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我在中国实现了美国梦
2008-01-21俞敏洪雷晓宇
俞敏洪 雷晓宇
◎口述/俞敏洪
文/雷晓宇
“我要是不办教育多买地,我早就是‘地王了。”在新东方大楼的电梯里,俞敏洪说。他对做了14年的英语培训教育及将来可能的私立大学一往情深。
我从没为有钱烦恼过
那天(2006年9月7日)上午在纽交所上市,下午我就跑到纽约的哈德森河边上坐了好几个小时,我开始迷茫。一个是新东方未来怎么做?我知道上市以后,每年要求大量的增长,不管是利润、收入还是学生人数。可我在新东方做的是一种精神、一种文化、一种教学质量,两者某种意义上是有矛盾的,你上升快了,教学质量有可能就被稀释掉。第二个迷茫,当时新东方上市15块钱一股,其实也没多少钱。整个新东方大盘子才几亿美元,我个人几千万美元。当然这在老百姓心目中算大钱了,但是想想李彦宏他们上市,一上去就是几十亿美元的身价,自己什么都不是。
坦率地说,我上市以后一点都没高兴过。从1993年、1994年,其实我就应该算是一个有钱人,当时就有几十万上百万,生活状态各方面基本是和现在持平的。那种艰苦创业一夜暴富的强大冲击对我是没有的。对于新东方来说,上市以前就有两三亿人民币的学生预收款在账上,所以我要是号啕大哭就有点装模装样了。
当然我也希望跟李嘉诚一样有钱,但是我不会羡慕他,不会心里不平衡。因为你这一辈子怎么做也不一定能达到他那个水平。中国俗话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比下不知余了多少了。人只要跟自己比就可以了,比起当初在北大住地下室,每个月拿个100块钱,连饭都买不起的情况,你现在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唯有继续努力而已。
你知道,有钱是做不到心灵自由的。如果你用得不恰到好处的话,还会限制人身自由。坦率地说,我确实看到一些负面的状况:有钱了就不愿意干活了,就失去了做事情的动力和目标,心灵反而空虚。这样一来,就增加了另外一种状态,想显示自己有社会地位,有钱,就会无端地花钱炫耀,买高级车、买大房子等等。我觉得这些都是有钱带来的误导。
我个人认为我自己做得还是恰到好处的。我从来没有为有钱烦恼过,因为我始终觉得我的钱不够。我平均每天20块钱的饭,也不穿名牌衣服。我首先要为家庭留足够的、合理的钱,包括我买书的钱、吃饭的钱,万一失去劳动能力还能活下去的钱。除此之外,我要做的事情就变得特别简单,我就做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如果我发现我身边有贫困的孩子们需要上学经费的,我就提供一点,主要是针对大学生。上市以后,我在香港成立了一个中国学生慈善基金,委托专门的银行、人、信托机构在做;内地方面,我们和团中央、教育部也合作成立了两个慈善基金。
第二个要做的,就是我一心一意想办一所非盈利性的私立大学。这是我从北大出来就有的心愿。当时做新东方的时候,其实是想把新东方做成这样的一个大学的,但是慢慢做成了一个商业化的教育机构,办私立大学的梦想有一段时间丧失掉了。但是后来新东方上市以后发展比较不错,国外的资本也比较追捧,现在重新又捡回了这个话题。如果我真能够把我在新东方拥有的股票换成现金的话,那还是有可能建起一所比较小型的私立大学。
这个就需要有两笔钱。第一笔钱就是搞校园的钱,估计也就是几个亿。第二笔钱,你得为这个大学成立一个基金会,来支持这个大学不断往前发展。如果说有这么一个理想的话,这个钱够不够?有多少都不够了。这就导致了一个结果——我现在反而不得不努力地做新东方。不努力做新东方,它股价往下掉,这个钱又没了。这样我就有了一个努力的理由,一个人要是没理由是努力不下去的。我的理由就是办一所私立大学,这样,我这个钱的出路就有了。
上市那天,我老婆并不在场,她算是新东方的创始人之一,在新东方呆了5年,很有感情。但是整体来说,她对有多少钱是不太在乎的,因为她知道家里有足够的钱了。她跟我有一个同样的观念:在此基础上给孩子留的钱越多,一定对孩子的伤害越大。
