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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形”“会意”思维与《周易》

2008-03-28岳山岳

周易研究 2008年1期
关键词:会意象形周易

岳山岳

摘要:“象形”“会意”等造字思维乃中国传统思维模式滥觞和原型,其对《周易》形成和发展具有内在而深刻影响:“书卦同源”主要体现在思维方式上,且“书”之发生在前,是为本源;《易》之经文是对卦爻象的意解,主要是运用会意思维的结果;《易传》之《象》主要倾向象形思维,《彖》为会意思维。

关键词:象形;会意;周易

中图分类号:B2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3882(2008)01-0063-08

Zhouyi and the thinking mode of pictograph & ideograph

YUE Shan-yue

(Xiangxi National Radio and TV University,Jishou 416000,China)

Abstract:The thinking mode of creating Chinese characters is the archetyp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thought,and exerts a deep influence on the form and development of the Zhouyi as following:the same origin of ancient Chinese character and trigrams lies in the thinking mode,and the character was created ahead;the Text of Yi is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images of hexagrams and lines with the thinking mode of ideograph;in the Yi Zhuan,the chapter of the Great Symbolism applies the thinking mode of pictograph and the chapter of Tuan is with the ideograph.

Key words:pictograph;ideograph;Zhouyi

《周易》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古老、最重要典籍之一。千百年来,易学形成为一门庞大学问,图籍之盛,汗牛充栋。然则几乎未见有从造字思维规律入手探讨者,这或许是一新角度,笔者不揣冒昧,欲试之。

一、“六书”与传统思维模式原型

众所周知,中西传统文化所谓民族性特征,根本上乃传统思维方式不同所致。由于《周易》对后世具有极其深远的影响,《四库全书总目》总结为“《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而好异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说愈繁。”于是,不少学者试图探根溯源,或以为中国传统思维模式即发端于《易》,其主要以《经》或《传》对卦爻象的解说为依据。例如“一阴一阳之谓道”,体现为辩证思维;“圣人立象以尽意”,体现为意象思维等等。如此立论分析,虽有一定道理,但似乎并未能充分说明:何以会形成这种思维方式?因为上述《易》之命题,作为一种理论成果,本身亦不过是运用某种思维方式进行思维的结果。因此,问题的关键是:何以会形成此种而非彼种思维方式,并成为一种传统?我们认为:这种思维方式的形成,此前必然经历了一个相对漫长的历史过程。

据考证,汉字的产生大约发端于原始渔猎时代晚期。此时人们还处于原始具象思维高级阶段,即使到殷商甲骨文时期,人们总体理论思维水平仍处于较蒙昧或散漫状态,以致没有创造出其他任何可以称之为理论的有系统的思想。(第76页)[1]然而,正是在上述这样一个相对漫长的岁月里,文字却经历了从产生、发展到趋于成熟定型,并逐渐形成自身内在规律的过程。因此,正是借助文字的产生和发展,才萌芽、形成并奠定了中国传统最早且最初始的抽象思维模式原型。因为,既是文字,就不仅仅只是具象思维,而必然含有类概念;造字既趋成熟,形成一定规律,对规律的运用掌握,必然需要并体现为具有相应抽象能力和对逻辑规律关系运用掌握的思维能力。

按“六书”造字思维发展规律:基础是象形,其次发展为会意,进而为形声。指事只是介于象形会意间的一种过渡形态,思维形式根本上仍同于象形;转注和假借只是使用字的方法,是“用”而非“体”;形声亦不过文字由象形和会意向表声方向发展的产物。因此,严格地说,最能体现汉字造字思维模式根本的,莫过于象形和会意。

关于象形文起源,《说文解字》说:“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之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也就是说,象形文最初是人们通过对鸟兽等各种自然现象观察,知道了彼此具有相别异之不同特征,而后又根据这些不同特征“画成其物”才创造出来的。这也是学术界较为一致的看法和解释。因此,体现于象形造字中而形成的象形思维,其基本特征便是“观物取象”。所谓观物取象无疑又体现这样一种思维关系:借助对具体事物的图画——象形来表达类概念(字义),以具象表达抽象;“立象”是为了“尽意”,而“义在形中”。这种思维表达的既不是纯抽象的符号(包含事物表象特征),又不是纯具体的实体(包含对事物类概念的表达)。

