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讣闻
2008-03-03龙应台
我喜欢读讣闻。尤其喜欢在一天的开始,在早餐桌上,边喝咖啡,边读讣闻。
在这个阴霭的深秋,波斯尼亚烽火连天,有些人匆匆走了,看不见战争的结束:
法郎克·路根,今年62岁,死于癌症。在讣闻的左上角,有两三行大概是法郎克自己选的最后的遗言:
对喜欢我的人们,我告辞。
对我无意中得罪过的人们,我请求原谅。
讣闻的下方,则是未亡人的话了:
葬礼将在12月7日下午举行,朋友们若是除了鲜花之外还希望有所表示,最能安慰死者的莫过于,您将赠款汇入秘鲁的孤儿院,账户号码8035959。
和法郎克一块儿走的,还有61岁的赫斯特·舒曼。他是怎么死的,讣闻没说。但是在讣闻的右上角,你看:
什么东西都有它的时间
天空底下的任何事情有它的时辰
生的时辰死的时辰
讣闻中,舒曼的家属说:
请朋友们将买鲜花和花圈的钱捐给儿童癌症协会,账户81828。
留下人间的繁华,独自走进黑暗的,还有72岁的卡尔·魏林格。魏林格是个作家,也是个被挚爱的丈夫,父亲,祖父。是他自己的心愿吧——
是走的时候了/我走向死亡,你们走向生活/我们之间,究竟谁的运气更好些/那只有上帝能决定。
这不是苏格拉底的话吗?
一个特别小的方块里,有三句干净利落的话,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个别致的离婚告白呢:“我不再希望/我不再恐惧/我自由了!”
旅行的时候,我会为一个墓园特别下车。譬如上个月,在德法边境,荒凉的小路上,突然看见一个画着十字架的木牌:“德国军人之墓”。在法国的德军墓地?就好像在中国撞见一个日本皇军公墓一样,非找到不可。
公墓在一个安静的绿色山坡上,巨大的栗子树摇晃着颜色斑驳的叶子,长着刺的栗子从坡上滚下来,铺了路面,被车轮碾碎。
安静得只有风声。
好几百个石碑,整齐地竖立。墓碑上刻的日期,有生的年月日;死的日子,却只是一个笼统的一九一八。步兵,骑士,炮手,军官,甚至还有一个伙夫,在战火中倒下,没人知道在哪一天,哪一个月,1918是他们共同的命运。全是二十二三岁的大孩子。
北角有一个花圃。花圃边上一个黑色的石碑告诉你,这是一个花圃。在花圃的下面,埋着290个不知姓名、不知来历的士兵,不知生辰,不知死期,不知他们的父母儿女,不知他们最后的愿望。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也是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
墓园的出口有一个本子:《访客留言》。大多数访客写上几句战争如何如何愚蠢等等,只有一个人,笔迹潦草,像来自一只颤抖年迈的手:
这么多年之后,我终于在这里找到小叔的墓,安息吧,我亲爱的叔叔!
我喜欢读讣闻,我喜欢在墓园里散步。面对死亡,不清醒也不行。
(选自龙应台著《啊,上海男人!》)
编辑提点:很多国家的报纸有专门的“讣闻版”,讲述一些刚刚去世的人的故事,有名人,但更多的是普通人。龙应台所读的“讣闻”,就是报纸的讣闻版。那里面有遗憾,有满足,有毕生未竟的愿望,也有一生的最后一个愿望,有对生者的安慰,也有对生命的彻悟。记得国内有一所小学聘请心理学家为孩子们开展“死亡教育”,引起社会争议。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老师们的初衷是为了让孩子们更理解生的价值,更热爱生命,而不是相反。慎终追远,国之良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