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我赚的每一分钱我老婆都应该有一半,所以我要花钱就必须要经过她的同意,比如说我想办私立大学,想资助贫困学生,如果我老婆不点头的话,那我弄完以后她就会天天跟我吵架。所以在新东方上市以后我还跟她有过一次认真的谈话,比较容易地达成了统一。
老师还是老板,这是个伪问题
2005年,新东方这个楼刚刚修好的时候,有记者来采访我。后来他说,感觉那时候我没什么成就感,相反是恐惧感比较多,就担心新东方在我手上变没了,担心自己失败了,变成商学院的MBA案例。
现在我还是这个担心,一模一样。当时担心还不如现在大,上市以后,变成全世界的企业了,全世界只要是搞教育的都在报道、研究新东方,新东方要是真的做倒的话,它跟我的后半辈子是密切相关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还是挺佩服史玉柱的,做烂了一个巨人集团以后,现在又弄了一个巨人网络去上市,而且身价也变成中国至少前20位。我觉得他挺牛,能从那种失败和折磨中间站起来。虽然他做生意的模式和我的完全不同,但是我依然对他的勇气挺佩服。他是真正拥有商人心态的人,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内,什么能赚钱我就做什么。我就不行,我得喜欢做,而且我做这个事情对别人也有好处,我才做。这个东西我改不了,绝对不是装模装样,我就下不了这个手。
常常有人问我,你是老板还是老师?这是一个伪问题,只有中国人才会问,是工农商学兵封建残余。大家总觉得老板是剥削人的,老师是教导人的。在我心目中,我认为老板和老师都可以剥削人,也都可以教导人,一回事,关键是你本人的价值观决定了你这个人是什么,而不是你本人处于一个什么身份位置决定你是什么。
老有人认为新东方钻了中国应试教育的空子——其实不是钻了空子,是沾了光。这个道理非常简单,既然这些考试是一个人人生不得不过关的考试,要做的事情就变成推人一把,你本来用6个月才能学习完的东西,我来帮你学习,让你3个月就过关。这一点社会也对新东方有一点非议,说新东方帮助国家促成应试教育。新东方哪有这样的本领促成国家的应试教育?除非高考英语四六级的卷子让我们出,我们掌握考试资源,靠考费来赚钱。
我走到世界各地都会有人跳出来叫我俞老师,这个纯粹叫做亲热,但是没有谁说,我的导师来了。绝对不可能的。我没有信徒,学生对我的迷恋是一时的。但是坦率地说,我真是有这么一个愿望:现在我还是七情六欲什么都全、而且很强烈的人,未来可能到了60岁的时候—我真能做到的话—能坐下来讲学,而且我能挑自己的学生。那时候我的功底也够了,能够像南怀瑾、弘一法师、台湾的星云大师,通了以后到处演讲。那个时候你就会有弟子,现在绝对不可能—现在我自己活得都还没像人样呢。
在中国实现美国梦
其实1994年年底,我办了新东方快两年的时候,我就能出国留学,但是那时候我就不出去了。原因特别简单,每天学生人数都在增长,那么好的拿钱的机会你怎么敢轻而易举放弃掉?另外隐隐约约感觉,说不定也能做成一个事业,因为当时陆陆续续已经有国外的留学生开始回国创业了,尽管人数非常稀少。
假如当时出国了,我估计跟大部分国外的同学一样,在国外读完博士生,当个终生教授,每年拿个四五万块钱的工资,生两三个孩子,中文都讲不流利了,这个就是我的必然的人生轨迹了。事实上,我1995年第一次出国,去美国和加拿大,看到我那些同学和朋友的生活状态的确如此,比我想象中的要平淡或者说糟糕——糟糕倒不一定是钱上的,而是他们的精神状态,更重要的问题是进入不了美国主流。我去以前并没有一心一意想把他们这些人劝回来,由于看到了他们的现状,我才把他们劝回来。
30年来,中国有好几次出国热。当我输送这么多学生出国的时候,其实内心是有一丝自卑的。因为我自己没有出过国留学,也没有在国外名牌大学读书过。尤其到了1995年、1996年,我把国外一些朋友弄回来一起干,但是人家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一不高兴的时候,他们就以在国外读过多少年书的感觉来压我,我没有还口之力,因为我要一还口,就觉得自己很土。我忍受过不少这样的东西。他们在中国这个土地上,用中国的方式给我上了一些西方理论的课。
