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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沟六记

2008-02-01

山西文学 2008年1期
关键词:张文石家小张

房 光

引子

又一次想起后沟。与以往不同,这次我是主动的。并且,我试图把后沟以自己的方式保留下来。我需要后沟的原始形态,也是要趁机看看我自己。

后沟是真实的。与梁上头、汪坡、南园和西四台等“小区”一样,后沟是石家田的一部分。也就是说,由于后沟,石家田才是一个完整的村了。后沟住十多家人。没有几间敞亮的瓦房,多数是小土房。每天早午晚三次,房顶圆圆的低矮的“窑道”上,会按时升起缕缕柔软的炊烟。房前屋后,长着许多杨树柳树榆树杏树。还有一棵果树,两丛刺玫,一片丁香,三眼水井。后沟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但出了石家田,就没人知道了。至于起起伏伏的命运,又有谁明白是什么呢!这些都是后沟的内容。如此看来,后沟的意义变得可疑。后沟没有特质和属性,没有定义。

后沟离当街的戏台没几步远,在后沟能听到街上好多的响动。包括人和牲口的各种声音,比如哭声和笑声。我真的在后沟听到过街上的声音。

后沟这条沟,从规模上讲,其实应该叫壕。

大口头一家

大口头有两间房,一堂一屋,非常仄逼。院是二指宽一溜,在后沟算是最小的。大口头的女人是李中喜的妹子,叫疤四女,脸上密密麻麻真有疤。

大口头是生产队赶皮车的,脾气大,常把他的儿子大光明和二光明,摁在地上打得哇哇叫。他本来还有个三儿子三光明,一生下来就给了本村的曹元喜了。三光明之后,他和老婆又生下一大堆孩子,吃饭很成问题。正顿饭除外,这顿剩下的,冷山药冷玉米面馍馍啥的,尽都叫孩子搬了饥了,一吃就吃得盆见了底。他们常常手里攥着一块冷黄米糕,在后沟就跑就吃。有一次,李中喜从东口外给他家捎回一布袋莜面,意在让他们吃点稀罕东西。布袋是拿一块旧头巾缝成的。疤四女舍不得一下子吃了,要等到该吃的时候再吃。这下好了,那伙孩子这个一把,那个一把,偷偷地全给干咽了。为此,疤四女哭了一场。她把那个布袋拆开,布袋于是又恢复成了一块头巾。她有了一块头巾,虽然是旧的。那块头巾她罩了好多年。这些孩子也没得穿,光屁股露肉的,没穿鞋子的脚像耗子。他们整天掏山雀捉皮条,在哪儿耍累了,躺哪儿就睡。睡冒了,啥是前半夜啥是后半夜呢?大口头两口子是天下束缚最少的父母,给了儿女最大的自由,从不寻找。用不着,他们醒了自个儿找得见家。山区农家孩子,就是这样像草一样,一茬一茬,不知不觉地生长……人丁兴旺,煮愁疗饥。难为疤四女了,早早白了头发,攒下一身病,儿女都还没大,就钻入村外的坟圪堆里去了。

大光明二光明那时候不谙世事,天天走着站着唱。唱“毛主席的光辉”,唱成“毛主席的钢盔”。就会唱个这。

疤四女还活着那时,小土炕上放不下人,不知怎么他们就在西四台盖了三间房,搬走了。后沟的房就闲了。二光明娶了村西头的李子,住了后沟的房。二光明和李子在一个生产队做营生“好”上了,她爹李太根本不同意,李子才不管他那一套,跟了二光明。结婚后他俩养了一匹马,给马给驴配种,抓挖几个活钱。由于盖了马圈,院子比过去更局促了,显得满满当当,家大业大的样子。几年下来,二光明跟李子也生下一堆孩子。这是责任制后了。二光明除了种地,捎带着养了几只羊,跟出跟进的,很像个光景。二光明相当厚道,谁家起房盖屋抬材打墓,二光明都去帮忙,几乎把一村子人全侍候遍了,谁见了二光明都笑。突然有一天,二光明叫警察捉走了。走时带了铐子,不久判了刑。原来,黑夜二光明跳过墙头,从张玉的窗户爬进去了。张玉娶天明的娘,带了天明的妹妹,十六七岁。二光明是冲着那姑娘去的。

二光明坐了禁闭,李子就卖了马,地是一垄没少种,忙得披头散发,很快变成了她婆婆疤四女当年那样儿。李子个头小,走路看地,常从脚下拾到别人丢失的物件儿。不知哪一年,李子居然也在西四台盖了两间新房,搬出后沟。李子不像能成大事的材料呀,人的潜力有多大呢!

