解为其新诗创作生涯的“正”期,亦即模仿和呼应初期白话诗派和早期浪漫派的时期,那么以格律体为主的《死水》则是意欲修正早期新诗弊端的“反”期,而《奇迹》则不妨理解为“合”的开始。所谓合,对于闻一多这样一位性烈如火的唯美主义诗人来说,却并非正和反的中庸化均衡,而是对正和反的双重超越。诗人也正是在这一超越性的“合”的诗歌实践中,穿越了浪漫主义的隧道,来到了现代主义的起点。这首先可以从《奇迹》的体式得到证实。

关于此诗的体式,闻一多说:“本意是一首商籁,却闹成这样松懈的一件东西。也算不得‘无韵诗,那更是谈何容易。”⑥《奇迹》的前四行,诗行整齐,押韵工稳,极似一首商籁体的首节。四行之后,不仅押韵上无规律可循,诗行也不甚均齐,有的可读作五顿,如“比这更神奇的万倍的一个奇迹”,有的又可读作六顿,如“我是等你等不及,等不及奇迹的来临”,其中又以六顿诗行居多。由于无韵诗虽不押韵,但每行都必须是五音步抑扬格,故而《奇迹》如其自称的那样,亦难以无韵诗视之。不仅诗行的长度没有固定的音尺或字数,《奇迹》在诗行建构方面还大量采用了诗人在创作《死水》时期已基本舍弃不用的跨行法。

在诗集《红烛》中,初登诗坛崇尚欧化的闻一多大量尝试跨行法,除了四行短章以外,其他篇幅稍长的诗作几乎都采用了跨行,又以《李白之死》和《春之首章》为最,各使用了5次。诗人欧化的笔似乎还有点生涩,在某些诗章中跨得并不自然,如《艺术底忠臣》中从“满朝的冠盖只算得”跨到“些艺术底忠臣”。在诗集《死水》中,随着诗作中爱国情怀的逐渐增强,诗人在形式上也越来越讲究,越来越倾向于一句一意的中国诗歌传统,绝少使用跨行法,其中《死水》和《七子之歌》就是最典型的代表。从诗坛“豹隐”三年之后,在爱情的激发之下,题材方面无关宏旨的《奇迹》,无须正面而直接地表现诗人内在的家国情怀。诗人握管时展开想象的出发点主要是自己隐秘的情感世界,有助于将私人经验艺术化的跨行法便成了诗人建行建节的自然选择。全诗共47行,跨行竟有近20次之多,如此频繁地使用跨行法,在中国新诗史上,亦属罕见。跨行恰似一柄双刃剑,不擅长者效颦,反受其害,在擅长雕塑的闻一多笔下,则是增强艺术效果的利器。如果说第1行从“半夜里”跨到第2行“桃花潭水的黑”,还主要是出于音尺和押韵的形式需要,那么第7行从“我又不能”跨到第8行“让它缺着供养”,第9行从“我不是”跨到第10行“甘心如此”,第12行从“谁不知道”跨到第13行“一树蝉鸣”,第15行“犯得着”跨到第16行“惊喜得没注意”,第28行从“实在我早厌恶了”跨到第29行“那勾当”,等等,诗中这些否定或带有否定含义的诗句以跨行的形式出现在上下两行,则不仅是一个曾经探索过新诗格律的诗人在艺术自觉性方面的显现,还由于诗人巧妙地在含有否定含义的动词和被否定的对象之间进行跨行,必然在读者对下一行的期待中加强否定的气势。反之,从第34行“那么我等着,不管等到多少轮回以后——”直至全诗结束,诗人在这14行中更加频繁地使用跨行法,如从第35行“也不知道是多少”跨到第36行“轮回以前”,从第36行“只静候着”跨到第37行“一个奇迹的来临”,从第38行“全地狱翻起来”跨到第39行“扑我”,从39行“反正罡风”跨到“吹不熄灵魂的灯”,从第42行“最神秘的”跨到第43行“肃静”,从第43行“一切星球的旋转早被”跨到第44行“喝住”,从第45行“紫霄上”跨到第46行“传来一片衣裙的綷縩”,则使读者在诗人对奇迹的正面描绘中感受到逐渐增强的赞颂意味。可以说,闻一多内在的唯美主义和自觉的格律探索经历,也决定着《奇迹》不会成为任意挥洒毫无章法的自由体,而是自由与格律的完美整合,在其他诗歌文本中由于跨行而经常出现的散文化现象,也因诗人手腕的灵巧,而得以避免。

