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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蓝舌头

2008-02-01

山西文学 2008年1期
关键词:天台小木屋老伯

镕 畅

河面的薄冰被风刮得“嘎嘎”响,他挣扎着想回到岸上,身体却被湍急的水流和黏腻的水草席卷着往下沉。他看到自己的胳膊在水面扑腾,没有血色,白得像骨头一样。天上是水,河里是水,浑身是水,仿佛全世界的水都聚在一起,压迫着他,搅扰着他,使他处在一种难以想象的寒冷中。忽然一声炸雷,范老伯“忽”地翻身坐起,床头的镜子里出现一张宽脸庞和一双凹陷的一动不动的眼睛,除了受到惊吓的呆滞,毫无其他表情,他低下头,颤巍巍的白发像是被梦中的风雨和雷击撕碎的云朵。

范老伯觉得口干舌燥,手伸向床头柜,相对于这个小木屋来说,他身体有些庞大,刚靠过去,保温杯就掉在地上,发出猛烈的声响。

“大清早就弄出那么大动静干吗?”儿子站在客厅,仰头气呼呼地望着他,手里挥舞着一把手动剃须刀,仿佛要用它对付天台上面弄出动静的人。

范老伯睁大眼睛,望着从透明玻璃天花板下投射到小木屋的亮光,似乎这亮光是驱逐走噩梦的光,尽管微弱仍令他激动不已。

“怎么了?”儿子再次冲着天台上问,“你有什么事吗?”

他屏声静气,被子掉在地上,但他决定暂不去管它,以免让儿子再次发问。

“有事你就说话,用不着故意发出奇怪的声音。”儿子嘟哝着,一脸的不高兴,继续回到卫生间里洗脸刮胡子。

看样子儿子又要出差,所以情绪不好,毫无规律的作息和压力使儿子患了神经衰弱,儿子的顶头上司是台湾人,老总是日本人,动不动就“八嘎,笨蛋”地挂在嘴边,在他们看来,除了公司的业绩和经济效益,世界上就没有同情和关怀二字,他们的口头禅是,“如果你不胜任,我们立刻找一个人来代替你!”

他继续躺下,双手重叠在小腹。昨晚,雾气辅垫了一层清露,今早秋雨就带着寒意如期而至,看样子离第一场寒流不远了,挂历上的女明星背对着自己,她的绿色毛衣领子显得有些大,似乎快要从脖子上掉下来的时候,她背对着镜头拽了一下,就这么给拍下来了。

这楼顶的天台设计得很妙,开发商为避免顶层楼房不易出售的难点,别出心裁地在客厅的屋顶和天台的地板之间,开了一扇长方形的天窗,可抽拉凹槽和深蓝色防震玻璃相互交错,形成一种通透的视觉效果,更妙的是儿子进行的二次设计,找人在天台周围安置了紫漆护栏,装了铝合金的顶棚,后来又在紧挨着玻璃天花板的地方为父亲搭建了一座小木屋。

范老伯身高一米八,而小木屋的高度至多一米六,没准还不够,那小个子工头预先在其他地方下好木料,按他的解释,没想到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还像范老伯这样身材高大,体格也不错,他以一副友善的态度商量,“从楼下将这些板材弄到七楼天台很费功夫,不如先按尺寸把木屋框架做好,然后再拉来木料将高度增加。”

他煞有介事用卷尺将屋顶重新测量了一番,他手臂虚弱,说话嗓音气若游丝,完全不像一个诚实守信的成年男子,连一个老头子都能听出他这是托辞,可儿子居然相信。所以,他走后再也没露面,他一定是这么想的,冬天就要到来,木料行情见涨,如果他拿来新板材,现有小木屋的用料就可能完全报废,再也派不上任何用场,他虽然身体瘦弱,但赚钱的脑子一点也不瘦,所以至今范老伯一走进木屋就必须佝偻着身体,连咳嗽也必须压低声音,他相信如果伸直脖子咳嗽,没准会将木屋顶戳出一截子去。

“爷爷,吃早饭了。”多亲切的声音,他高声应答,但发出的分明是夹杂着憋气、郁闷和委曲的混浊声音。孙女一定是给他的声音吓着了,迅速将早餐放在门外,“嗒嗒嗒”地跑下天台。