坐了五六年禁闭出来,二光明没回后沟,住进了李子盖的新房。后沟的两间房,在一场雨中顶子塌了。三面墙还在,有几条裂缝,刷在墙上的白土还是白。院里长满了黄蒿。

二光明回村后养了百十多只羊,种地成了浮捎。他那性格没变,仍爱帮忙,却是不唱了,常跟人说他坐禁闭的事儿,嘻嘻哈哈,见多识广的样子。

大口头家那么多孩子都滚展大了。继二光明之后,娶的娶嫁的嫁,都在正常的轨道上滑行。最后大光明四十出头也娶了媳妇,一个小女人。他比丈母娘大一岁。只有给了曹元喜的三光明例外。瘦瘦的精明的曹元喜和他白白胖胖的老婆,光景多好呀,硬是临死都没能给三光明成个家。曹元喜的老婆不生养,传说是年轻那会儿,叫一帮日本鬼子强奸了的缘故。考虑到香火问题,抱养了三光明。三光明早就叫成曹树林了。曹树林至今是光棍,这辈子怕是希望不大了。

张文一家

我儿时重要的伙伴小张,是张文的小儿子。

张文是骨架很大的木匠。我家院里西头的两间正房,就是他老人家盖的。我叔叔的长子出生在里面。那也是我结婚时的新房,我的两个女儿出生的地方。

关于张文种种的一切,我全然无知。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他晚年的印象,颇具神秘色彩。某一年村里闹元宵,他扮个大花脸引旱船,粗胳膊笨腿扭得那才叫软溜花哨,改变了我对他的印象。我印象中他是个有气无力的病老汉。我真是想不到这整天跟木头打交道的病老汉,会在公共娱乐活动中担当如此风光的角色,好多年后仍稀奇莫名。后来听说,他是城里人。他的头个老婆因为不懂“家规”,叫他娘给卖了。他带着儿子张建国到处耍手艺,扎落在石家田。至于张文的后老婆,属于那种不声不响的女人,偶尔发起火来也极凶。

显然这是一个重新组合的家庭。与小张在一个家庭里生活的哥哥李廷,小名熬子,是他娘从本村李家带到张文跟前的,还姓李。张文管不了他,他很自由,跟着李中喜闹腾完了,撅起屁股,他就到云南当兵去了,又转业到了太原变压器厂开汽车。张文的儿子张建国,住在一墙之隔的另外一个院子里,另外生活。

晚年张文得了一种奇怪的病,难挨得贵贱不行,整天躺在炕上啊呀啊呀大叫,嗓子练得亮堂堂的,出了后沟还能听见。他不得不大把大把吞面起,也就是小苏打。我不知多少次见过小张的娘抱着一大瓶面起,走回后沟。病轻时张文仍要挣扎着干他的老本行,起房盖屋之类的大活是不敢揽了,买一棵柳树锯开,做个棺材卖钱。钱多半买了面起。

爹爬炕上起不来,小张和他娘,一年一年种分下的地。二十三岁时,小张瘦瘦的脸上,有了几根胡子,变得少言寡语,活像雨中的鹌鹑。农闲时老缩着脖子,跟老汉们蹲在一起,眯缝了眼在墙根下晒暖暖儿。要不跟人圪蹲在地上下棋,每一步走得都够老辣。

也就是二十三岁那年,小张有天要去小庙山后面的沟里背柴,没从街门走,走了房后的小道。迎面碰上住在房后的羊倌二疤子,两人就吵

嘴。估计是因为鸡毛蒜皮之类的小事,俩农民能有啥大事?后来证实,因为牛。二疤子有一头牛,说好吃小张家的干草,给小张耕地,食言了。就这么回事,当下竟是越吵越凶,打起来了。小张是去背柴,手里少不了有把镰刀,吃亏的就是二疤子了。那时我爹在村里当兽医,同时在药房卖药。我爹听见二疤子在叫,随后看见二疤子,看见二疤子身后的小道变成了一条血道。二疤子是一个人从后沟爬到街上来了,他想上药。我爹喊人要送他去公社卫生院,二疤子一蹬腿,把气咽了。

