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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短歌(三章)

2008-01-19毛云尔

湖南文学 2008年1期
关键词:扇门杉木外甥

毛云尔

蟋 蟀

回到老家的这几天,天气特别闷热,气温在三十五度以上。这样的天气特别折磨人,坐卧不安,情绪很躁动,内心里有一种宣泄的冲动,却又不能发泄,毕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言行举止不能太过于情绪化,于是只好忍着。而这样一忍,内心里更加憋闷了,整个人病恹恹的。那一段时间,我总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某种病,这想法仿佛一抹阴影覆盖在心上,挥之不去。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刚好有一个关于天气与心情的节目。闷热的天气可以导致人们情绪波动,甚至过急行为。看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长舒了一口气。不料,舒气的动作夸张了一点,有点像叹息,正在旁边聚精会神看电视的母亲蓦然抬头,久久地看着我。联系到我这几天的反常,莫非我又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母亲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紧蹙了一下,满脸纵横的皱纹随之加深了许多。我赶紧咧嘴笑了笑,然而,这挤出来的笑实在太勉强,母亲更加忧心忡忡了。接下来,我只好目不斜视,继续看电视。我知道眼下我不能作任何解释,因为在母亲眼里,所有解释都是敷衍,都是为了使她放心的托词与借口,她将更加不安。

过了许久,母亲的注意力才集中到电视上。这时,电视里正在介绍蟋蟀。那蟋蟀个头特别大,叫声响亮,更特别的是,这蟋蟀的整个体形俨然一位“寿星”。母亲的神情显得有些惊讶。其实,母亲对蟋蟀见惯不怪了。在老家,人们不叫蟋蟀,而是称呼“灶鸡婆”。这样的称呼是有由来的。因为蟋蟀喜欢躲在灶角落里,那里既阴暗又干燥。每当做饭的时候,用手将灶角里的柴草轻轻一拨,就可以看见好几只蟋蟀。受了惊吓的蟋蟀往往一跳就不见了。蟋蟀的跳跃功夫极好,称得上身手敏捷,因此,要捉住一只很不容易。记得有一年,姐姐外出打工,将孩子寄在母亲这里。外甥读书不太专心,上课时经常和别人斗蟋蟀。而这些蟋蟀都是母亲捉的。我知道后很气愤,责备母亲。母亲捉蟋蟀是为了让外甥开心,纯粹是一番好心,却是这样意想不到的一种结果,当时,母亲的脸上满是愧怍的神情。

面对电视里那只罕见而独特的蟋蟀,母亲十分惊讶,她这么大岁数了,却从来没有见过一只仿佛“寿星”的蟋蟀。可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在母亲惊讶的神情里是否还有其它的东西。比如,蟋蟀叫了,秋天来临了,诸如此类的感慨。

蟋蟀是典型的秋天的事物。当篱笆和墙头的迎春花开了,预示着春天降临大地一样,蟋蟀的吟唱里总是回响着秋天趔趄的脚步声。在城里生活久了,我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蟋蟀的叫声了。大概有七八年了吧,我猜测。又觉得不止七八年,那感觉似乎还要遥远。

我从房间里走出来。这是一个月亮由亏渐渐转盈的夜晚。当身边的嘈杂平息下来,在草丛和屋檐的阴影里,果然听见有蟋蟀的叫声。我静静地聆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当年母亲给外甥捉蟋蟀的情景突然浮现在我脑海里。那时,母亲年过五十,身体开始臃肿,但她的身手依然不失灵活,她弯着腰小心地逼近,在蟋蟀起跳的刹那间突然用手一扑,一只敏捷的蟋蟀就被母亲捉住了。外甥在一旁高兴得呵呵直笑,稚嫩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外甥今年大学毕业了,我问他还记得外婆给你捉蟋蟀吗?他却茫然地摇着头。外甥不记得了,母亲或许还记得吧?我不知道。

被风吹响的门

秋天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有些事物在变轻,比如树叶。有些事物则在变重,比如果实。一扇普普通通的杉木门也在这个季节发生了变化。起先,我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其实用注意这个词还不够确切,应该是我忽略了这种变化。我想,我离开老家也不过十年呀,于是,我在内心里为自己的忽略感到羞愧与不安。