最初听说让爷爷搬上天台住,孙女坚决反对,她边跺脚边抹眼泪,然后跑回房间反锁了房门,后来她宽慰爷爷,说装修完催促爸妈立马让爷爷搬回楼下住,这说法令范老伯充满希冀。孙女从小有慧根,对美的事物无师自通,她会画稚嫩而透明的热带雨林,丝绒般的草坪围绕着青红色房基,蜜蜂啄食熟透的草莓,周围盘绕着长春藤的嫩枝,最稚气认真的是她弹电子琴的样子,垂着头,双肩随指尖的节奏轻轻颤动,马尾在肩头一漾一漾,于是,阳光在房间里展开宽大的翅膀,小鸟扑打着窗棂令人眩目地来回舞蹈,甚至桌椅板凳,也软软地舒展开僵硬的腿脚。范老伯闭上眼睛,回忆是他的翅膀。但,他很久没听到孙女弹琴了,他现在的样子吓着她了,不再是她心目中那个高大威猛的爷爷,她把早餐放到门口,喊了两声,就迫不及待奔下楼去了,好像小木屋里不是住着爷爷,而是躲藏着一只硕大的蜘蛛精。

所以,他也尽量不让她看到自己,孙女住校,每月回来一两次,约摸着她来送早餐,他就待在木屋里不出去,今早在门缝看到孙女穿着纯白色棉毛袜子,皮鞋搭襻上缀着闪亮的苹果花,这鞋是他为孙女买的,当时她穿着有些大,时隔一年,她没嫌爷爷买的鞋落伍过时,范老伯为此感到一丝欣慰。

孙女走后,儿媳开始打扫房间,钟点工很快会来,她:赶可不必自己动手,但是儿媳今天格外认真,在客厅里到处仔细地擦擦抹抹。他轻手轻脚地将小木屋的门推开,“当啷”,孙女放在门外的面包被碰倒在地,盛牛奶的杯子倾斜着,乳白色的液体正汩汩地流出来。范老伯穿着棉睡衣,一边衣领翘着,还有两只扣子没系好,手里拎着便盆,儿媳正给客厅的鱼缸换水,手持透明塑料管,眼睛像手电筒从玻璃天花板反射上来,让范老伯心生畏惧。

儿媳第一次上门,挽起袖子就进厨房,饭菜出来她出来,碗筷进去她进去,一副贤妻良母的胚子,但没过多久儿子提出分手,说她谈恋爱是因为大学刚毕业没地儿分配,又不愿回到乡下老家,急于在这个城市找个落脚点。范老伯当时坚决反对儿子的说法,还掷地有声地说了些脱离父子关系的话。在他看来,未来儿媳手脚麻利又很会说话,一口一个伯父叫着,谁不心花怒放?结婚那天,邻居们都来吃喜酒,有人说,新媳妇长得蛮高大,对门的阎老伯随口就说:“女人高大有什么用,要该大的地方大才行。”这些酒后话传到儿媳耳朵,十来年上下楼碰面从不和阎老伯打一声招呼,有天正吃午饭时阎老伯打来电话,约范老伯去下棋,儿媳又摔碗又掷筷子说:“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不知道为老自重,瞧着吧,对门那个,最后死就死在他那张破嘴上。”

范老伯渐渐承认儿媳的确不是一般人,一个没根没基的乡下、r头,如今在电视台领衔一档谈话节目,没有点横着走竖着走倒立着走的十八般武艺那怎么能成?如果不是范老伯在家中的地位不断受挤压,那他也愿意佩服她、欣赏她的能力。她说得对,人老了,就不能事事较真,年轻时能驾飞机上天,年老也得看着小辈的脸色行事,这叫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世界既不是张三的也不是王五的,而是时间的。不会做人,时间教你,性格不好,时间磨你,空军又怎样,你就是多国部队的尖刀兵,该老还得老,谁说人老了没事干,天天要做的功课就是忍。范老伯装作不生气,或者没察觉,打定主意过平静的生活,但忍耐并未带来好运,儿媳的坏脾气发作得愈来愈没有道理,终于有一天,她巧妙地运用了女主人的手段,神不知

