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哈托，随集权时代逝去

杨　军

压制越久，爆发得越猛烈，一个维持了32年的政权，它的轰然倒塌只用了3天时间。这除了拜亚洲金融危机之赐，也要“归功于”苏哈托把贪污“扩大化、合法化”到了一个人神共愤的地步。

1月27日，世界上在位时间最长的民选总统、86岁的苏哈托因病去世，和他统治印尼32年期间曾掀起的滔天巨浪相比，他离任将近10年后的撒手西去似乎并没有在这个重新获得民主的群岛国家激起太大波澜。尽管他生前因腐败、强权统治等诸多问题广受非议，28日，印尼皇城梭罗还是有数万人聚集在道路两侧，参加了这个前独裁者的国葬。

“苏哈托留下的遗产是混杂的，他的支持者将他视为发展之父，他的对手则认为他独裁。”孟加拉临时政府的外事顾问如是说。《菲律宾星报》的评论文章称，苏哈托政权可能充斥暴力，但同时也为人们留下了一个发展的，向西方开放并与邻国维持和平的伊斯兰国家。韩国媒体既称赞苏哈托令印尼摆脱了贫困，也表示这一结果所付出的代价是成千上万持不同政见者的生命。数十年来澳大利亚媒体都是苏哈托最为严厉的批评者之一，但即使是澳大利亚的全国性日报，这次也称赞了苏哈托保持印尼领土完整的努力。

自1998年苏哈托被迫辞职至去世，整整10年时间，似乎消减了人们对苏哈托的极端情绪，各国媒体对苏哈托死亡消息的报道都小心翼翼地站在一个中立的立场，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双面评价，也少有尖锐的字眼。这也许预示着，随着苏哈托的逝去，他的时代将和他一起，平和地归于沉寂。

发展之父

苏哈托1921年6月8日生于中爪哇日惹格穆苏村一个农民家庭。爪哇岛是印尼文化的发源地，当地人都信奉“不惊骇、不惊奇、不骄矜”的三不人生哲学，这对苏哈托的性格影响很大。从陆军参谋和指挥学校毕业后，苏哈托成为荷兰殖民政府的士兵，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被提升为上士。

1942年日军入侵印尼后，苏哈托加入了祖国防卫军，成为陆军军官。日本投降、印尼独立后，苏哈托从连长、营长一路升到日惹军区司令，到“9·30”事件发生时，他已是少将军衔的陆军战略后备司令。

1965年9月30日，总统警卫团三营营长翁东中校带领一批军官发动政变，解散内阁，设立“革命理事会”。政变中，左翼杀害了6名右翼将领，促使苏哈托发动反政变。这一事件引发了印尼历史上最残酷的血腥大屠杀，美英澳都积极参与了苏哈托军事政变。这一事件至今仍有诸多疑点。

印尼“开国总统”苏加诺见势不妙，为了摆脱参与左翼政变的嫌疑，他被游说授予苏哈托紧急权力。苏哈托随后开始“清理”政府，清除共产党人和苏加诺的支持者或杀害他们。1966年3月，苏哈托任负责国防和安全的副总理和陆军司令，同年晋升陆军上将，随后代行总统职权。1968年3月，苏哈托正式当选为印尼共和国总统，兼国防和安全部长。从此，印尼进入鸦雀无声的苏哈托时代。

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在独立后都必须整合国内各种种族性的、地方性的因素，使它们形成对国家的忠诚，确保执政的合法性。为此，在民主“第三波”到来前，除了直接继承英国间接统治方式及民主法治遗产的印度，其余大多数后独立国家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中央集权模式。印尼是一个拥有2.3亿人口、13360个岛屿的国家，国内分布着366个种族，有250种语言，社会团体、政党众多，维持这样一个国家的统一和稳定，困难重重。可以说，在当日可的国际背景下，苏哈托选择中央集权的发展模式无可厚非，强权统治使印尼平安度过了最初的动荡期，日趋稳定。

在苏哈托执政初期，印尼经济非常糟糕，巨额的财政赤字，高达20多亿美元的外债，持续上升的通货膨胀等等，使这个行伍出身的总统面临严峻的挑战。苏哈托网罗了一大批经济学家和专业人才，重用他们，放手让他们出谋划策，帮助制定国家的经济发展计划。苏哈托还定期与经济顾问讨论国家的经济形势和经济问题。他公开发表讲话的时候，经常讲经济问题，印尼的主要经济数据常被他脱口而出。

在苏哈托的带领下，印尼在第一个25年发展规划期间(1969～1994年)取得很大成就，人均国民收入由70美元增加到650美元，经济基本上实现了“走出低谷、稳步发展”的奋斗目标。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印尼经济以年均6.5％到7％的增长率飞跃，成为“亚洲四小虎”之一。苏哈托也因此被称为“发展之父”。

