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的凉意
2008-02-18孙冉
孙 冉
李樯+顾长卫的编导组合,从《孔雀》走到了《立春》,第五代导演和第六代编剧对于时代与个人命运的理解,却渐行渐远
继2005年《孔雀》的成功之后,顾长卫推出了新作《立春》。
两部作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依然是与老搭档李樯合作,同样讲述既定时代背景下,北方小城市中一些小人物的命运。
只是《立春》的时代比《孔雀》推后了十几年,是改革开放初期的春色时光。
不同的时代基调,两部片子却呈现了相同的人物命运走向:时代的前进并未对人们的生活有什么实质的改变,有理想、或者干脆说不安分的人永远都是个悲剧。
而编剧李樯对自己两部作品的表达原意是完全相反的,一个是清教徒式的压抑,另一个是火烧般的热烈。
这次在电影表述上的分歧,背后是第五代导演和第六代编剧时代际遇的反差。分歧从《孔雀》就隐约开始了,只是当时处于蜜月期的两个人,尚未察觉。
两个版本的《立春》
王彩玲是北方小城市里一个普通的音乐教师,此外她还是个普通到近乎丑陋的女人:臃肿、龅牙、满脸痤疮和黑斑。她惟一的不普通,是能饱含深情地唱意大利歌剧。
王彩玲虽然人在小城市,心却时时生活在首都北京。她频繁往来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 做着自己的歌剧梦,并在寻梦的过程中认识了和自己一样执著的“疯子”们:多年考美院无门的黄四宝,对歌剧一见钟情的工人周瑜,被人当成二尾子的芭蕾痴迷者胡金铨等等。
《立春》的人物群像简直就是《孔雀》中殉道式般追逐理想的“姐姐”的延展。只是他们理想的结局都一样,在现实跟前跌得粉碎。但,王彩玲直到最后还是高昂着头的,导演顾长卫始终对她心生敬意。导演安排让这个女人就算放弃了歌剧,也没有妥协到最低点——随便找个男人嫁了。而是靠卖羊肉辛苦营生,她甚至还领养了一个兔唇小女孩,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
导演对于主角的良苦用心,到了后来,变成了一种过意不去。顾长卫在电影结尾为王彩玲圆了一个梦,让她热泪激情地在北京音乐厅高歌,并打出“谨以此情此景献给王彩玲”的字幕。导演说有向王致敬的含义,虽然看上去有些矫情。
而编剧李樯最念念不忘的是,他写的是一组群像戏,并无偏重某一个角色。说白了,就是三男三女追逐艺术梦的故事,每个人都有完整的来龙去脉,有着自己独特的闪光点和人性的可爱面。
可后来却变成了王彩玲的独角戏。除了胡金铨是李樯专门为演员焦刚量身定做的,才得以保留,其他人物的命运都变得模糊了。
最大的改动是结局,李樯原剧本给了王彩玲一个比较说得过去的圆场,她后来做了传销,成了大款。在梦想的城市里,有了车,有了女儿,还有了一条狗。对物质生活心满意足的她,偶尔想起从前,感悟是“过去就跟爱过的男人(一样),虽然发生了性关系,但却忘了他的所有细节。”
而黄四宝和周瑜,两人后来都成了成功的商人,他俩回忆从前,一个说“我其实就不是搞艺术的命,那时流行搞艺术,我就跟着凑热闹”,一个说“我当时就想找小蜜,才留一长头发”。
绕了一圈,王彩玲才明白,自己之前遇到的是两个伪艺术家,真正热爱艺术的也只有她。李樯觉得,总不能让有理想的人一辈子什么都得不到吧,他认为这个结局处理或许更宏大、更悲悯。
两代人不同的春天记忆
李樯和顾长卫的经历不同。当后者志得意满的时候,李樯还差不多是个怀揣着王彩玲一般梦想的外省青年。
顾长卫对于文革的记忆,覆盖了他整个中学时代,而这时正是李樯的童年时光。
李对于文革的印象不深,但他却时刻为挣扎在小城市中那种精神上的不自由而痛苦。他这样描述自己的故乡,“这城市什么都有,只少点希望和爱情,在这里那是闲事。”
李樯终于逃离了他的故乡跑到北京,先是当文艺兵,后考到中戏学戏剧文学。毕业后生活始终不济,卖文为生,直到终于混不下去了,才跑回家吃闲饭,三个月一鼓作气写出《孔雀》。所以他的《孔雀》和《立春》是写给和自己一样的那些王彩玲们。