鬼不觉地把公公清除到了天台上。

雨点“滴滴答答”敲击着紫漆护栏,一阵紧似一阵。如果不是儿子儿媳今天都起得格外早,那他也不必一直躺着,往常趁他们熟睡时就把问题解决了,再简单洗漱一下。钟点工每天送两暖瓶开水,天台有浇花用的自来水龙头。他看了一眼闹钟,“我能坚持到8点。”他想,钟点工一到,儿媳就把家务交给她,然后出门去忙自己的事情。

门铃声响起,“钟点工来了。”他几乎要跳起冲到小屋门外去,儿媳已经穿扮好,她会在出门的同时,顺便交待几句家务,最多也就一两分钟,范老伯半坐着,两手交叉扣在小腹上,从门缝朝玻璃天花板下面张望,然而,门外涌进四五个人,有男的有女的,他们和儿媳握手、问好、拥抱。

儿媳刚刚领命一档新节目,就在前天,夫妻俩为这事还发生了口角,儿子坐在客厅沙发上,边看全运会的闭幕式边对儿媳说:“你说的那些鸡零狗碎的闲淡话有人听吗?意境平平,毫无才华,连邻居生孩子做满月这样的事情都在电视上大聊特聊,把观众当傻瓜,有人愿意看才怪呢。”

“哪有那么多有意境有才华的东西,信不信,找一帮朋友帮我宣传一下,节目立马火。现在什么时代,传媒时代,观众是什么,人云亦云,哪有那么多聪明的?”

每天晚上,他只要稍稍打开小木屋的门,就能看到儿子儿媳坐在客厅沙发上说话看电视,甚至他也能看一会儿新闻联播,他听力不错,接下来的争吵是因为钟点工,儿媳嫌她最近请假的次数太多而想辞退她,儿子说:“你可想好,辞退她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务都得由你来做。”儿媳立马不作声了,紧接着儿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意味着谈话就此结束。

还有一次是因为钱,争吵的声音特别大,估计邻居家也听到了。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出自儿子的薪水和业务提成,房子的分期付款一直还了八年,紧接着,又给儿媳和孙女买各式各样的保险,林林总总每个月都要缴不少钱。儿媳虽然挣钱有限,但是,谁也不能忽略她为这个家庭的付出。另外,儿子提到“我父亲每月有一笔离休金和残废军人津贴”,看来他没忘记,至今还有一块弹片留在父亲的小腿胫骨。加上心脏病支气管炎哮喘病,没人搀扶就行动困难,但此刻范老伯并非忧心自己的身体,孙女读完中专还想读大学,如果分数不够,就得自费,儿媳说:“远的不谈,就拿家门口的金星艺术学院来说,一学期四万,还不包括择校费、赞助费和学杂费。”

“难道只有这个学校可以读?”儿子转而问孙女。

“当然了,”孙女说,“这学校牌子硬,普通的杂牌学校,念了还不如不念。你们都别管我了,一说这事就吵架,我不上大学了,直接去麦当劳端盘子洗碗给你们挣钱去。”她哭着,一跺脚回到自己房间,“咔嚓”一下将房门反锁。

孙女是范老伯的心肝宝贝,他从小把她捧在手掌心里,稍微用力怕把她捏碎了,稍微一松手又怕她掉在地上。她喜欢音乐想要个电子琴,当爷爷的二话不说拿出离休金给她买来一台。她零用钱不够用,范老伯常常贴补孙女。说什么要去麦当劳打杂当零时工?他的头贴在玻璃天花板上,心疼得不行。

他希望有机会能和孙女好好谈谈,打消她不读书去做工的念头,但是这种机会很难找到,儿子和儿媳诱劝他住到天台的原因很简单,说楼下的房子需要装修,那些化学的油漆、涂料对范老伯的气管炎和心脏病哮喘病都没好处,时逢盛夏,天台空气通透,阳光明媚,范老伯也觉得住个把月没什么问题。现在冬天就要到了,难不成一直让他住在这里?