会意造字是在象形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象形为文字创造奠定了基础,它虽能表达一定的物或事,但与现实生活的日益丰富多彩性相比,局限性也是显而易见的。为表现更深刻、更复杂的某些事物或抽象意义,造字思维进而发展为根据事物间曲折微妙意义关系进行“比类”而“合谊”造字。《说文解字》:“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武、信是也。”会意造字中,有时虽也取象,但所取之象多为已有现成象形,且其重点不在对事物表象进行描摹本身,而在借此表达某种抽象之义。例如:止,在象形中,本象人赖以行动之足形,但在会意思维中,则逐步发展演变为表示物体(包括人、动物以及非生物等)的种种运动。如(逐),(前)等等,象外之意主要取其所代表的运动之意。可见,所谓会意,即“比类”而会合数形(象)之意,其“象者”,虽“出意也”,由于会合之意常常超于象外,故又可“得意而忘象”。可以说,会意正是对象形所概括的经验功能的补充和进一步抽象。

李泽厚在论述中国传统思维方式最根本特征之一时认为:“它们不是思辨理性,也不是经验感性,而是某种实用理性”,因为“它们既不是纯抽象的思辨符号,又不是纯具体的实物(substance)或因素(elements)。它们是代表具有特定性质而相互对立又相互补充的概括的经验功能(function)和力量(fores)。”(第166页)[2]象形与会意造字虽表现为不同思维特征,但会意又是由象形合于逻辑发展而来的,两者亦恰是表现为“代表具有特定性质而相互对立又相互补充的概括的经验功能和力量”,因此,李氏所概括的这种传统思维特征,首先即是于象形和会意造字中孕育并发展起来的。

二、象形思维与“易”之卦象

“易”的产生和发展,《汉书·艺文志》“人更三圣,世历三古”向为权威之论。欧阳修率先发难,引发后世诸多质疑。但质疑多为时限上的,对其发展曾经历三个阶段的认识却仍基本一致:原始八卦,《易经》演卦和《易传》作传三个阶段。

关于原始卦象起源,历史上曾有所谓“书卦同源”之说,即指“古者伏羲氏……始画八卦,造书契”。但我们认为,书卦同源至少应包含两层意思:发生时间上的同源和思维方式上的同源。

首先,发生时间上,孔安国伪古文《尚书传》曰:“古者伏羲氏……始画八卦,造书契”,把书卦发生时间同归于伏羲之时;《说文》引《易传·系辞》曰:“古者包羲氏……始作八卦”,“黄帝之史仓颉……初造书契”,把文字发生置于八卦之后。但近代以来,学者们多认为上述说法不妥。对于其提出的“八卦”与“书”之起源问题,郭沫若认为:“殷周典籍以及古器物文字,如卜辞与金文之类,丝毫也没有表现着八卦的气味。”“总之,八卦是既成文字的诱导物,而其构成时期亦不得在春秋以前。”(第275页)[3]日本知名汉学家本田成之认为:“八卦之画之形状,是简单者,比于其他之象形文字,不能不看做后世之发明。”“由是以八卦为文字之祖,此等思想,恐是倒置者矣。”(第226页)[4]

就考古实证而言,在仰韶及贾湖陶符上,已有类似文字的符号。郭沫若认为半坡彩陶上的刻划“是具有文字性质的符号”,“可以肯定地说就是中国文字的起源,或者是中国原始文字的孑遗”[5]。李学勤将姜寨陶器上一个由五个相连“∧”形构成的符号——,考释为与甲骨文“岳”字相近。且认为“1984年至1987年在河南舞阳贾湖进行的发掘,从相当于裴李岗文化的墓葬中发现了一版完整的龟腹甲和另外一些龟甲残片,上面都刻有符号,有的像甲骨文的‘目字,有的像甲骨文的‘户字。还有一件柄形石饰,也有刻划。墓葬的年代,据碳素测定不晚于公元前5500年”(第84页)[6]。张居中亦考释了贾湖遗址10余个契刻符号,指出“我们认为这些契刻符号具有原始文字性质”。并确定这些“甲骨契刻符号是中国文字起源的依据”[7]。因此,即使我们将古文献记载的传说“伏羲作卦”视为史实,且按学者王大有推定,“伏羲氏时代约为公元前7724-前5008年”。伏羲也不过与贾湖文化时代大体相同,但王大有却认定:“河南舞阳贾湖遗址为太昊遗址,自公元前7000-前5800年,共1200年,发现文字25字,七声音阶骨笛25支,以及牙璋、白龟等。”(再版序·第2页)[8]并且,另据《宁夏日报》载,在宁夏中卫大麦地发现的岩画文字,“目前,该研究成果已经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文字专家刘景云先生考证审定”;并“据国际岩画委员会会员、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岩画研究中心研究员李祥石介绍,……由图画抽象成象形、会意、指事符号,表达完整的意思,演变成为古原始文字符号”;“用‘丽石黄衣法测得大麦地岩画早期文字符号至少在公元前11240年至公元前8864年”[9]。其年代显然更早于伏羲。虽然有关文字起源问题还有待学界进行更深入的研究,但诸多实证表明,文字起源甚早,原始八卦应当不会发生于原始象形文之前。