这祸闯得不小,小张被判了死刑,后改成死缓二年执行。小张的爹本来就是药罐子,今天脱了鞋和袜,不保明天穿不穿呢,家里出了人命案,病情迅速加重,终归撒手而去。

这下家里只有小张的娘一个人了。别人家点电灯,她点煤油灯,窗户上一团旧麻纸滤过微弱的光。

老人种了点地,要不没的吃。黑夜想小张了就哭,长一声短一声。种地收割的过程中,邻居二光明就帮忙。小张的好友三会自己再忙也要去帮忙。我那时早在外工作了,一点忙没帮过。在太原工作的熬子,时常回石家田看他娘。他不想叫他娘种地,他娘不听还是种。秋后熬子就领他娘去太原避冬。他娘回了村说,她一去,熬子把床让给她,自己就睡在地板上。

肯定是小张在劳改队表现可以,有消息传回村,他减成二十年有期徒刑了。人们就同情他的娘,认为她七十大几了,等不到小张回来了。

然而她等到了,九十二岁那年,小张重又回到她身边。实际上又减过一次刑,小张满共坐了十七年。四十岁的小张,二十三岁时就成小老汉了,这时程度自然有增无减。他很懒,对地里的活儿那才叫反感抵触呢,就蹲街上下棋,下得不知天明地黑。她娘愁眉苦脸的,头上还是绾着个疙瘩,走路更离不开拐棍了,不久死了。她的一生,经历了多少的跌宕起伏呢!

小张劳改回来,居然会给人看病了,走得是摸脉开方子中医那一路。戴元禄早已不拉药斗子了,当了院长。有时戴元禄治不了的病,小张能治好。赤脚医生崔文治不了的病,小张就会治。其时供销社早完蛋了,破房烂院还在,小张收拾了一间,离开后沟住进去,借三百来块钱进了点中药西药,摆开阵势行医,寻他看病的人却寥若晨星。这样小张大部分时间还是蹲在街上下棋。村里下得过他的人越来越少,他就让子儿。

张建国一家

本来一道柱头三间房,打堵板墙,人为地界成了两个院。东边父亲张文他们占两间。张建国老婆孩子住西头的一小间。两家人不过话,像是两颗星球上的人。

我小的时候张建国和他的女人刘白女,刚算是中年人。刘白女说话带口头影儿,好好一句话不时地夹进一句“人好说”,听得人别扭。比如,“我的鸡下的蛋人好说,我不拿那老不死的拿?”比如,“人好说那个老杂毛,你们是不知道,人好说,活人有啥意思咧!”成了有集没集常赶集了。一次我娘借了她的针锥,用罢让我去还。我一边走一边往树上扎,针锥尖儿崴断了。我隔着她家的门扔进去,拔脚跑了。她找见我娘说,“一扔,人好说跑了,你看看,人好说。”她却死活不叫赔个新的,可见她能跟人打住交道。

她的大女儿宝英跟我同岁,常一块玩耍。有一年,来了一个钉锅的,在她家的杏树下钉锅。把一根扁担插进墙壁缝儿,拿钻子在锅上钻了两排眼儿,然后钉了一排疤子。我和宝英、六子他们看得入了迷。在我们看来那真像是在锅上做针线。还来过一个银匠,也是在她家院里的墙根下,摆个小摊儿,给女人们打手镯。

跟他爹张文一样,张建国也是木匠,并且是好木匠。就是性犟,动不动活儿只干了一半,扛上家什就走了。他的活还是不少,手艺在那儿呢。

宝英有大宝田、三宝田两个弟弟,有妹妹二女,有另外一个妹妹小五。七口人一间房,一条小倒炕,这咋住呢?张建国稍微缓过口气来,就在西四台盖了三间房,搬出后沟。但后沟那间房没松手,没叫隔壁的他爹他们住,拿把锁子锁着。没过多久,干脆抡起镢子把小土房给刨了。后来剩下的那两间,就老是摇摇欲坠的样子了。刘白女常回后沟串门,每次都要到我们家,跟我娘“人好说”一阵。

张建国寿数短,一次坐拖拉机,翻到沟里死了。那时宝英、宝田他们还不大。长大后大宝田、三宝田先后提溜起他爹丢下的家什,成了挺好的木匠。尤其三宝田瓦房,三乡五里是出了名的。