“快请进,来,大家都坐。”儿媳对一帮来客说。看来,他们就是儿媳请来的媒体朋友。儿媳年轻时也不漂亮,特别是在电视镜头里,更显得身材高大脸盘横阔,但用她的话说,女人一过四十岁,显得年轻和有气质比漂亮更重要。她发质黄发量薄,只有做成大波浪,可这样又显得脖子和肩膀部位堆积臃肿,所以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开襟毛衣,胸前还别了一枚树叶形胸针来冲淡这种不足。

范老伯在门角缝里仔细辨认了一下,这一群人当中,有两个他能猜得出身份,个子高挑的女记者经常在电视中出现,据说是实力派干将,电话铃一响就冲到一线,帮医生取出过被水泥绞拌机吃进去的民工手臂,跳进河里打捞过因失恋而寻短见的:女大学生。

“瞧你把家收拾得多漂亮,”她亲热地和儿媳贴了贴面颊,睁大眼睛打量着四周,儿媳一大早起来的忙碌在此刻最大限度地发挥出功效,花瓶里的白色百合、红色玫瑰、粉色的大丽花给阴郁的房间带来浓艳和鲜亮,几条金鱼在蓝晶晶碧汪汪的水中伸缩自如,一会儿停在翠绿苔藓上,一会儿又钻进珊瑚的缝隙里,挟带着一种新鲜清澈的生命宣言,她立马饶有兴致地将儿媳拉到鱼缸旁边“咔嚓咔嚓”连拍了几张照片。

另一位较熟悉的面孔是电视台的副台长,儿媳玻璃板下面的几张合影里,他都是站在中间位置,对儿媳的工作抱有很高的期望,儿媳款款笑着,“今天天气不好,所以把您和大家都请到家里来了。”

“这很好,”副台长说,“比上茶楼或是咖啡厅更温暖舒眼,和你主持的百姓话题也贴切。”

副台长四十多岁,穿浅色茄克衫,戴镶边眼镜,身后紧跟着他的司机,一位理着平头的小伙子,另外一个年轻男子长得最英俊,目光深邃,最后进来那个戴着干净的咖啡色帽子,穿同色的马甲,有一种与年纪相称的老成持重。

趁着客厅的喧闹,赶紧解除一下腹内的紧张状况也许没人能听到。范老伯现在最难过的就是小木屋不应该建在玻璃天花板旁,儿子说:“离天花板近些好,有什么事下面就能看到,有紧急情况,你拍拍玻璃我们在下面就能知道。”他赤脚踩在地上,抓起便盆,一不留神头又碰在小木门上。

“楼上什么东西在响?”女记者手拿摄像机往上看,嘴里说。

他赶紧又缩进小木屋内,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声都快停止了。

“这个天花板蛮有趣的嘛,像一只透明的蓝舌头,”副台长的司机这么一说,英俊的男记者也站在天花板下往上瞧,“上面还有个小木屋呢。”

戴咖啡色礼帽的根据小木屋的外形猜测是把家庭桑拿室建在天台上,于是副台长动员大伙,“走,上去瞧瞧。”

儿媳当然会阻止他们,她急中生智,“钥匙在钟点工手里,她现在乡下老家还没有回来。”

范老伯不禁为儿媳的反应机敏称奇,他决定配合一下,别让那些媒体朋友发现天台上有人,儿媳或许会因此感激自己。一块下棋的老姜头,一气之下把不赡养自己的女儿告上法庭,法院倒是秉公断案,但女儿拒不执行,还悄悄办理了出国手续,结果他还不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能依着性子来,得讲求点迂同战术。

儿媳笑吟吟地为客人端上热茶,削好的水果用牙签穿着,殷勤地递到每个人手上,范老伯不禁感叹,世风日下,谋生变得艰难,孩子们整天为晋升和职位煞费苦心,为上司的生日欢欣鼓舞,为同事的派对张灯结彩,而一回到家,就像一摊烂泥巴一样疲惫不堪,连说话和笑的力气都没有

