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历史说真话,才能对现实说真话
2008-03-03柴静
柴 静
柴静,火柴的柴,安静的静——火柴的光也能照亮双眸。生于1976年,19岁在电台主持《夜色温柔》节目,22岁到北广学习电视编辑,现为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主持人。柴静的文字就如同她的主持风格——坚定而清澈。清澈到虽没有深邃的思想,却有着深厚的悲悯;清澈到直截了当的叙述,却引发读者柔肠百结的喟叹;清澈到最简单的文章结构中,盛满了人生况味和世态炎凉。也许正因为清澈,所以能够把最斑驳的世态映照得纤毫毕现。还是柴静对观众说得好:“因为你们在看着我,所以才努力让双眼清澈。”
一
有一天陆川约着去聊聊,他要拍《南京!南京!》
有个日本侵华老兵也在,86岁了,来捐当年的军服军刀。
我没作过涉日的节目,算是第一次见到日本兵,他是头发雪白的老人,走不动路了,我给他搬把椅子,他道谢无已。
他还带了一只小小的瓷碗来,很细腻。他说是他母亲在他临上战场前用来盛酒的,他在整个战争中一直揣在怀里,没有丢,也没有碎。
嗯,他也是一个人的儿子。
但听他说到1941年在太行山打仗的时候,用什么样的枪,怎么开枪射击,我下意识缩身后退,盯住他的脸,就像那后面隐藏着另一张脸一样。
他打仗的地方,离我家乡不远,我的曾祖父当年写下“曾因向日鞭葵花”后不久暴郁而死。
这个士兵也是人子,对自己母亲的柔情,可以在战火中保留住一只易碎的瓷器。
但为什么说起在我的国土之上,他闯入村庄与开枪射击时,却一点迟疑都没有?
二
陆川当初跟我谈起这个剧本的创意时,说他想通过电影了解“一个普通的人,富有人性的人,为什么会变成狂热的施暴者?”
我们听到的说法都是,战争的原因,是当时右翼分子和军国主义者控制了这个国家。
那么,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懂得热爱家园,知道畏惧死亡,能够亲其亲并且对邻人友爱的人,为什么可以接受侵略与杀戮?
三
我送了本书给陆川。
是《朝日新闻》从1986年开始征集的读者来信,纪录普通国民对于二战的回忆。
第一封信是66岁的熊田雅男写的,“有人质问,当初你们为什么没有反对战争?我想,是因为国民已经被教育得对‘上边作出的决定不抱怀疑。”
当时还是少女的羽田广子说:“我所知道的是日本人口增加,农村凋敝,甚至迫使和我一样的少女卖身,让我心痛不已。而列强在离本国很遥远的地方有很多殖民地。包围圈等国际的压力,让我这个小女孩也感到受到了欺侮,而五内如沸,不管是谁,都自然而然地认为只有战争才能解决问题。”
直到1986年,63岁的岩浪安男仍然认为:“为了我国的安定,必须绝对保证我国在包括满洲国在内的中国大陆的利益,如与英美妥协,等于将我国的未来听任他们的安排。”
他说:“我是被这样教导的,我也相信这一点。”
四
当时小学三年级的古泽敦郎在信中回忆说:“市礼堂的柔道拳击对抗赛,日本人与美国人对抗,从头到尾,观众兴奋不已,给柔道选手鼓劲,斥骂拳击选手。
最后,柔道选手取胜时,全场欢呼之声鼎沸,接着放映电影,是满洲事变的战斗场面,我军占领敌方的地盘,升起太阳旗,观众使劲鼓掌。”
他说,“从小,我们对于日本在战争中获胜,以及我们长大了就要当兵,没有任何怀疑,为战争而生的日本人,就是这样造就的。”
五
《朝日新闻》在发表这些信件的时候,很多人写信给他们希望停止——“我们正在极力将过去忘掉”,“翻旧账帐没有一点好处”。
“一个人忘掉过去可能有自我净化的作用,但一个国家的历史就不同了,尽量掩盖,假装这类事根本没有发生过,难道对我们民族的良知没有损害么?”《朝日新闻》的编辑说。
出版这本书的,是美国人。
六
在这本书的最后,收录了一封17岁的高中学生小林范子的信。
“记得学校课本里是这样讲的:‘美国用原子弹轰炸广岛和长崎,战争在1945年8月15日结束……特攻队年轻的士兵牺牲了他们的生命,战争毫无意义,因此我们再也不要发动战争。我心里自然而然产生了疑问——不该发生的战争发生了,是谁的责任?为什么让我们而不让那些随便发动战争的人反省?在阅读了这个专栏之后,我不再坐在教室里被动地接受别人灌输给我的东西了,而是主动地去了解战争。你们这些真正了解战争的人,请多告诉我们一些,你们有责任把你们知道的战争告诉我们,就像我们有责任去知道它,这样,当一代接一代,轮到我们向后代讲述战争的时候,我们才确信自己能完成这个责任。在我的朋友中间,许多人对战争转过身去假装没看见,但你不认为有一天我们终会面对它么?我们保证我们不会把它仅看作一件过去的事,而是作为你们的子孙,郑重地将这些经历传下去。”
编辑提点:我们对苦难永志不忘,是为了让苦难永远不再发生。所以,有时候我们需要宽容,为的是不再冤冤相报,虽然目前还不能有凯末尔“他们已经成为我们的儿子”那样的胸襟。因为,回忆必须是真实的,即便残酷和残忍。我们实在无法容忍对于侵略温情脉脉的田园诗一般的回忆,苦难和罪恶都仔细筛去了……(宏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