三宝田笑眯眯的,说话有点秃舌。也是性犟,打起媳妇来,像捶泥一样,打完又后悔。一次他媳妇忍不住跑了,能寻的地方寻遍了,一点蛛丝马迹没有。三宝田这回是真急了,家里有吃奶的孩子呀!他让我爹替他出主意,说话居然仍是笑眯眯的。我爹哪有办法呀?数说了他一顿。三宝田的媳妇却是截了一辆拉煤车,奔了大同。下车没主意了,抱头蹲地上哭。碰到一个好心人,引回家当保姆,给口饭吃。后来还是那家人,不知转了多少弯儿,才给三宝田捎回个信儿。把媳妇引回家,三宝田动不动还是打。在这个问题上,三宝田比他爹过分多了,他爹可没打过他娘。

在宝英、宝田他们顺利成家后,刘白女改嫁到了川下。

小张的娘死的时候,熬子自然从太原回来给他娘办丧事。谁都没料到,刘白女也从川下回了东北山的石家田。不是来闹事,专门是来给一辈子没说过话的后婆婆送行。哭时是真哭,跟哭亲娘一样。是什么力量,融化了一块冻结已久的坚冰?至于宝英、宝田他们,由于榜样的作用,尽都是合格的孝子。这使熬子、小张意外感动。村里人也一样,也是意外感动。人好说,世事难料呀!

房安一家

在后沟,顶数我家院大房多。土改时划成分,我家是上中农,仅次于地主富农。我家的院北高南低,差不多是张建国、张文、大口头、刘老侉四家加起来那么大。临胡同的院墙那儿,有一排大杏树;院里有许多榆树;还有金针;西墙外至换胎他们家中间,是我家的树林,杨树榆树柳树什么的长成了一团雾;房后也有我家一块空地,边上也长满了树。我至今弄不明白,我家咋就占了村里那么大一片地盘,买的吗?那得多少钱呀?至于房屋,只三间瓦房,其余也是小土房,有两间西房。特别要说明的一点是,还有磨房,还有一眼水井,在院的东南角。

我爷爷房安是绳匠。闲房里垛满从四处送来的麻。天气晴朗的冬日,爷爷就坐在房檐下放绳坯。离大年不远,把打绳车子搬到大西场,将绳坯子打成大绳。那时候我爷爷屁股后头带着鱼刀儿,在小车和大车之间走来走去,多么神气!

庄户人再有一门拿人手艺,就堪称身怀利器的人了。农忙种地农闲耍手艺,连割带拔,光景肯定受过。我爷爷自己就是受益者,也没忘了设计儿子的人生。我爹房锦林,几岁时被狼咬过,身上有疤。我爷爷曾经想让我爹成为一个绳匠,未果;接着准备让我爹跟着皮匠舅舅学皮匠,又未果。我爹却成了一个乡村里手艺堪称精湛的兽医。县兽医站曾把我爹要到他们那儿,三年困难时期饿回村刨小块地,再没出去。我爹救

过无数牲口的命。

不过我爷爷的梦想,在我叔叔身上圆了。叔叔房锦森手工学校毕业后,当了城里皮麻社的绳匠。

我爷爷跟我唠叨过他的两件得意事,都跟麻绳无关。一是有年去大南山的下关,天黑了走到一个村边,愁吃愁住,四顾茫然。天越变越黑,急得不得了。走过个下地的人,看我爷爷一眼问,你是党员吗?我爷爷说是。他接着问哪年入的,我爷爷说哪哪年入的。那人当下把我爷爷领到他家,白吃白住了一夜。原来他也是党员,原来我爷爷比他党龄长。另一件是某年赶着牲口去广灵驮酒,拌种的白酒,在缸房里一个大瓮喝一提子,把所有的大酒瓮喝了一圈。那次可真喝饱了!另外,多次告诉我,我老爷的名字是房子印。

我小时候,村里没通电,家家点煤油灯。入夜换胎娘、刘白女她们爱坐在我家炕上做针线。她们把白麻吊在椽上,用“砣子”或“八吊”捻纳鞋底的细绳。房后的刘拐拐有时也来,后沟西头的进人嫂子也来,后沟外的王志成大娘有时也来。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跟我娘拉呱家长里短什么的。我娘姓岳,自认为跟岳飞是本家,我曾经信以为真。