了。范老伯为此忧心忡忡,他不能看着他们为了赚钱而逐渐稀释掉作为人的本质,他有大量时间,所以更容易由点到线,由线到面地加大思考:河流蜿蜒曲折流向大海,沿途滋润灌溉着树木草地,水流雀跃充满活力,但如果它只把大海当作目的,加快流向速度,毁坏农田家园,注定会被沙包水泥和加高的堤坝拦截在岸内,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汪死水。这样的牢骚过于频繁,儿子儿媳就找了个耳根清静的办法,这也是范老伯住上天台的原因之一,他被变相“双规”。现在别说控制儿子的行为,他连自己怎样离开天台回到楼下住都无计可施。儿子早出晚归,找合适的机会说话并非易事,所以这事就一天天拖下来。拖到第二天早晨,范老伯继续坐在天台浮想联翩,他还能看报纸,脑子也没有僵化,但已经被当作快去世的人腾出家里的空间,提前封存在天台的小木屋里。

厨房门一会打开一会又关上,关上的时候里边发出诱人的声音,打开时那些响动戛然而止,小鱼和小虾被生烹活煮后老实地待在盘子里,火腿摆成盛开的花瓣式样,毛尖炒猪肚、苦瓜盅、肉馅果子还有辣椒牛肉,最后儿媳出来,摘下格子围裙搭在椅背上,招呼客人们落座。菜已经很丰盛了,但她还是一副稍嫌不足的模样,微笑着劝大家吃好喝好。

饭桌有些小,清蒸武昌鱼的汤汁倾洒在亚麻桌布上,一股黏液从范老伯嘴里淌出来,他伸出舌头徒劳地朝空气中咂巴着,他想把面包拿进来,又犹豫着躺下,满怀希望地想,等客人们走后,他一定能够吃到一顿比较丰盛的饭菜。一只小鸟落在天台护栏上,它的翅膀被雨淋湿,身体负载着过多的水分,他希望它多停留一会儿,至少等雨停了再走,但是,小鸟回头看了一下,不知道它看到了什么,产生了什么想法,总之它很快飞走了。

范老伯年轻时以拥有2.0的视力而骄傲,刚搬上天台的时候,钟点工每天把天台打扫一遍,热饭热茶也很周到,范老伯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远处江面上一片汽笛轰鸣。夏季,由于高温和无风的作用,水波荡得很柔、很慢,散装船、滚装船,还有先进的集装箱,像一片片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叶子,被江水反射上一层半透明的薄光。轮船靠岸的靠岸,出航的出航,煞是繁忙,高耸的货物被帆布覆盖着,在船舱上码得稳稳当当,还有不少客轮,乘船的人们有条不紊扶老携幼依次上船,很快,轮船的窗户露出他们的头,然后船儿载着众人的期待朝目的地出发。最好看的是小游艇上坐着执行公务的海上警察,深蓝色警服罩着一件橙红色的马甲,一会儿从货轮和客轮之间冒出来,又一溜烟地朝着碧波远处驶去,成为静止的水面上最生动和流动的风景。

但是前不久,他的视力急速衰退,远处成了一片又一片模糊的影子,分不出哪是船哪是水,近处也只能看到楼下的行人和车辆,有天他把椅子挪回小木屋,就懒得再搬出去。钟点工对范老伯的事情也越来越不上心,工作锐减到只剩送饭,这一顿把上一顿的碗筷取走,一周洗一次衣服,洗干净的衣服也不叠好,抱在怀里随便给了他就算了事,有一次还把干净衣服拿走,而让他又穿了一周脏衣服。不仅如此,天台的卫生环境也每况愈下,蜘蛛到处结网,柜子下边长出青草,想在某个无风无雨的早晨活动一下筋骨也成了一件苦恼的事,他得避开那些东一堆西一堆放得不那么牢靠的杂物,谨防它们掉下来砸伤自己。儿媳对家庭整洁的要求非常严格,客厅、厨房,包括卫生间都要干净清爽,没一点异味,这样一来,钟点工学会避重就轻,把儿媳既不想丢弃又暂时派不上用场的单缸洗衣机、小书架、旧竹席、空啤酒瓶易拉罐自作主张全部塞到天台上。她一定认为,只有年轻人才是讲卫生的,而一个老人就不用在乎这些了。范老伯每次都希望,下次收废品的来,她就能把这些东西打发走,但她看到天台有足够的地方盛放这些废旧物品,似乎不到把天台都塞满的那一天,她是不会花功夫去拾掇它们的。