《史记·龟策列传》云:“蛮夷氐羌虽无君臣之序,亦有决疑之卜。或以金石,或以草木,国不同俗。”以金石或草木为占,主要表现为据其数字而卜。《汉书·律历志》曰:“自伏羲画八卦,由数起。”胡怀琛认为:八卦为上古记数符号。(第3-6页)[10]叶国庆等进而论证了“八卦所含之数字性”等。(第7-10页)[11]诚然,易卦与数或数字卦密切相关,但亦有本质区别。近年来,对于考古学等所发现的百余种数字卦(亦可称为筮数卦)与易卦关系,学界并无一致意见。例如岐山凤雏村出土的西周窖穴中85号卜甲上,刻有“八一七六六七,曰:其入王□鱼”(第160页)[12],一说所刻符号和文字为“八一七六六七,曰其□□既鱼”(第404页)[13],“鱼”即“吉”,前者显然是“筮数卦”,后者是卦辞。张政烺,张亚初、刘雨等认为这些数字组合就是易卦。(第155-163,154页)[12](第403-415页)[13]汪宁生等亦考四川彝族数卜法“雷夫孜”等以为佐证。(第96-103页)[14]但也有人认为,如此对应,未免牵强,上述为何不直接刻记卦象,而只刻记数字?这说明至少在周初以前,数字卦尚未完成为易卦的转变,为数字组合并不等于易卦,或最多只能称作“筮数”。易卦与筮数卦最大区别在于:“易者象也”,阴阳爻有爻象,它象征天地、阴阳、明暗、雄雌等多种对立又统一的事物,并进而由八卦和六十四卦组成许多具体卦象。象的理论是《易》占断的主要根据,也是《易》的精髓,数字卦虽有奇偶对立概念,但毕竟不能象征万物万象,因此,其虽能用数来解释何为吉,何为凶,却无法进而用象来解释为何吉,为何凶,这恰是最根本、最重要的。有象与无象的差别是本质性的。要说明易卦是由早期数字卦发展而来的,那么,由奇偶数到易卦画为阴阳爻,无疑是一种质的飞跃和转变。因此问题关键是:何以能发生这种转变?其思维根据又是什么?屈万里《易卦源于龟卜考》曾举龟卜中的龟甲花纹为例,提出:“那盾板的花纹,六排平列,不俨然象似坤卦( 瘙 棥 )吗?”并据此认为“龟腹甲和盾板的花纹,是天然的;《易》卦九、六之数,是人为的。那么,《易》卦九、六之数是因袭龟卜,而不是龟卜因袭《易》卦。”(第58-61页)[15]且不说如此比附是否有些牵强,即便如此,其也并未能解答出数字卦何以及怎样会转变为卦象的问题,或者说这种转变的思维根据是什么?李大用也曾根据五块西周甲骨论证八卦起源于龟卜。他说:“甲骨卜兆多以三条裂纹为一组即一事三卜,于是有八种可能即八卦之产生,再‘重卜三兆而演成六爻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第25页)[16]仅据五块西周甲骨论证八卦起源,或许有些轻率。事实上,龟卜灼裂兆纹是没有规律的。《史记·龟策列传》说:“灼龟观兆,变化无穷。”汪宁生认为:“卜兆都呈交叉状,八卦却由平行线条组成,两者之间毫无沿袭递变之迹可寻。”(第101页)[14]朱狄认为:“兆之所以为兆,就因为它变化无穷。殷代的甲骨卜和欧洲的肝脏卜在形式上相距甚远,而有一点却是非常相近的,那就是甲骨卜的裂纹和肝脏上的经络有相同之处:它们都是无规则的。”(第153页)[17] 我们认为,《系辞》云:“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郭雍曰:“卦也,画也,象也,盖自道一变为画,因而成象,由画以明道,此圣人之意也。”由数转变为象,能导致这种转变的根本原因,应是一种思维方式上的转变。