我家院里还要出入另外一帮人,小脚老婆儿,主要有李英娘、王秀琴娘、三多娘。她们每天要来找我奶奶摸纸牌,一分二分耍钱。这些人经常扭唇噘嘴地闹别扭,可还是要在一块儿摸纸牌。夜里出来进去,手里提一盏古旧的纸灯笼。那年头耍钱是禁忌,属于鬼鬼祟祟的活儿,别人家里不敢摆这摊儿。我奶奶厉害,村干部不待来找气受,装不知道。

我奶奶会吹眼。哪家小孩眼疼,我奶奶不吃饭,一早就去了。漱了口,来回吹几口,吹几回就神奇地好了。这样,时常有人端一碗素油炸糕,送给我奶奶。这可是娶媳妇过大年才吃的好饭!

我奶奶姓乔,活得岁数大,去世后全村就没有三寸金莲了。那些长辈,在那边还摸纸牌吗?那是她们的快乐。

还应该提到任万选。本是河北蔚县人,谁知道怎么就落脚到石家田了。他曾在我家的院里住过。好像是那两间小西房。他是耍戏法儿的。无非是“空中取水”、“肚里认针”一类土戏法儿。嘴皮子够溜,说“正月十五头一天,过了初二过初三”的大实话,或狼吃了鬼一类没影儿的事。那一行眼看着就挣不出糊糊面了,他把又丑又矮的老婆丢下,引上弟弟任万顺和儿子小任孩走了,没了音讯。他老婆柴不来水不去的,没法自个儿过,嫁了本村的小换子。一个小个子老汉,倒是般配。谁知若干年后,老任三个又回来了,住进了过去生产队废弃的饲养房。小任孩种地,老任弟兄俩闲着,就爱喝酒。有一喝一,有俩喝俩。弟弟任万顺先死了,当天黑夜就埋了,软埋了,连张破席也没卷。多少年来,在石家田这是仅有的一例。任万选也早死了。小任孩现在有五十出头,成了老任孩了,给人放羊。

耍戏法儿的任万选住在后沟时,收到过一封信,上面写的地址是石家田后沟巷房家大院几号什么的。这是他给人留下的通信地址。这奇思妙想只他才有吧!

崔和礼一家

人说崔和礼家有两大瓮银元,不管真假,至少能说明光景不赖。别说后沟了,全村也顶家受过的。

崔和礼在柳科公社卫生院当医生,人见了称崔先生。抗日时他曾是七区的区长,石家田就是七区。怎么共产党的一个区长,变成了老中医?他从柳科回来,肩头挎着棕色真皮卫生箱,走时候还那么挎着。这是个美髯公,一部雪白的大胡子,在胸前飘拂,一看就是有道行的人。他真是挑不出毛病的好医生,尤以治老鼠疮见长。重的几个月,轻的十几二十天,来一个好一个。他家的院是两进院,不如过去财主李耀武家砖包到顶的那么讲究,平常的房屋,但格局是两进,所以有闲房。来治老鼠疮的人就住在他家。最远有天津的,那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女人,小卧车送来的。疮长在脖子上,常出了他家的街门,优雅地坐在杏树下的井口旁边乘凉。有人那些天假装从后沟路过,其实是为了看一眼那个女人。我记得有人给那女患者的评价,说是谁娶了那女人,谁烂断“老二”。

崔先生话少,没用的话一句不说,显得很沉闷。这可能与他跟老婆的关系不融洽有关。那老婆跟换胎的娘一样,爱找丈夫的茬,骂起来更是不分轻重,两人差不多是将就着过了一辈子。但崔先生无疑有丰富的内心,因为他院里的东墙根下,有一丛紫刺玫,那是供自家人欣赏的;街门口临街的杏树西边,有一丛黄刺玫,过路人谁想看谁看,要摘一枝回家插在水瓶里,你也随便;院里的西墙根下,有一棵大果树,树头大得占了半个院。这棵果树在后沟绝无仅有,好多年里在全村也是唯一的。在有的季节里,大果树上果子光芒四射。孩子们从树下经过,仰头那个看呀,真希望恰巧从树枝上掉下一个果子。我就这么想过。奇迹好像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其实出现了,又能怎么样呢?崔先生的儿子会立时从墙头那面跳出来,一下子捡走,那是他家的果子。崔先生给儿子的名字起得也上讲究,四个儿子,文武双全。