苏哈托还是个虔诚的穆斯林。根据伊斯兰教法，一个男人可以娶4个妻子，但他只有茜蒂·哈蒂娜一个，他们之间的恋爱婚姻充满了浪漫色彩。两人婚后生活美满，有3子3女。因为经常面带微笑，苏哈托和夫人被称为“微笑总统”和“微笑第一夫人”。1996年4月，哈蒂娜的病逝，使苏哈托遭受沉重打击，甚至一度中风。

可以说，在统治早期，不管从国家发展还是私人生活来说，苏哈托都得到国民的称赞，是一个极富魅力的人。反对的声音主要来自不同政见者。

独裁者

强权统治的结果必然是独裁。在1998年被迫下台之前，苏哈托通常被印尼本地报纸描绘成一个强有力的独裁者。

军旅出身的苏哈托深知军队的重要性，为使军队名正言顺地参与政治，他创造性地提出了“双重职能”理论。1982年印尼法律规定：军队不仅是一支军事力量，而且也是一支社会力量。

苏哈托执政期间，在“双重职能”理论的指导下，军队全方位地参与了政治生活。国会的500名议员中，有约100名是总统委任的军人；内阁27名部长中有12名是军人，他们占据了国防、安全、内政和经济部门的重要职位。1971年大选后，在地方层面，军人更占据了26名省长中的22名。

军队不仅全方位参与政治生活，还把持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领域。在苏哈托执政时期，不仅政府积极介入市场，军队也大办公司。有西方记者在报道中这样描述：“群岛之上没有一个村子不是由中士或上士领导，全国没有一个国有企业不是由上校或将军担任经理的。”

1973年，苏哈托强行进行政党合并。70年代初，印尼只允许3个政党存在。他要求各政党在精神和物质两者间选择其一作为自己的纲领。选择“先物质、后精神”的印尼民族党、基督教党、天主教党、平民党和印尼独立维护者协会5个政党被合并为“印尼民主党”；而选择“先精神、后物质”的伊斯兰教师联合会、印尼穆斯林党、伊斯兰教联盟党和白尔蒂伊斯兰教党被合并为“建设团结党”。苏哈托除了亲自掌握执政党“专业集团”的领导权外，还扶植支持政府的人担任另外两个政党的领导人。集权趋势日益明显。

人协会议是印尼最高国家权力机构，负责选举总统和副总统，并决定国家大政方针。在人民协商会议的1000名议员中，除了国会500名议员外，其他也是苏哈托委任的。苏哈托的亲属有7人进人人协会议，这使苏哈

托完全可以控制人协会议的结果。

这种专制统治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每当5年一次改选国家领导人时，人们关注的不是总统选举，而是副总统选举。副总统候选人由总统提名，苏哈托总是不断更换副总统人选，以便不让自己的副手扩展政治基础。印尼前副总统特里·苏特里斯诺在谈到同苏哈托的关系时作过这样的比喻：“一间房子里不能摆两盏灯，道理十分简单，世上只能有一个红太阳。”

随着独裁的加剧，苏哈托政权还严密管制媒体，压制反对派声音，使百姓的意见缺乏正常的表达渠道。印尼国内反对独裁的声音渐起。一些人对独裁的不满并没有随着苏哈托下台而减弱，在苏哈托下台5年之后的2003年，当这个前总统在6月8日这天过自己的82岁生日时，首都雅加达爆发了大规模的反苏哈托示威。

3天内的土崩瓦解

1998年3月，76岁的苏哈托第七次当选印尼总统，但仅仅两个月后，苏哈托却在雅加达的独立宫，用缓慢而颤抖的声音宣布：“我决定在5月21日宣读这封辞职信时，立即辞去印尼共和国总统的职位。”他将权力移交给副总统哈比比。这次辞职是被迫的。

分析家一般认为，持续恶化的印尼金融危机与经济形势是导致苏哈托辞职的最直接原因。确实，1997年7月开始的东南亚金融危机，使印尼经济受到巨大冲击，印尼货币的贬值幅度达70％以上，股市屡创新低，大批企业倒闭，失业人数剧增等，引起了印尼人民的不满，后来提高燃油价格等不适政策直接诱发了群众大规模的示威游行，进而演变成严重的社会骚乱。

但这只是表面原因，真正导致苏哈托下台的是多年强权独裁统治所造成的印尼政治、经济和社会矛盾的累积。随着亚洲金融危机的引爆，种族暴力、分离活动和对地区稳定的威胁全部复活。