其次,从书卦思维方式同源关系上看。上述思维方式的根本转变,不可能天上掉下或仅靠“神灵感应”,必有其历史渊源和思维依据。《说文》曾引《系辞》关于八卦产生的解说借以帮助说明文字的产生:原始卦象是古人“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产物;文字则是“见鸟兽之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结果。这种互为解说,不仅很好地解释和揭示了卦象产生的思维特征,亦揭示了数字卦所以发展而为卦象的思维根据,用我们的理解表述:即原始卦象和象形文其实都是基于“观物取象”等象形思维的产物。或许正是因为两者具有同一的思维方式,所以曾有不少人认为,原始卦象本身即是取自原始象形文的一部分。其始论为《易纬·乾坤凿度》云:“≡,古文天字。 ,古文地字。 ,古文火字。 ,古文水字。 ,古文风字。 ,古文雷字。 ,古文山字。 ,古文泽字。”王应麟《困学纪闻》引之。杨诚斋《易传》亦曰:“卦者,其名。画者非卦,乃伏羲初制文字。”转引自[10]

由上可见:原始八卦“由数起”,如果它是由早期数字卦发展而来的,其所以能实现本质上的飞跃和转变,乃是因受发生于此前的象形造字思维启迪和诱导作用,正因为实现了这种思维方式上的根本转变,才使得由数而能转变为象,并使得易卦后来能在此基础上进而逐渐脱离占筮迷信,化腐朽为神奇,具有了向哲理化,逻辑化,伦理化方向发展的条件。

再次,就易卦与文字作用于生活意义而言,易卦即便由象形文字诱导而产生了,但其早期在很长一段发展时间内,仍主要只是停留在作为一种临事卜占简单意义上,因为即使到了春秋时期,《周易》也主要只是占筮之用。如《左传》庄公二十二年:“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昭公五年:“庄叔以《周易》筮之”等等。凡提到《周易》都与“筮之”相连,说明春秋以前,其并无其他方面功用;更何况原始卦象,其作用和意义在现实生活中显然不如文字重要和突出。在现实生活中,出于表达需要,文字逐步沿象形发展而指事,而会意等,到《易经》成书之前的殷商,文字早已发展趋于成熟。这是需要特别强调和注意的事实。同时,在此过程中,伴随文字发展,人们也需要借助文字来记录一些临事卜占的结果等,文字之于其作用,亦如陈澧《东塾读书记·四易》所言:“初时八卦为数少,可以口授卦名,至六十四卦,若无文字以标题卦名,上古愚民安能识别。”(第69页)[22]虽然这些最初记录不过是一些零碎材料,到文王时代(且按《易经》产生于文王时代说),人们再从商及西周大量文字记录的占辞、筮辞里,挑选一批与卦象所反映的休咎基本一致的材料,附于六十四卦的每卦和爻的后面作为意解,这才构成了《易经》最初蓝本。例如余永梁曾就卦爻辞与卜辞句法及成语比较考证,认为“今就同的方面,亦足证《易》之仿自卜辞”。举例如:卜辞“贞我旅吉”《易经》为“旅贞吉”;“贞不允出”为“不出户庭,无咎”;“亡得”为“无得”等。[23]因此我们进而认为,“书卦同源”最重要的意义,主要表现在思维方式上:结合时间上文字发生在先,故象形造字思维应是为本源;其对《易》的影响,既表现在由数到易卦思维方式上的转变,亦表现在对占筮辞的记录、整理和据象释义等方面。

