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纸币漫谈之五:发现古纸币(下)
2008-06-10姚朔民
姚朔民
上期谈到,最先发现元钞的是俄国人科兹洛夫。但在他到达黑城前后,有一位中国人也发现和记录了元朝的纸币,可惜限于时代,鲜为人知。
火焰山旁
俄国人科兹洛夫是在1908年3月进入内蒙古黑城发现元钞的。第二年,1909年正月,新疆吐鲁番地区伊拉里克乡(今属托克逊县)的一个农民进山砍柴,在戈壁滩上一个水沟喝水休息的时候,在沟旁的石缝中捡到一个包袱。包袱很漂亮,绸缎的包袱皮上绣着金线,可是包袱里的东西都是些破败的丝絮。当时新疆的农民都很纯朴,路不拾遗,他捡到东西,就交给了吐鲁番的官府。
事也凑巧。1905年,清朝政府下令各地修乡土志,吐鲁番的乡土志刚刚修完。修志官员曾炳煌拿到这个包袱,打开一看,一堆乱絮中似乎还有文字。展平细看,是一张纸质文件,上头一行字是“中统元宝交钞”。曾炳煌刚修过志,读过《元史》,知道这是元朝的纸币,只是这张纸币已经破损,文字模糊。于是他把包袱皮撕开做了衬底,把纸币裱糊在包袱皮上,带到迪化(今乌鲁木齐),报告了省城的主管官员。
省城的主管官员是布政使王树(,楠的异体字)。新疆1884年才正式建省,此前主要归伊犁将军管,此时距建省才20多年,文化事业属于初创。新疆巡抚袁大化是淮军出身,对新疆所知有限,需要全面了解省情,所以积极主持修编《新疆图志》,成立了新疆通志局,请布政使王树总纂。王树虽是“藩司”,是个民政和财政官,却也是当时著名的学者,知识非常广泛,对经学、历史、地理、金石、文字甚至对俄国、希腊都有研究。见到这个材料,自然十分关注。仔细检阅之后,他决定把这件文物收进他正在编纂的书中。《新疆图志》是一部新疆地方志,其中《古迹志》、《金石志》两部分专载新疆的古迹古物,在编书同时,王树又把《古迹志》、《金石志》等材料专编了一本《新疆访古录》,这张元钞就收进了《新疆访古录》中,而且附了图。图是王树用手比照实物描绘的,说这是“收藏家所仅见也”,就是说过去从来没有收藏家见过这类东西。可惜,《新疆图志》当时只是由新疆通志局活字排印,流传很窄,所以这张很重要的纸币始终也没有为人重视。直至今天,世上已发现的“中统元宝交钞”也多是1贯面值的,而2贯面值中统钞只有王树画的一张。
这张中统钞在王树画过后,就不知下落了。
珠峰脚下
建国后首次发现元钞是在遥远的西藏。1959年,文化部在西藏进行文物普查时,在西藏的萨迦寺发现了两张元朝的纸币,一张是“中统元宝交钞”,面值1贯,一张是“至元通行宝钞”,面值2贯。
1234年蒙古灭亡金朝,占领了中原。1260年,忽必烈即位蒙古大汗,在中原仿照汉族政权自任皇帝,第一次建立年号“中统”,同时发行了全国通用的纸币“中统元宝交钞”。1279年元朝统一了中国,由于战争和统治地域的扩大,财政支出变得非常浩大,纸币贬值。为了挽救币值,1287年改元“至元”,发行了一种新钞“至元通行宝钞”。新钞与旧钞之比为1∶5。60年后的至正年间,元朝大规模治理黄河,丧失土地的农民趁机起义,元朝经济再次捉襟见肘,重新印造“中统元宝交钞”,在新印的中统钞背面加盖一个“至正印造”的印章,新中统钞与至元钞的比价是1∶2。这样,元朝直到灭亡一共有三种主要纸币:中统钞、至元钞和至正印造中统钞。在萨迦寺发现的中统钞就是元朝末年发行的至正印造的中统钞。问题是,西藏当时并不使用纸币。马可·波罗曾经到过西藏东部即今天的康区,他在《游记》中明确记述着藏族不用纸币,而用黄金和盐作为货币。那么萨迦寺这两张纸币从何而来呢?