副台长取了一根牙签,离开饭桌坐到沙发上,女记者饶有兴致地和儿媳聊天,女人间的话题就是多,涉及到美容化妆服装家庭的各个领域,男记者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脸朝着马路,喷吐出酒足饭饱后的浓烈肉香。儿媳把残羹剩菜收罗到厨房又支起了麻将桌,作为女主人,她过于称职,始终能想到不让客人枯坐的办法。

范老伯继续躺着,对于饥饿的忍耐和大小便的控制,在当兵的时候都经历过,那时壮志满怀搏击长空,不料有天会被一所小木屋所困。门铃声响起,回来的居然是儿子,他不是出差了吗?再忍耐一下,今晚,等客人们走后,他一定得和儿子儿媳好好谈一谈,他有养老金,并非吃闲饭的,他不止一次提出住到养老院去,结果每次都是儿媳婉言相劝,她舍不得公公那笔为数不少的离休金,那钱每月转存在家里的存折上,通过日积月累,现在是不小的一笔。儿媳具备管理钱财的天赋,钱到了她手里,如同进了瑞士银行,而自从住上天台,范老伯就身无分文。

“你们玩你们的,”儿子略带歉意地对客人们说,仿佛一不留神闯进别人的家里,“因为大雨取消了几次航班,”他坐在沙发上将领带松开,“我有些头疼,感冒药放哪儿了?”儿媳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于是这个细节也被那个刚吃饱没事干的英俊男记者捕捉到镜头里。

儿子喝了药,对众人说:“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休息一下就走。”

范老伯轻轻推开一道缝,这个角度很好,既能看到儿子,又不会让下面的人们注意到他。儿子的身体日渐发福,但脸色越来越差,在父亲眼里,孩子的身体一直都不好,体重不等于健康。

木屋的光线更加暗淡,整个天台仍旧被笼罩在雨雾中,想排泄的欲望似乎没那么强烈了,但饥饿如同一只只讨厌的蚂蚁,在他的胃膜里左钻右拱寻找出口,面包还在门外,倾倒的杯子里还残留着些许牛奶,他蹲在门里,试图将门缝弄大一些。

“你们听,天台上真的有动静,该不是你家天台进小偷了吧?”女记者对天台的兴趣一直没有减弱。

麻将声和说话声突然静止,众人都将头上仰,看着玻璃天花板,竖起耳朵辨别发出声音的方向。

“是耗子吧,肯定是耗子,要不就是风把什么东西刮倒了。”儿媳说。

倒是儿子记起什么似的抬头朝上看,甚至在一刹那,他相信儿子有了走上天台来看一看的想法,他肯定觉得有些担心,准备设法帮助他了,可就在这时,他手机又响了。

“什么,我故意回家躲清闲?说这话的人即便昨晚没看天气预报,那他也看见现在的大雨吧?好的好的,我立刻赶同公司向您解释。我买了晚上的车票,还有时间。”他挂断电话拎起原封没动的旅行包又急匆匆地走了。

儿子的关门声很响,这一下,老人成功地抓到了门外的面包并把它拿进来,动作敏捷如同当年实战演习时,还没被敌军发现就已经射出一枚炮弹一样。

已经过了四点钟,阴沉沉的下午渐渐转为凄凉的黄昏,雨还在抽打着紫漆护栏。重重咬下一口面包,慢慢咀嚼体会,快乐由舌头味蕾传递至身体的每个神经末梢,“多好吃的东西,能有这样

的东西吃,已经很不错了。”

客人们站起来,向女主人道别,感谢她为大伙创造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和美好的下午,他们走到门口开始换鞋,儿媳从衣帽架上取下他们外套,嘴里说:“招待不周,请多多原谅。”

副台长朝门外走去,紧跟着是年轻司机,范老伯抄起便盆推开一道门缝,面包落肚又加剧了胃肠蠕动和膀胱的负荷,他想等客人一出门就立刻穿过玻璃天花板,但他的手抓起便盆的同时便盆也掉在地上,他再次用手去抓,便盆从门缝滚落出去,他惊讶地看着自己曾经操纵飞行控制杆的手,现在像一只熊爪似的匝开着,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握紧。