三、会意思维与《易经》之意解

《易经》成书时间,学界看法不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前所述,其成书之前,文字已经历了渐趋成熟过程,象形会意等思维方式,作为人们认识和把握事物的基本方式,已取得社会较为普遍的认同和运用,因此,已具备了作为传统思维模式原型之意义。《经》的形成,主要是通过对原始筮占之辞的整理,给六十四卦编出卦爻之辞,这种整理、编纂行为就不可避免的要受到这种已为社会普遍认同和接受的、蕴藏在造字中的思维模式原型的影响,抑或说,这种整理和编纂,本身亦是这种思维模式原型在实践中的运用,且是较早的系统运用。正因为具有如是关系,我们亦可通过分析这种运用,反观两者之间的联系与影响。

“易”之所以称名为“易”,众说纷纭。概而要之:其一,《说文》按字源字形解说云:“易,蜥易,蝘蜒,守宫也;象形。《秘书》说‘日月为易,象阴阳也。”其二,变易说。《系辞上》云:“生生之谓易。”孔颖达《周易正义序》曰:“易者,变易之总名,改换之殊称。”刘熙《释名·书契篇》云“易,易也,言变易也”等。其三,一名三义说。《易纬·乾凿度》云:“易者易也,变易也,不易也。”郑康成曰“易一名而含三义:简易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等等。

用符号学原理分析“易”字,可分为字源和文化符号学两大层次。“蜥易”说最符合文字起源象形说;“日月为易”,以日月交替变化与易的字源本义存在语义上的关联。但最能显示“易”之阐释学价值的,应是它的文化符号学意义,且作为文化符号,一般还具有多义性。“易”在《周易》文本中的阐释,是为其文化阐释中最重要的文化符号,其所谓“生生之为易”,概括的是阴阳和乾坤等符号表达面及整个《周易》文本卦爻的阐释生发原则;而由此语义作为表达面辐射的衍生语义,才是简易、变易、不易等等。作为文化符号的多义性,我们认为,“易”或许还应包含与“意”相通之意。理由主要有三:

其一,“易”是对“象”的意解。“易”的形成和发展经历了原始卦象和《易经》解卦并成书两个阶段。原始卦象阶段主要依靠和运用象形思维,多局限于具体卦象,并由八卦发展而为六十四卦,因此,这一阶段主要只是对每次临事卜占的卦象及应验结果等做些简单记录,还没有形成对卦象的系统解说。在发现的甲骨文中,虽然我们所看到的也多是当时人们刻在甲骨上的卜辞,但并未见“八卦”踪影,也不见乾、坤、坎、巽等八卦名称和常用诸字。每片完整甲骨上的卜辞,大概记载四个方面内容:一是占卜的日期和占卜人,称作“叙辞”;二是要占卜的事,称为“命辞”;三是审视兆象,作出吉凶判断,称作“占辞”;四是事后应验的情况,称作“验辞”。例如:《甲骨文合集》所载的一片较为完整甲骨(6834正)上的卜辞,其中“癸丑卜,争贞”是叙辞,占卜日期是“癸丑”,占卜人是“争”;“自今至于丁巳,我宙”与“自今至于丁巳,我弗其宙”是命辞;“王曰丁巳我不其宙……夕”是占辞;“甲子允”是验辞。如此卜辞聚少成多,到文王时代,人们再从商及西周大量文字记录的占辞、筮辞中,挑选一些与卦象所反映的吉凶基本一致的材料,附于六十四卦之每卦爻后面,便构成了《易经》最初蓝本。因此我们认为:《易经》所以称名为“易”,或许亦含有指其是对卦爻象的一种意解,即“易”与“意”通。

《易传·系辞》曾解说:“圣人立象以尽意。”这里的“象”即指卦爻象,“圣人”所以要“立象”,是为了“尽意”,因此,“意”即指“象”所具有和包含的“意”,而《易经》正是据“象”对这种“意”的阐释和表达。孔颖达《周易正义》疏《易·乾》曰:“圣人设卦以写万物之象。今夫子释此卦之所象。”亦即认为《易经》的卦爻辞等,正是“以释此万物之所象”的结果。关于《周易》的研究文献中,诸如此类的解说很多,后来王弼也正是据此而在他的《周易略例·明象》中说:“夫象者,出意也……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也认为“意”即指“象”所具有和蕴涵的“意”,也就是王弼本人所追究和强调的卦意、易理;并进而主张,对《易》的真正理解,甚至应该“得意而忘象”。这些其实都是就《易经》“辞”对“象”意解关系的阐释和解说。