崔家的院里原来没有水井,这是不小的缺陷。二儿子崔武,长到十六七岁,便鼓动换胎他们在门口的杏树下打井。摇着轳辘,把土一筐一筐吊上来,八九丈深见了水,就有了一眼井。这儿也是后沟女人们吃罢黑夜饭坐街的地方。我娘就常跟换胎娘她们在那儿坐着,一坐半夜。那种时候,月光从树叶问漏下来,凉气从井口冒上来。崔先生的街门对着出街的小胡同,后沟人出街就走这条小胡同。从街上同来,也走。小胡同一层一层铺满了我们的脚印。后沟里的雨水,也从这儿往外头流。

子从父业,崔先生的四个儿子有三个当了医生。大儿子崔文二儿子崔武,不是正规医院的正式医生,赤脚医生。崔文在本村,崔武在十多里外的石窑。四儿子崔全是不赤脚医生,在柳科乡卫生院卖药。人吃五谷杂粮,谁敢担保自个儿不得病?山乡窝铺,赤脚医生其地位在支书村长之上。比如,正月石家田几乎家家户户,都要请崔文吃炸糕喝酒。从大年初二开始,一直吃到正月满,有时要延伸到二月。好大的村子,一顿饭往往几家同时请,老天爷只给崔文安了一张嘴,吃得过来吗?于是这家请了崔文,那家请了他的大儿子,又一家请了他的二儿子,再一家请三儿子。如此,家里几乎用不着开伙,能省多少粮食呀!在这一点上,吃公家饭的崔全,那才叫望尘莫及呢!崔先生的三儿子崔双没从医,吃了公家饭,在乡政府当农业技术员。

崔先生两口早已作古。现在后沟的房屋,四儿子崔全住着。崔全的儿子儿媳也住着。

李陈支一家

后沟的男人,基本上都怕老婆。李陈支例外,真是给男人长脸。他耕地回来,敢把老婆一步一鞭杆,照直从大街上打回家。

李陈支的名字是三个姓氏。他爹死了,娘带他嫁过两处,生身父亲和继父的姓,组合成了他的名字。他一个人头上,顶着三门人烟。为了三门人烟,他“实受”了整整一辈子。可惜他后来有四个闺女,只有李太和支绪两个儿子,还缺一支血脉没给续下,乃为憾事。

他一辈子只走出过一次石家田。解放战争

时出去抬过一同担架。路过云冈,还进里头看了一眼大佛。此外钻村里就种地。他可是天底下最合格的一种农民,农田地里耕耩锄耧割拔抓,尽都是一流的。你明明就是比不了人家,不服行吗?手艺到了这个份上,就有资格小看别人就有权力发火了。生产队那会儿,他敢跟队长吹胡子瞪眼别脖子,队长还得给他记最高的工分。铡草费人,人人都躲,李陈支年年顶一个,真是条硬汉子!他肩头扛着三尺来长半尺多宽磨得明晃晃的铡刀走出后沟,那真是很男人,别看他个子小。除了刮大黄风下急雨,李陈支没闲过,天天在地里做营生,白天在村里见不着他个影儿。

李陈支的院里也有大杏树和水井,自给自足的样子。我对他家院里的一切都熟稔,因为小时常去跟小支玩耍。小支就是支绪。小支会耍,常遭他爹训斥。那时他的大姐二姐三姐都嫁到了外村,家里还有四姐拉弟。小支是他四姐拉弟“拉”出来的。拉弟长得一把大,脸上零件搭配得不协调,像个黄皮虾。她整天嘴不闲地说话,说着说着嘴角就有了白沫。她的口头影儿是“他妈的”,有点粗俗。后沟人把刘白女、换胎娘和拉弟的口头影儿串起来,成了“人好说也数谁他妈的”,不提名字就知说的谁。拉弟后来嫁到柳科,男人姓张,一个大板后生。

有一段时间,至少有两个冬天,小支迷恋做窗花。从窗户上把旧窗花揭下来做样子,用三角形小纸片搓成纸捻,尾部尖细,将样子钉在一沓麻纸裁成的方块纸上。把大茬针的针尖崴断,烧红打扁,作花的工具。沿着花花草草的边沿剜下去,慢慢就做出一幅窗花,最后染色。受其感染,我也做过窗花。记得我最得意的两次,是弄成了“喜鹊登梅”和“鱼钻莲”。我忘了染窗花的颜料是从哪里来的了。那段时间,李陈支见了我,也没有好头脸。在他眼里,小支和我都不是好坯子。

