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天梯

周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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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重庆江津南部的中山镇再往南走30多公里，是一片连绵起伏人迹罕至的山峦。这里地处渝、川、黔三省交会处，有一座叫半坡头的高山，海拔15D0米，夏天与外界温差在8℃左右。在山中密林深处，偶尔传出一阵狗叫鸡鸣，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菜地围着一幢低矮的土屋，一道山泉从屋前流过，屋顶上炊烟袅袅。一位老婆婆正坐在屋前缝衣服，一位老大爷在旁边砍柴，一只大黄狗警觉地转来转去，一群鸡则悠闲地在菜地旁散步……山里至今没通电，大白天屋里也是一片漆黑，借着煤油灯，隐约能看见屋里有一些简单的自制桌椅板凳，还有‘张木床，桌上一本发黄的《毛主席语录》特别显眼。

在这里居住的两位老人，都是山下高滩村村民，女的叫徐朝清，男的叫刘国江。

50年前，19岁的刘国江和比他大10岁的寡妇徐朝清相爱，却招来村民闲言碎语。为了那份不染尘垢的爱情，两人携手私奔至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远离一切现代文明，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为让爱人出行安全，刘国江在悬崖峭壁上凿下石梯，一凿就是半个世纪，共凿了6000多级——那是他们的“爱情天梯”。如今，两位老人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牙齿掉得一颗不剩，但精神都很好，互称“小伙子”和“老妈子”，语气十分亲昵。他们都穿着洗得发白的老式蓝布衫，裹着厚厚的头巾，头巾边露出几缕白发。

说起往事，徐朝清一脸羞涩。“笑人得很!我13岁欢喜(指定亲)，16岁交待(指嫁人)。”言谈中，她悄悄和她的“小伙子”对望了一眼，两人眼中尽是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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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42年6月的一天，邻村一位美丽的姑娘嫁到了高滩村吴家，住在村口的刘国江和一群小伙伴一路追着花轿来看新娘子。几天前，刘国江磕掉了门牙，按照山里习俗，掉了门牙的孩子只要被新娘子在嘴里摸一下，新牙就会长出来。于是，刘国江比别的孩子更想见到这位新娘子。

在长辈指引下，小国江低着头来到轿子前。当一只兰花般的手从轿前布帘边伸出来，轻轻放到他嘴里时，小国江紧张地一吮，却咬住了新娘子的手指。新娘子用另一只手掀开布帘，小国江看到，仙女般的新娘子正坐在轿子里含嗔带怒看着自己。

轿子走远了，小国江还站在原地发呆。“发啥子癫。你长大了也找个这样的漂亮媳妇。”一旁大嫂大妈开着玩笑。之后，村里人时常逗小国江，问他长大后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小国江就会很认真地说：“像徐姑姑那样的人儿!”

这个新娘子就是徐朝清，她从此印在了刘国江心里。

刘国江胆小，在路上碰见徐朝清，总是低头站在路边，悄悄用眼角余光看她走过，才敢动步。在这样一次次不敢正视的碰面中，刘国江长成了一个帅小伙儿。“那时小，没什么其他的意思，只觉得她尊贵，看她一眼就会脏了她。”回忆往事，69岁的刘国江淡淡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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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徐朝清的丈夫去世了。刘国江开始主动上门帮徐朝清做活儿，担水劈柴，照应家务。一晃4年过去，两人都在对方眼神中读出了些特别的东西。闲话很快传遍整个村子，很多人劝刘国江不要为一个寡妇耽搁自己的终身大事。

1956年8月的一天，刘国江在街上碰到徐朝清，上前搭话，徐朝清却丢给他一句“寡妇门前是非多”。当晚，他悄悄走进徐家，明确告诉她：“我要娶你。”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10岁的汉子。再望望自己的4个孩子，徐朝清边哭边摇头。刘国江急了，一把抱住她：“我说的是真的!”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发现徐朝清和她的4个孩子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19岁的刘国江。“第二天下午我们就到了这里。这个地方我以前打柴来过，知道这里有两间没人住的茅草屋。”说起当时的勇气，刘国江至今还很得意。从此，和他们朝夕相伴的就只有孩子以及蓝天白云、大山荒坡、古树野林，再没了外界的闲言碎语。

他们带去的粮食很快吃完了，刘国江到河里去捕鱼，徐朝清去挖野菜。他们在山林里摘野核桃、野枣，把木浆树叶摘下晒干磨成粉，以备饥荒。一天，刘国江在树上发现了一个蜂窝，受到启发，开始自己养蜜蜂，酿蜂蜜卖钱，一直到现在。他们还在房前屋后开辟了几块菜园，分别种上土豆、红薯、玉米。

1957年6月，一场暴雨将他们居住的茅草屋冲垮，刘国江牵着徐朝清和孩子来到山梁上最高的一个岩洞里，那儿成了他们临时的家。后来，刘国江带着全家到两公里外的山坳里背泥巴，用石头砌了个窑，自己烧瓦。一家人背泥巴背了一年。烧瓦又烧了一年。终于备齐了建房所需的瓦。“这些瓦就是那时烧的。”刘国江指着屋顶的瓦片，得意地说。

他们从山下带来的最小的孩子在5岁时死了，两人又生养了4个孩子，都是刘国江接的生。靠着大山里的野菜和兽肉，还有刘国江酿的蜂蜜，他们将7个孩子拉扯成人，现在曾孙都有了。有时他们也会下山，走4个多小时的山路到最近的长乐集市去买些农用具和生活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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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坡头山与高滩村原本只有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相连，当年他们就是由这条路上山的。路很窄，高低不平，因为怕徐朝清行走不方便，刘国江从上山那年起，便开始在崎岖的山崖和千年古藤间一凿一凿开造他们的爱情天梯。每到农闲时候，他就拿着铁钎榔头，带着几个煮熟的洋芋一早出门，先在顽石上打洞，然后站上去，在绝壁上用泥土、木头或石板筑成阶梯。

现在，刘国江已经由小伙子变成了老头子，铁钎凿烂了20多根，青山白云间，他修了半个世纪的山路。“我心疼他，不让他去，可他总是说，路修好了，我出山就方便了。其实，我一辈子也没出山几次。”摸着刘国江手上的老茧。徐朝清眼里湿润了。“我还能动，怕啥!，刘国江伸手为老伴擦去泪水。

他们旁若无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此时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不让她干重活，她年纪比我大，洗脚水都是我给她打。”刘国江说。

“我们两个一天也分不开。”徐朝清说。

50年来，刘国江从没让徐朝清一个人在家里过过夜。他们不管谁有事出山，另一个准会在天黑前来到山下的独木桥等候。半个世纪过去，当年的闲言碎语早已烟消云散，但他们仍不愿下山。女儿们嫁出了大山。儿子们出山当了倒插门女婿，他们还是舍不得离开这个需要爬“天梯”才能到达的家。

2007年12月12日，刘国江离开了人世。他们曾经约定，谁先走，另一个就将其葬在山上，然后下山和儿子住，死后运上山和老伴儿合葬。“娃儿大了，除了对方，没啥放不下的，死了能一起葬在这山上就行。”刘国江生前曾这样说道。

60D0多级阶梯，连接着山上与山下，一头是两个人的幸福，另一头是凡俗人家的世界。这条修建了半个世纪的“天梯”，是一对老夫妇对爱情做出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