通观《易经》,无不处处体现出这种对卦爻象意解的特征。例如,《易经》开篇:“乾,元亨,利贞。”“乾”是卦名,亦是指卦象 瘙 棤 。“元亨,利贞”这四个字放在卦名后面,称作卦辞。作用就是概述这一卦的意解含义:开始便顺利通达,利于占问。“ 瘙 棯 泰,小往大来,吉,亨。”即就卦象意解为:失者小,得者大,吉祥亨通等。孤立的卦象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所谓“元亨,利贞”等,不过是《易经》作者对乾卦“象”等所作的意解而已,整个《易经》其实都不过表现为对各种卦爻象的意解。

其二,“易”作为对“象”的意解,主要借助于会意思维的运用。如曾所述,“书卦同源”主要是指原始八卦的产生和象形造字一样,都是基于观物取象的象形思维。但到《易经》成书前的殷商时代,文字已发展趋于成熟,并且,在这一相对较漫长的思维发展过程中,会意造字思维也逐渐为社会普遍接受和运用,逐渐积淀成为一种民族传统思维方式。因此,《易经》作为针对卦、爻象的文字意解,受造字思维的影响,便主要表现为会意思维的运用,即这些文字的意解常常基于象而又不拘泥于象,表现出得意而忘象的思维特征。正是借助于会意思维的运用,《易经》作为对卦爻象的意解,才有可能达到其成书时所具有的较高抽象性和概括性,并常常运用比喻、象征等手法,表达那些直觉到的意。这是在原始八卦阶段仅靠象形思维不可能达到的思维高度。例如,《易经》通常以六爻爻位高低不同等次,象征事物发展过程中所处的阶段,或贵与贱的身份、地位、条件等。爻位由下而上的依次递进,体现了事物从低级向高级发展壮大及穷极而返的规律等。正是由于《易经》之卦爻辞主要是对卦象、爻象的意解,因而大多都反映了这一递进的发展趋势。例如乾卦:

乾,元亨,利贞。(此是卦辞,意为开始即通达而宜于占问。)

初九:潜龙勿用。(处于初位。潜伏的龙不可轻举妄动。)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龙呈现于田野,崭露头角宜于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君子白日勤勉不懈,夜晚又戒惧似有危厉,即使身处危境,也不患害。)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龙在渊中,跃与不跃皆得其所,无患害。)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龙终于飞腾于天,宜见大人而呈志。)

上九:亢龙有悔。(龙飞得过高,反而会有悔恨。)(第10页)[24]

显然,这些意解是既基于而又不拘泥于卦爻象的,并用“龙见”的不同状态,比喻象征说明事物发展不同状态,而这些抽象的意解(意),仅靠具体直观的观物取象象形思维又是不够的,因为它需要通过对无数事物和现象的抽象,基于而不拘泥于象的抽象;同时,限于当时人们认识能力和水平,这些所谓的抽象的意,又表现为一种未经充分逻辑推理和证明的直觉思维。这些都是会意思维就《经》对“象”所作的意解,也是在思维方式上对《经》之形成的重要影响和表现。

其三,“易”或许含有与“意”字相假借的可能。至《经》成书时,“六书”造字规律已基本成熟定型,假借作为一种古人造字及用字方法被广泛运用,屡见不鲜。所谓假借,是指意义上毫无关系的字,只是由于语音上的联系而借用某字来表示自己意义的一种现象。陈梦家说;“武丁时代形声还不太发达,用象形字作为音符的假借类型还是占了优势。”(第80页)[25]这说明假借在文字产生早期是一种重要的用字形式。郭沫若曾引陆德明《经典释文》“鲁读易为亦”,认为“易”通“亦”等等。(第279页)[3]就“易”与“意”而言,按北大教授唐作藩先生《上古音手册》所注:上古读音“易”为喻(馀)纽锡部,入声;“意”为影纽職部,入声。(第155页)[26]王力《汉语史稿》不仅将馀和影列为同一类声母(纽),且均为喉音;(第50页)[27]罗常培《中原音韵声类考》也直接将影纽与喻纽归并为同一类。(第148页)[28]锡的古韵母为iek,iwek;職的古韵母为ǐ糼,ǐw糼,(第53页)[27]韵母相通。又据《说文解字》注:易为“羊益切”,意为“於记切”,按唐作藩所注两者均为入声,两者反切所得古读音便应相同。如果依陈梦家所说的“用象形字作为音符的假借类型”:“易”为象形字,因此以其作为音符相同假借为“意”字,或许也有可能,更何况《易经》确实含有是对卦爻象的“意”解之意。由于这种意解所涉“《易》道广大,无所不包”,以致造成人们对“易”字作出众说纷纭的猜测和解说,也实属正常。事实上,假借字不只是一隅用之,古籍中不仅大量出现,更有甚者,似乎曾成为古人一种用字高雅的表现。假借现象不仅在先秦典籍中常常出现,例如,柳字的意义是树名,瘤字的意义是肉瘤,两字意义毫无关系,《庄子·至乐》却借柳字表示瘤字:“俄而柳生其肘。”而且假借在《易经》中亦大量存在。例如:师卦“九二:……王三锡命”,锡借为赐,赐命;讼卦“讼,有孚,窒惕”,窒借为,《广雅·释诂》二“,惧也”,窒惕犹言戒惧警惕;需卦“九二:需于沙,小有言”,言借为愆,指错误。诸如此类,举不胜举。