在一刹那,只是在一刹那,客厅里没一丝动静,风挟着雨丝从窗口大摇大摆地闯进房间,使桌上的水果缩紧皮肤,玫瑰花瓣微微颤抖着,唤醒了人的记忆,他们再次涌进客厅,女记者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吃饭家伙对着天台上突然出现的人一通拍摄,范老伯大吼一声越过玻璃天花板,在天台的边缘绕来绕去,躲避“噼啪”乱响的闪光灯。

小木屋的门洞开着,女记者一定拍到了里面凌乱的情形,像桑拿房里一样窄小的床,一只床头柜,木板墙上钉着挂衣服的钩子、报纸夹,挂历用粗红笔标注着今天是公历10月23日,农历霜降。放在门口的一把折叠椅,皮革表面早已褪败成酱色,原本电镀的椅架布满斑驳的锈迹,用绳子捆绑的棉垫由于长时间与人体皮肤接触变得又薄又硬,破损的边角露出里边发黄的海绵,这难道还不够?但她打定主意不放过捕捉天台上左闪右躲的范老伯的身影,她的职业习惯冲出来占了上风,完全忽略了自己是被女主人请来的客人。她往后退,一直退到桌子前,找准焦距一屁股蹲下去,桌子倒了,果盘茶杯麻将“哗啦啦”散落一地,范老伯躲闪着,用手臂挡着脸,雨点穿过紫漆护栏像刀子打在他身上,他为自己衣冠不整而羞愧。

混乱中,戴礼帽的男人把副台长的金丝眼镜撞掉在地,发出清微的碎裂声,可怜的小金鱼受到惊吓,迅速朝珊瑚后边游去,英俊的男记者似乎在和儿媳商量,索要打开天台门的钥匙,但是她双手捂脸,身体靠在窗台边,风和雨从身后将她的卷发吹起来兜在脸的四周,看得出她在颤抖。刚刚她还和女记者闲聊说:“晚上,丈夫看电视,我做面膜,女儿在洗浴间一边冲淋一边唱歌,我真觉得非常平和美丽。”可顷刻间,这种平和美丽就毁在自己手上,该是多么大的罪过。他一再告诫自己忍耐,凡事多体谅,却又在这么关键的时候砸了她的场,范老伯生气地冲着下面的人发出“去,去”声,希望他们赶紧离开这里,但是这种声音反而加重了人们对他的兴趣,有人猜他饿了,有人猜他八成就是个疯子。于是,他干脆大喊大叫,如果他能奔下天台回到客厅,一定全部把他们都轰到门外去。

门铃声又响起,还是儿子。他不是得出差吗?照时间推算,他现在应该在赶往火车站。儿媳像看到救星一样扑过去,满脸泪水地用手指了指天台,儿子即刻对妻子无言的倾诉做出最坏的判断。很可能有人向台湾上司或是日本老总说了他的坏话,他刚刚给他们训斥了一通,又被迫取消出差行程,他多半正满怀愤怒。他取下天台的钥匙,它一直就挂客厅门后,他打开上天台的门又迅速关上,将一帮想尾随他上楼的人反锁在客厅。

自打父亲搬上天台,儿子还没有上来过,只是抽空向钟点工询问父亲的情况,以至于他希望父子俩好好谈谈的愿望一再落空,但是现在他来了,天台上到处是尘土,每走一步,就踩出一个清晰的脚印。儿子的身材随他母亲,不像范老伯高大,并且肚子已经向外凸起,他穿着公司给员工统一制作的高级西装,挺直的白衬衣领支撑着他已经呈现出双层的下巴,头发喷上摩丝硬生生地全部梳向脑后,两眼比天气还阴郁。

范老伯背靠着又湿又冷的紫漆护栏,儿媳目光充满怨怼,一定认为他是故意让她当众出丑,一定是这样。便盆早摔到一尺以外,他再不敢尝试伸手去抓,如果他能够,情愿赶紧躲回到小木屋里去,再也不出来。