《孔雀》是李樯的成长记忆,也是他多年积累迸发的产物,被有着文革情结的第五代导演顾长卫相中,于是《孔雀》拍出了对文革的另类解读。
到了《立春》里的八九十年代,顾长卫已经开始频频和陈凯歌和张艺谋导演合作拍电影。那时的他,家在北京,却经常全国各地跑,拍片。他确实感觉到了北京在改革开放后的日新月异,但这种变化是在1995年以后,在《立春》的故事之后。
所以顾对《立春》中时代的理解是,虽然这个时期中国的发展就像月份牌上看到的立春,但确实体会到置身在春天的感觉里还是90年代中期到现在这几年。《立春》就像立春这个节气,虽然意味着春天到来了,但其实周围环境还是冬天。所以《立春》里的环境有时看起来,还像70年代里的一样没有改变,似乎还活在《孔雀》里。
人物的命运也如此,春风拂面搔得剧中主人公蠢蠢欲动,但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实质的改变。
顾长卫说自己并不是个不安分的人,所以对于王彩玲这种不切实际的执著,他是怀着羡慕的心情去帮助她圆梦的。
而对于真正不安分的李樯,《立春》则是他从小城市奔向北京的现实写照,他当年的苦闷,在一趟趟开往北京拥挤的火车上俯拾皆是。
而对于剧中人物的命运,李樯比顾长卫有着更真实的感知,虽然剧中没有人真正实现了自己的艺术梦,但他们找到了自己另一个现实。
李樯设定的《立春》的主题是仿佛一夜之间每个人都春心荡漾了。这个时代充满了一种粗鲁的勃勃生机,每个男人都像肌肉男,每个女人都像交际花,都活得喷火冒烟。
开头两人设想得也不一样,李墙的想法是在一个小城市的繁华街道,大喇叭里哗哗的是崔健的歌,摩托车突突突,整个城市像支亢奋的游击队一样。但顾长卫只是让挤满自行车的人流静静淌过,喇叭里传出王彩玲的歌剧。
两个人的矛盾就这样明摆着潜行,到了最后,就出现了两个版本的结局,一个是致敬式的圆梦,一个是看不到边的苦日子。李樯更多的体会都来自于个人生活的经历,现实且琐碎;而顾长卫却衷心于历史的大起大落。前者的观察更细节、敏感,是对于人的捉摸,而后者更多的是对于时代的怅惘。
从《孔雀》到《立春》
李樯从中戏戏剧文学系毕业后晃荡了8年,才写出处女作《孔雀》。当初这个剧本曾在许多导演手里转过,也有人拍到中途惨淡收场。直到遇上大名鼎鼎的摄影师顾长卫,两个“新手”才终于有了碰撞的机会。
从他另两部作品《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和《立春》来看,李樯剧本的个人印记已经非常鲜明。
《孔雀》的剧本后来在网上广为流传,人们这才看出了其中的奥妙。李樯的剧本写得很细,细到生活的各个角落,如果不留神,就会不经意错过。段落全是以镜头语言呈现。姐姐在人群中骑车撑着伞飞扬,以及结局和弟弟在挑选西红柿的时默默流泪,都在其中。顾长卫是一个很诚恳的导演,他照着剧本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拍,并在很多细节上精心雕琢,确实给人以重现那个时代的画面冲击感。
李樯曾这么形容与顾长卫的合作:“他喜欢我剧本中残酷中的温暖,喜欢我平民化的风格,而他身上认真、细腻、执著的特质也是我所欣赏的。”
在《孔雀》的拍摄中,李樯说他全程都在,两人力求对片子每个细节都做到完美,可谓并肩奋斗。但到了《立春》,因为种种原因,李樯剧本完成后就没有再介入。
但这并不是两人产生分歧最主要的原因,比较《孔雀》的剧本,会发现两人那时就有了一些不易被察觉的矛盾。
《孔雀》中弟弟想用耗子药毒死哥哥这场戏,在李樯笔下,是整部戏沉默中的高潮冲突。而到了电影里,到底姐姐和弟弟有没有这么做?爸爸到底有没有在门后玻璃看了一眼?顾长卫处理得很朦胧,似真又似梦。顾长卫的解释是,本性善良的他,处理这种残酷时往往没有编剧李樯那么狠,有些事他不愿去面对。
说白了,这差不多也是他们两代人的差异。李樯+顾长卫的编导组合,从《孔雀》走到了《立春》,第五代导演和第六代编剧对于时代与个人命运的理解,却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