想想过去的时光,这扇杉木门在我们的生活中,称得上毫无意义,却又非常重要。说毫无意义,是因为形同虚设,它的重要则是因为可以不时派上其它的用场。

老屋的格局如同一个蜂巢。一个长而且大的天井。天井四周堆满了不可或缺的农具,以及干枯的柴草。那些农具随着农事更迭而变化着面孔,柴草在等待付之一炬的过程中,静静地散发着各自浓烈的腐朽气息。天井靠右的位置有一扇门。打开那扇门就是一个相对独立的世界了。因此那扇门具有特殊的意义,仿佛一个人的脸面,做得也就相对讲究,上面有简单的雕花。过年的时候,父亲将红纸的对联贴在门上,那扇年载久远的雕花门于是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打开雕花门就是我家的正房。紧挨着正房是光线暗淡的偏房。也许是为了进出方便,在正房和偏房之间并没有门这样的装置。从偏房径直过去是狭窄的灶房。这扇杉木门就安装在那里,连接着彼此。

这是一扇简单到极致的杉木门,由几块杉木板拼接而成,没有雕花,连油漆都没有,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些河流一样弯曲的木纹。我不懂父亲为什么要安装这样一扇杉木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光,它就那样形同虚设地半敞开着。我想,倘若没有这扇门,整个家就俨然一个畅通无阻的海底世界了,我就可以鱼一样自由地来去了。小时候,我常常因为惦记着天井里尚未结束的游戏,在灶房里匆忙盛好饭,然后匆忙往外面跑。这扇门总是在这个关键时刻给我制造麻烦,不止一次地将我碰翻在地上。我恨透了这扇门。看见我眼泪涟涟的样子,母亲就恨恨地说要劈了它,并用火烧了它。我想像着这扇门在火中焚烧的情景,于是破涕为笑。不过,母亲总是很快便忘记她所说的话,这扇杉木门才得以饶幸地保留至今。

端阳节到来的时候,这扇毫无意义的杉木门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在老家,端阳节很少有人包粽子,几乎家家户户蒸包子。杉木门被取下来,成了父亲和面的案板。父亲无师自通,蒸出来的包子和饭店里的相差无几,因此,很多人求父亲帮忙。那时,家里人来人往,简直可以用络绎不绝来形容了。进入腊月,家里的猪养肥了,该宰杀了,这时杉木门再次派上了用场,它成了剁肉的案板。伫立在寒风中,喝了点酒的屠户面孔微红,当他手中的斧子画着弧线落下去,就能听到咚的一声闷响,杉木门似乎无法承受这种力量,一副即将断裂开来的样子。

除此之外,杉木门是无用而寂寞的。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有一次,家里来了几个客人,床铺不够用了,母亲就将杉木门取下来,开了个临时铺子。因为年纪小,总是我睡在上面。我就在杉木的气味以及小麦的气味中,渐渐进入梦乡。

现在,我觉得自己无法原谅,因为我几乎忘记了这扇门的存在。在老家的这几天,我要么四处走走,要么呆在电视机前,包括这扇门在内的很多事物根本无暇顾及。这天晚上,夜静得如同一口深井,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隐约听见一阵轻微的响声从黑暗中传来。我仔细地搜寻着声音的来源。原来,是风将门吹响了。我凭感觉知道,这是一阵若有若无的轻风,却将一扇门吹动了,仿佛吹动一片树叶一样。

我惊讶起来,我不知道这扇门是如何变得这样轻飘的。难道仅仅是因为秋天的空气干燥吗?