上了。几截楼梯,儿子就有些气喘吁吁,他小时候得过肺炎,一到刮风下雨天就提前感冒,比天气预报还准,他一手撑在膝上,望着父亲说:“爸爸。”

范老伯仿佛看到那个双目晶亮的孩童,手里抓着棉花糖,蹒跚而来,嘴里喊着:“爸爸。”

他老泪滂沱,立即张开双臂,绕过易拉罐,踩着旧竹席,跌跌撞撞地朝儿子走去,他想抱着儿子,紧紧抱着他,告诉他自己今天一定要回到楼下去。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他朝前扑去,触地的刹那,便意排山倒海汹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真痛快啊,他脸颊贴着玻璃天花板就不想挪开了,眯着眼睛望着客厅的人们,脸上呈现出一种异常幸福的表情,很久没这么近地看到儿子,并被这么多的人注视,他受到感动。

天台门打开了,只有这样才能让更多的人上来帮助儿子把范老伯架起,男记者和儿子的手一左一右伸进范老伯腋下,希望他用另一只没受伤的脚做支撑站起来。他仍旧趴着,纹丝不动,他听懂他们的话,但无法照做。就像刚才抓便盆时突然发现手像借来的,现在连脚也背叛了他,他已经无从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还能在多大程度上听命于大脑的指挥。

120很快到了,女医生用尖嘴镊子从他脚心把玻璃碎片取出,消毒好伤口包扎上绷带,又给他胳膊插上输液管。他不觉得疼,没有任何感觉,似乎所有痛感都被拔出的针筒抽走了。有四个人同时用力,把他的身体弄到担架上,倾斜着往下抬,但结果很糟,他的一只手臂卡进楼梯一侧的栏杆里,一条腿也擦伤了,鲜血直流。他们是在徒劳无益地耗费力气,对此他很清楚,即便艰难地下了第一道楼梯,前面还有一个狭窄的转弯,那儿的宽度根本不允许一只担架通过,这不是人多力量大就能解决的问题。范老伯没料到,有一天他下天台时会如此层层受阻,也难怪,开发商在设计天台的时候,也没考虑到有人会从这儿横着下去。

女记者身穿一件牛仔风衣,身体优美地朝他弯曲,表情丝缎般轻柔。范老伯想对她说话,大声说点什么,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后撤,目光疑惑表情惊讶,他们听不懂他的话,他自己也听不懂。那声音是自己发出的吗?舌头断了,奇异的火在嗓子里烧灼。女医生将一只氧气面罩扣他嘴上。好了,这下他不用再说什么,只听见男记者吵架似地对着手机说:“请119派一辆消防车前来援助。”

范老伯头戴棉帽,盖着厚棉被,躺在担架上,像一个真正的病人,闻讯而来的阎老伯,在他面前止步、摇头,仿佛瞻仰遗容般俯视他坍塌的身体,口中不住地发出唏嘘,脸上一副兔死狐悲的表情,然后唉声叹气地离去。消防车到了,但是手摇臂伸不上来,尝试了很多种办法后,有人一声令下,电钻、电锯同时喷射出火苗,几个人对着紫漆护栏又摇又晃。儿子声嘶力竭企求别把紫漆护栏损坏的愿望落了空,天台仿佛正经历着一场暴乱。

接下来的事情是,范老伯像襁褓中的婴儿躺在伸降机里,远离了天台可怕的红光,强烈的失重感又让他觉得像钓在鱼竿上的鱼,在空中被甩来甩去。他听见楼下有很多人说话,那声音极其空洞,弄得他神志恍惚。终于,他落到实地,那些黑压压的人群迅速围拢过来,他觉察到有人在摆弄他,将他从升降机里扶出来,搂着他的头,让他靠在他怀里。多久没人这样爱护地抱过他或扶着他,他干脆把整个身体依在那人身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再也找不到比波浪更柔软的舌头,舌尖的泡沫一串接一串,发出蓝色光芒,一下又一下不断地舔食他的身体,嘈杂的喧闹声和许多饥饿的鱼,迅速从海底升起,欢迎他滑向水的深处。范老伯刚刚充溢着希望的瞳孔又渗进极度恐惧,沉重的躯体很快被疼和血切成四散的鳞片。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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