中美关系的几次动荡其实对新东方的业务没有太大影响。1997年,大家一边说着“中国可以说不”,一边向往可以到美国去学习。那一年其实是美国提供中国留学生奖学金挺多的年份。1999年美国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那事儿,我们当时的调子是这样的:不能因此就从此跟美国再不打交道了,不管仇恨也好,觉得不公平也好,我们要记在心中,而唯一我们有说话权利的时候就是我们中国强大的时候。“9·11”那天,我在中国看电视,给几个在世贸大楼里工作的朋友打电话,不过倒是没什么悲愤的感觉。新东方真正受影响的是“非典”,那几个月学生退收学费1亿,差点把新东方整倒掉。
这次到纽约证券交易所去敲钟,跟交易所的总裁们吃饭,路演的时候成天跟成百上千个资本家沟通,我真正了解了资本家的内心和他们运作的规律、股票市场的规律,学到的东西相当多。
第一,西方人在管理公司上比中国人更加坦然和理所当然。原因很简单,他们从公司组建的第一天开始就是完全按照国家的法规政策去建,没有占用太多的国家资源,而是靠自己的努力。中国的老板就不那么坦然,谈到自己公司发展的时候,不少老板都会有点遮遮掩掩,因为他背后可能动用了某种别人拿不到的资源。
第二,我们也常常能感觉到中国政策上不断的改变,还有一些政府可能出现的干预行为对企业家心理的影响,多少会有惴惴不安的状态。我在国外的企业家身上是找不到这种感觉的,一点也没有。
第三,也看到一些资本家的局限性,比如说,唯利是图确实是资本家最重要的局限性,但是这个局限性被另外一个制约住之后,我觉得也挺不错。比如说,我们跟这么多美国的大公司在谈判投资问题,至少有一点,他们很尖锐,但是他们不骗人。这一点我在中国找投资者谈的时候就会比较提心吊胆。
现在中国的企业家在国际上可能不受尊重,误解来自于几方面。第一,产品输出的质量确实有问题;第二,一些商业不诚信被扩大了;第三,中国对世界的交流礼仪问题;第四,有些中国企业家水平不高,没有受过西方教育,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在我这儿就没有,我比较聪明,干脆直接雇佣对中国了解、对美国也了解的人帮我做事情。现在我的CFO、企业发展部老总全是老外,他们对中国也很理解。我出面的时候也不会丢新东方形象,这也是直接导致新东方的股票从15块钱一路涨到90块钱的一个重要原因。而且,因为新东方是教育产业,不存在对美国人产品输出的问题,所以他们只能听这个故事,而不可能尝试我们的产品,这样,就不会坏形象。这也算是“软实力”吧,这次党的十七大报告把“文化软实力”这个专有名词创造出来还是蛮牛的。
30年来,中国人曾经为钱疯狂,也曾经为英语疯狂,我觉得都是好事。为钱疯狂促使商业文明尽快出现,把中国传统文明中一些落后的东西迅速打消掉,留下精华的部分。为英语疯狂,促使中国人民更加愿意走向世界。中国现在出国旅游的人越来越多,如果他们会一些外语的话,在国外遇到尴尬的局面也不会那么多。全世界重要的会议、信息都是用英语在交流,中国人掌握英语的人越多,吸纳世界信息、知识的速度就越快,推动中国软实力提高的速度肯定也更快。我希望新东方最后能够真正以一种精神强者的企业存在,而不仅仅是一个英语培训机构。
而且,这两件事情在新东方是可以结合的:越想创业的人越想学英语。我相信中国未来还有大量的上市公司,一定都有大量的国际资本在追捧这个企业,他们作演讲的时候一定要用英语的。我真希望有一天,所有出去路演的老板们都能像新东方一样,根本不用同声翻译,直截了当跟外国人争起来,直截了当讲述我们的立场,直截了当告诉你什么我想要,什么我不想要。这个东西不光是对建立我们的形象有好处,还能让这些投资者产生自卑:中国人真厉害,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讲中文呢?
我的故事如果放到美国,就是典型的美国梦。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媒体老在登我的原因,《时代》、《金融时报》全在登我,就是因为他们发现这是一个美国人所希望有的梦想——一个身无分文的人最后慢慢通过自己的努力做成一个上市公司。按照他们的说法,这是一个Amazing Story(令人惊喜的故事)。
(摘自《中国企业家》2007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