我尽力回想着它的样子。我记得它是简单而笨拙的,上面可以清晰地看见许多木纹,仿佛一条条弯曲而又丰腴的河流。我再也无法入睡。我甚至想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它面前仔细地端详。不过,我最终放弃了这个念头。我就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凭风吹动门的声音像变凉了的水一样汩汩流进我的身体里。

秋天,熊和母亲的想法

整个秋天,熊都在拼命地吃,几乎是逮着什么就吃什么。熊不怕自己发胖,倒是担心自己胖不起来,只有身体里的脂肪积累得够多了,它才能够安全度过即将到来的漫长而肆虐的冬天。此时此刻,一只熊貌似笨拙的脑子里,除了吃之外,恐怕就只剩下这样惟一一个念头了,那就是寻找一处暖和而安全的洞穴。

在冬天,一处能够遮风挡雨的洞穴对熊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有时候,我不免这样胡思乱想,对我这样一个三十好几的人来说,什么东西才是最重要的呢?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我在权衡中发现,竟然有那么东西无法割舍。无法割舍的,毫无疑问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

这个秋天的夜晚,和往常一样,我和母亲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

刚刚过去的夏季,没有下过一滴雨,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干旱。我不无担心地询问母亲,后山坡的那几块土地抛荒了吧?在我的脑海里,随之出现了杂草丛生的凄凉情景。离开老家这么多年,我奇怪自己竟然还惦记着后山坡,惦记着那里的几块土地,莫非我和它们之间真的存在所谓的情结?我在心里暗暗感到好笑。不过,必须承认,后山坡确实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记忆。我记得每年五月豆花开放的情景,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似乎一夜之间一齐开放了,后山坡俨然一幅色彩淡雅的水彩画。我记得不止一个夜晚,我和父亲一次次从茂盛的豆地里穿过,走着走着,父亲突然停下脚步,在黑暗中仔细地听着什么,然后,心满意足地招呼我继续朝黑夜的深处走去。时至今日,我还在猜测,笑逐颜开的父亲到底听见了哪些让人怦然心动的声音?仅仅是豆荚在风中一点点饱满起来的声音吗?我记得那时母亲比任何人都更关心那些黄豆的长势。母亲还十分关心那几块土地。因为土地与土地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两户人家常常因为土地发生“战争”。每一次,母亲总是誓死保卫,寸土必争。

母亲说,你不记得了吗?后山坡的土地早就送给别人了。我隐约记得母亲不久前说过这件事情,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此时此刻,母亲的话让我感到惊讶。母亲为什么要将曾经视同生命的土地送给别人呢?母亲解释自己老了,还要它们干什么呢?母亲的话不无道理。不过,我想,母亲将土地送给别人的时候,一定感到隐隐心痛吧。

这时,母亲的注意力已经不再放在电视上,她仰起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头顶上黝黑的屋顶。透过瓦缝,有斑斑点点的月光渗透进来,同时,若有若无的干爽的秋风也渗透进来。母亲说,以后,这房子就归你了。我想,我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了,我还要这破旧的老屋干什么呢?母亲仿佛看出了我内心的想法,怅然若失的她好长一段时间沉默不语。

接下来,母亲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母亲告诉我,她已经给自己扶柩了。扶柩这个词语,本来是护送棺材的意思,当一个人客死他乡,其子嗣或亲人将他或者她的尸体用棺材装殓着,千里迢迢运回来,这个过程就是扶柩。可是在老家却不是这个意思,它是指请木匠制作一口棺材,因此,扶柩又被村子里的人称呼成扶棺。在我的印象里,扶柩是有年龄限制的,而母亲似乎还没有到这个年纪,母亲只有六十三岁,因此扶柩多少有些操之过急。

母亲的话让我感到一阵心痛。一个为自己扶柩的人,可以想像得出,她是怎样万念俱灰啊。可是,母亲的神情里丝毫没有悲戚的成分,相反,她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母亲站起来,手指着一个角落。那里放着一口新做的棺材,因为黑暗,我看不太真切。我不知道那口棺材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它上漆没有。如果上了油漆,应该是赭红色,两头还应该有描金的福字。母亲指给我看,仿佛那是一双她新买的即将出远门时穿的鞋子。

这个夜晚,我辗转反侧。我想,一只秋天的熊总是想方设法使自己积累更多的脂肪,然后,寻找一处安全的洞穴。而步入人生晚年的母亲则开始放弃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最后要求就是一口赭红色的描金的棺材。熊和母亲的想法都是这样简单。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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