埃尔曼•克拉斯诺指出:“现代主义作品在技术上是内省的,分析的,它充分地体现了对自己的批判,以致这一批判本身就可能构成真正的主题:现代主义作品是‘关于它自己的构成的,它探究自己的实践和前提。”⑦如果我们将《奇迹》放回到闻一多整个新诗历程当中,不难发现它的现代主义气息也正体现在诗人的分析性内省。从《红烛》到《死水》,无论他正面地表现自己对美好事物的爱慕与追求,还是化丑为美化凡为奇从恶俗的现实勾画出背面美好的理想主义态度,都是唯美浪漫主义风格的不同体现。在《奇迹》中,诗人落笔就开始逐一反省自己此前对令人称奇的外在美——火齐的红、桃花潭水的黑、琵琶的幽怨、蔷薇的香、文豹的矜严、白鸽的婉娈——的追寻,虽然灵魂的饥饿难以抗拒,但诗人如今也不再满足于平淡的美——蝉鸣、浊酒、烟峦、曙壑、星空、莺歌,即使诗人“把藜藿当作膏粱”,也不是因为诗人在家国情怀和现实苦难的压力下要舍弃对美的追求,相反他是一个即使面对最庄严宏伟的题材,也能变幻出唯美情调的“爱美的诗人”(《红荷之魂》)。既然奇特的美和平淡的美都只是“平凡,最无所谓的平凡”,那么从丑恶中能求得美吗?诗人接着反思自己化丑为美的美学实践:“瞅着霜叶想春花的艳”以及“剥开顽石来诛求碧玉的温润”,其实“这些勾当”,他情非所愿,早已厌倦。不再把奇特、平淡和丑恶当做美的来源,是否预示着诗人就要抛弃多年坚守的唯美主义艺术趣味呢?当然不会如此,诗人否定自己从前发现和创造美的方式,是因为他从一刹那的爱情中瞥见了永恒的美的化身。在西方象征主义诗人笔下,这种纯美的形象往往升华为超验的天使,它“可能是诗人自己达到极限的虚构,是想象过程完全实现的意象”⑧。闻一多不仅受到过象征主义的影响⑨,而且在他的笔下,爱情的对象也被天使化了,弥漫着象征主义诗歌才有的强烈神秘意味:

一刹那的永恒——一阵异香,最神秘的肃静,(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动早被喝住,时间也止步了,)最浑圆的和平……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传来一片衣裙的綷縩——那便是奇迹——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虽然广泛采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但作为真正的浪漫主义诗人,他历经各种奇特、平淡或丑恶的事物和生活,最终要发现或者说要创造的是他理想中的天使,是一个最完美与最神圣的爱情的化身。他还无法从内心深处如现代主义诗人那样分裂出另一个自我,进行充满反讽的自我对话。

因此,无论从闻一多的新诗写作历程来看,还是就20世纪30年代现代派在中国兴起的诗坛现实而论,将爱情神圣化的《奇迹》皆表明:闻一多的诗歌写作已达到了浪漫主义的顶峰,同时也就是来到了现代主义的起点。在诗歌写作实践中从浪漫主义完全过渡到现代主义,无异于另起炉灶,然而,这时的闻一多实际上已投身于学术,而日后波诡云谲的中国社会,也使得具有强烈爱国情怀的他无法从现代主义的起点重新出发。换言之,从浪漫的《奇迹》中,我们已经嗅到了现代主义的气息,只不过这已是未完成的诗学过渡。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①梁实秋:《谈闻一多》,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年版,第87页。

②⑤闻一多:《诗的格律》,《北平晨报•副刊》,1926年5月13日。

③④⑥闻一多致朱湘、饶孟侃(1930年12月10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53页。

⑦⑧埃尔曼•克拉斯诺:《诗歌和虚构:斯蒂文斯、里尔克、瓦莱里》,马•布雷德伯里、詹•麦克法兰编《现代主义》,胡家峦等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44页。

⑨ 孙玉石:《论闻一多对新诗神秘美的构建》,《荆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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