十四五岁的时候,小支得了一场病,村里的戴元禄、崔文治不好,到城里看病。痊愈回来,带同一把木匠用的一刃斧,还有锯子凿子,从此立志当木匠。当他把院子里的两间破房拆了重盖了一遍,他就是木匠了,开始揽营生。父子不兼容,李陈支还是不给小支好颜色。万物土中生嘛,李陈支认为安心种地,才称得上正路。“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困兮?”李陈支自己,一生都在拿汗水注释这句话,可为天下式。

干了一辈子重活,喝了一辈子冷水,李陈支的身体整个就是一个铁圪蛋,感冒都没有得过。他不理解人为何偏要得病,对病人颇不屑,常反问人:“嗯?我咋就不得病?”好像得病是羞耻的事,是为了偷懒。

老人终于还是病了,一病好长时间就是治不好。我探家回村碰上小支,问他爹到底得了啥病了,怎么贵贱就治不好。小支咧嘴笑笑说:“大年过得太多啦!”

躺在炕上,疼得头上冒虚汗,李陈支没哼过一声。他对看望他的人说,我种了一辈子地,没种饱呀!生的欲望还相当强烈。那年夏天,他说想念地里的庄稼了,想去看看自家的庄稼长得啥样儿。念诵遍数多了,小支把他抱上小平车,拉到地里。老人坐在莜麦地里,不停地抚摸身边的莜麦,咕咕叨叨跟莜麦说话,听不清句头。坐了半天,小支才把他又抱上车。那之后,没几天老人就“老”了。一棵生命力顽强的大树,被风折断了。人人皆可为尧舜。人刚则为神。我咋都觉得李陈支老人就有神性。

拉弟离婚了。孩子一拉溜,大闺女眼看到了出嫁年龄,要当丈母娘的人了,跟男人离了。离了婚的拉弟,有时还要回柳科跟姓张的男人住几天。更多的时候,不知在哪里溜达。听说现在她有不少个“家”,想回哪个回哪个。其时,她的辫子变成了烫过的大长发,乱蓬蓬的。也要画妆,眉又粗又直,嘴怪得都不像嘴了。人说拉弟咋就这么难看,也太不顺眼了,这哪如过去那个黄皮虾呢!

小支是木匠,自己在大南场盖了房,后沟的房卖给了宫二锁。在"217"地质队当工人的宫二锁。我有三十多年没进过那老院了,变化大吗?

后记

让我惊愕。后沟的日常生活,似乎平平淡淡,又如此具有戏剧性。某种程度上竟像是编的,显得那么虚假。然而这就是后沟,就是我真名实姓的左邻右舍。

后沟依然是后沟,现在是又一种景象了。有四户人家的房屋成了遗址,两户人去屋空,一户被兼并,另外的无不经过了多次修葺或重建。从东到西,留到现在的几家,户主分别是五铁匠、张玉、房锦林、崔全、宫二锁、进人。当初的果树不存在了,两丛刺玫剩下一丛,丁香已经消失。三眼水井早就干枯。现在后沟有了小三轮、水泥路、自来水、电视与手机,有了够吃的粮食。

后沟所有已故的人,我乡亲里的乡亲,我以为我熟悉你们,没想到却这么陌生,甚至说不上名字来。我能从活人脸上,找到你们的表情。你们一生在为“自己”活着,一切是那么应该和自然。这是“命”吗?我所能看见和触摸到的,只是从你们门缝里流露出来的一星半点恍惚的真相。更多的秘密,全让你们带到岁月的深处去了。我就知道这么多,没有余地选择,只能倾囊而出,连同生理上心理上的缺陷和弱点。我无意伤害你们的尊严,因为我就是后沟的一员。也许这是咱们命中注定的渊薮。托体同山阿,熟悉你们的人越来越少了。像祖先一样,你们不再鲜活,已经变成了家谱上的一个个名字。最后连名字也将被湮没,遗忘毕竟是更为普遍的存在。

我把回忆作为仪式,献给浅浅的后沟。我手里捧着的,是后沟那曾经娇艳芬芳的刺玫和丁香。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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