四、象形会意思维与《易传》之《象》《彖》

《周易》由《易经》和《易传》两部分构成,且形成过程可分为:原始八卦,《易经》演卦和《易传》作传三个阶段。如前说述,在《周易》形成的前两个阶段:八卦产生并发展为六十四卦爻象,主要依据象形思维;《经》是对这些卦爻象的意解,因此主要运用会意思维。到《周易》形成完整体系之第三阶段,即《易传》作传阶段,便自然相应地要涉及到对象形和会意思维的不同侧重运用。

关于《象》《彖》,《易传·系辞下》云:“是故《象》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彖者,材也。”这里,《易传》自身即明确说明《象》就是专门释像的,所以《周易正义·疏》(上经乾传卷一)据此解作:“圣人设卦以写万物之象。今夫子释此卦之所象,故言‘《象》曰。”说得多明白:《象》就是对卦爻象的释像。也就是说,《象》主要是侧重运用象形思维模式,依据卦象以及爻位所呈现的物象特征,以推衍、解说重卦后六十四卦卦象的。关于《彖》:“彖者,材也。”《周易正义》解:“夫子所作《彖》辞,统论一卦之义,或说其卦之德,或说其卦之义,或说其卦之名。”也就是说,《彖》则主要是对卦辞的辞义所作的会意式推断,虽有时也涉及卦象,但其突出特征就是舍象取义悟道,表现为典型的得意忘象会意思维特征。所以《彖》一般只整体上就卦辞取义推演,不似《象》那样直接涉及具体爻辞爻象。

例如:谦卦 瘙 棶 ,《易经》解:“谦:亨。君子有终。”《象》释像曰:“地中有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即《象》之解说,首先便是进一步释本卦的卦象:呈现为外卦为坤为地,内卦为艮为山,因此,总体呈象便是地中有山,内高外卑之像。这就是谦卦的卦象。试比较《彖》对于谦卦的解说。《彖》曰:“谦,亨。天道下济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这里,《彖》并不涉及具体卦爻象的呈像解说,主要只是对经文辞义进行会意取义,表现为一种对“意”的领悟,并借“谦”之题予以充分发挥,意在象外。剥卦,《易经》:“剥,不利有攸往。”《象》释像曰:“山附于地,剥。”即释本卦卦象为:上卦为艮为山,下卦为坤为地;呈象山立大地,风雨剥落,这就是剥卦的卦象。《彖》则针对经文,会意取义,借题发挥,意在象外:“剥,剥也。柔变刚也。‘不利有攸往,小人长也。顺而止之,观象也。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刘大钧先生曾以此等为例,论证说明“《大象》先于《彖》”(第13页)[29]。其实,两者差异或许更在于倾向运用不同思维方式所致,正是由于对《易经》中记载的卦爻象或经文意解倾向于运用不同思维方式,因而导致早在《易传》的解易方法里,即表现出或取象或取义,亦即表现为或倾向侧重象形思维,或会意思维。后世“易学”所谓“象数”“义理”派,其源头及思维方式分歧似乎即在于此。┆

总之,《周易》研究是一门庞大学问,具有多途径和渠道,从造字思维规律入手加以探讨,不失为一条重要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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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黎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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