压制越久，爆发得越猛烈，一个维持了32年的政权，它的轰然倒塌只用了3天时间。1998年5月19日，苏哈托还公开表示不会辞职，21日，他已经宣读辞职信。苏哈托的政治大本营——执政的专业集团内部首次发出了反对苏哈托的声音，国会议长哈尔莫科也发表声明，希望苏哈托为了国家利益而明智地辞职。支持苏哈托的印尼军方经过和有关各方的磋商后，也改变了原先的立场。执政党、国会、军队一起抛弃了苏哈托，成了孤家寡人的苏哈托迫于内外压力，最后不得不交出总统权柄。

绝对的权力只能带来绝对的腐败。上世纪60年代，苏哈托开始了经济政策上的首次冒险，准备打破国有垄断企业，允许外籍人士进入印尼企业界。但一个外国投资者都知道的潜规则是，要想在印尼获得投资利益，必须寻求有势力的合伙人，最理想的合伙人就是苏哈托家族成员，最低限度也是苏哈托最亲密的朋友。没有他们的直接参与，外国投资商就很难签订投资协议。

印尼前副总统哈达曾说：“贪污是印尼生活的一部分，苏哈托则把贪污扩大化、合法化了。”在苏哈托执政的30多年时间里，他的家族和亲友网络控制着几乎整个印尼经济。苏哈托家族在印尼垄断了3，4的国家经济，几乎每个经济领域都有苏哈托家族的身影，造就了庞大的商业帝国。

1999年5月，《时代》周刊亚洲版刊登了长达4页的封面文章《家族企业》，揭露苏哈托家族敛财达150亿美元。这一报道在印尼国内和国际上引起了极大轰动。苏哈托方面雇用的律师当时直斥《时代》周刊上的这篇文章是“巨大的谎言”。双方最后对簿公堂。

随着更多的细节被披露，联合国和世界银行均将苏哈托列为“全球首贪”，称其非法所得高达150亿至350亿美元。而国际透明组织在《全球腐败报告2004》中不但重复了这一数字，还进一步估计其家族拥有的资产在200～1000亿美元之间。

据印尼报纸引用的印尼一些金融专家对已知公司收入进行的粗略估计，苏哈托家族“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家族”，财产，总额高达450亿美元，绝大部分财产已转移国外，特别是转移到瑞士银行的财产最多。印尼总检察院从2000年8月起就以贪污罪起诉苏哈托，但他均以“身体状况不佳”为由拒绝出庭，最后案件不了了之。

后苏哈托时代的民主

独裁控制得了一时，控制不了一世。对于一个国家的长期发展来说，法度行则国治，私利行则国乱。集权统治不能使社会具有内在的凝聚力，只能把社会“箍”起来，是一种高风险的统治方式。要脱离腐败，印尼就必须建立起一种新制度，以实现对权力的制约。这是苏哈托为印尼留下的反面教材。

推翻独裁之后最可能走向的就是民主。20世纪，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规模地对社会制度进行了试验，民族主义、殖民主义、法西斯主义、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等等。而印尼找到的是民主宪政制度。

自1998年苏哈托下台后，宪政改革成为后苏哈托时期印尼政治民主化进程的主要内容之一。主要表现在对1945年宪法的修改，以及将以往所实行的间接选举制度改为直接选举制度等。

哈比比的改革措施为印尼实行真正的民主选举创造了条件。1999年6月的国会选举中，执政30多年的专业集团败给了梅加瓦蒂领导的坚决主张改革的印尼民主斗争党，是印尼向民主过渡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几次政权更迭虽然伴随着街头抗争和社会动荡，但总的说来权力转移并没有脱离法律程序和民主规则的轨道。曾经出现过政治危机，但都在民主和法律的框架内成功解决了。推翻独裁统治并没有导致印尼国内大规模的政治动荡。

2004年10月，印度尼西亚历史上首次总统直接选举经过两轮投票的较量，在第一轮总统直接选举中，全国1.53亿的选民中82％参加了投票。担任选举观察员的美国前总统卡特称赞说，印尼出色地完成了民主过渡。民主党候选人苏西洛在第二轮投票中，以近61％的得票率遥遥领先于时任总统梅加瓦蒂，成为印尼独立宫的新主人。

至此，无论从经验上，还是从政治理论上看，印度尼西亚已经稳步迈入了民主宪政制度的轨道。据报道，2008年，印尼经济也将走向复苏。

孟加拉国官员将苏哈托的死讯描述为“时代的结束”。一个时代结束了，没有伴随着轰隆巨响，也没有叹息和呜咽，只有在高压统治之下形成的集权政治，将随着苏哈托的逝去，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而印尼则会继续在民主的道路上一路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