原来萨迦寺在西藏地位不同寻常。唐朝,西藏地区的土蕃与中原关系密切,但却是一个独立的政权。唐末土蕃内乱,王权崩溃,地方势力混战,宗教派别林立。其中萨迦派成为一个实力强劲的教派。萨迦派创立于萨迦地区,在日喀则以南,距珠穆朗玛峰仅100多公里。当蒙古大军西征凯旋的时候,萨迦寺住持萨迦班智达带着自己的侄子八思巴赶到甘肃的凉州去会见大军。这时西夏已经被蒙古灭亡,成吉思汗也已去世,率领大军的是太宗窝阔台的儿子阔端。1247年,两人在凉州(今甘肃武威)进行了积极而友好的会谈。
会谈的结果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萨迦班智达代表土蕃表示归顺大蒙古国中央,阔端代表大蒙古国授予萨迦班智达管理西藏地区僧俗人众的权力。会谈后萨迦班智达给西藏的僧俗群众写了一封公开信。文章题目是“致西藏善知识大德及诸施主”。“善知识大德”是指各派喇嘛首领,“诸施主”是指世俗群众。信中除了说明归附蒙古大汗的必要性外,还要求各地官员清查户口、人口,确定本地贡税,造册上缴,由萨迦寺任命地方官等等。我们常说,自元朝以来西藏的主权就归属中国,阔端和萨迦班智达的凉州会谈和致西藏僧俗的信就是法理依据。
1260年,忽必烈登上汗位。这时萨迦班智达已经去世,忽必烈任命萨迦班智的侄子八思巴为帝师。在中央机构里设立“宣政院”,统管全国佛教事务,兼管西藏事务,由帝师担任长官。从此到元朝末年,历代皇帝都任命有帝师,而且帝师都是萨迦派的传人。这些帝师大多常随皇帝左右,有时为了西藏的事务和皇帝的需要,也往来于大都(今北京)和西藏之间。萨迦当时就是西藏的政治中心。皇帝也经常赏赐帝师各种物品,既有实物,也有白银和纸币。当然这些纸币主要是为其在内地和往返旅途中使用,但作为皇帝的赏赐,寺院也是要作为珍贵物品珍藏的。于是这些纸币也成了中国对西藏主权的历史见证。
华严塔上
1984年,内蒙古钱币学会的卫月望先生来京,带来一件东西。当我看到这件东西的时候,手都不禁颤抖起来。这是一张已知元代纸币中从未发现过的品种,“中统元宝交钞”10文。
在呼和浩特市的东郊,有一座白色的古塔。从史料考查,塔是辽代建造的,以后金代、元代都维修过。塔高55米,塔的一层门额上题名“万部华严经塔”,民间一直俗称“白塔”。塔下原有一座寺院,明代遭兵火后,寺院不存,只有塔还矗立在平原上,檐塌顶坏,连塔尖的宝刹都没有了。1982年,呼和浩特市重修白塔时,卫月望不时到工地去察看,与文物管理所维修队的工人们交往。维修开始前,文管所首先清理了塔内空间,结果发现,白塔大概从明清以来就很少维护,百年风沙堆积的土层极厚。土层中清理出来大量泥做的小塔,这种小塔叫做“擦擦”,元代在善男信女中十分流行。有的“擦擦”底部还塞有纸卷,大多是密宗真言。塔内墙上还有不少题刻,有汉文的、契丹文的、女真文的、回鹘文的、叙利亚文的、古波斯文的等等,这“到此一游”的恶习倒是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啊,但这些题记也为今天的维修提供了时代依据。有一天,卫月望听说有个工人把一张纸片带走了,就很关心,一直打听带走纸片的人。那时“文革”刚刚结束,管理还不很严,工人也还不十分了解文物的意义,只是认为这些佛教纸片会带来好运。卫月望辗转打听到带走纸片的人以后,就反复找他聊天、谈话。经过不懈地工作,那人终于拿出一个小本子,取出了夹在本子中的纸片。卫月望一看,当时就激动起来。这就是那张10文的“中统元宝交钞”。
纸币确认后,卫月望很快写出了考证的文章,证明这是目前发现的最早的古代纸币。因为无论是宋代还是金代,都没有纸质纸币实物的发现。已经发现的元代纸币中,或者是至元钞,或者是背面有“至正印造”的中统元宝交钞。而这张纸币不仅面值小,而且背面没有“至正印造”字样,是元朝早期的纸币,比后期的中统钞要早六七十年。在塔中放置钱币,有如今天人们在庙里捐钱,也是古代的流行做法。后来在宁夏维修古塔的时候,也发现了元代的纸币,情况都是一样的。
1986年,卫月望和我们一起出席在伦敦召开的国际钱币学大会,卫月望以此为题作了演讲,引起了国际钱币学界的关注。
沅水河畔
湖南省的西部通称湘西,一条江水从贵州发源,自南向北穿过湘西丘陵流入湖南北部的洞庭湖。这条江叫做沅水。湘西中部沅水河畔有一座县城,名叫沅陵,建国初期曾是湘西的首府,现在属怀化市。
1985年8月,沅陵江边的双桥镇机砖厂在取土过程中,挖土的铁镐忽然挖不动了,为了挖土,人们埋下了炸药,一炮放出来,炸坑里竟出现了一口棺材。原来墓葬是用石灰、糯米浆、矿石砂密封的,十分坚硬。墓打开后人们发现,这是一座夫妇合葬墓,楠木灵牌上写明墓主姓黄,是大元国辰州知州。元代辰州的治所就在沅陵。装裹尸体的衣物、被衿还保持得很好,当人们把取出的衣物拿到河边漂洗的时候,从衣服里掉出一个小小的锦包,打开锦包,里面是一叠纸币!
我闻讯赶到沅陵。墓中出土的纸币一共有7张,全部是“至元通行宝钞”。出土时因为浸泡在棺液中,已经全都被玷污,模糊不清。真正能够仔细观察这些纸币,还是在回京以后。有趣的是,这7张纸币一张一个面值,显然是刻意挑选的:500文、300文、200文、100文、50文、30文、20文各一张。这倒让人想起无锡的发现。1960年,在江苏无锡,和沅陵一样也是清理了一座元代夫妇合葬墓,墓主人叫钱裕,在钱裕夫人身上也有一个钱包,钱包里有33张纸币,全部是“至元通行宝钞”,却只有500文和200文两种。可见在元朝的时候就流行夫人管账,而子女在埋葬先人的时候,还舍不得随葬大票。难得的是,沅陵纸币中30文面值的那一张,在国内已经发现的元钞中还没有,这是唯一的一张。
到目前为止,元代纸币还是已知最早的古纸币实物。每一张的发现也都有一段不寻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