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炉火
2008-01-19萧笛
萧 笛
叭,叭,炉膛里的木柈子烧炸了,火苗腾地窜老高。锅里的水咝咝地开始翻花。
老太太往锅里扬了一瓢凉水,制止了水的哗噪。然后,扭着一双“解放脚”,进了里屋。褶皱层叠的手,顺着炕头往炕梢摸去。摸了外面,又爬上炕去,往里摸。炕的温度从手心往上漫,到了脸上,就化做满意的微笑。于是,身子一萎,盘腿坐下了。仰了脸,去看对面的老头。
老头在炕头,半依半靠,浑浊的老眼凝视着窗外,手里的烟袋锅氤氲地燃着,烤烟叶的香味悠悠地塞满了小屋的犄角旮旯。
房子很老了。盖房的时候,老太太还是小媳妇。
老房土坯墙,茅草顶,房檐下挂着一排冰溜子。如今,这样的老房子已经不多了。抬眼看出去,村里新房子像秋天山坡上的蘑菇,一茬接着一茬。新房子越来越漂亮,盖房用的东西越来越新鲜。孩子们也张罗着给老俩口盖个新房,可老太太不喜欢,说那砖房不抵老房子住着暖和。东北这疙瘩,一年里,半年冬,房子不暖和,日子就难过了。
老房三间,东西屋,中间是灶房。孩子们小的时候,东屋像鸟窝一样,整天地叽叽喳喳。现在,孩子们一个一个都飞了,有了自己的窝,只剩下老俩口守着老房,任日头一天一遍地在窗前起落。
“瞅啥呢?”老太太顺着老头的眼神看过去,晚霞的余辉在窗前的冰溜子上滑了一下,桔红色的光亮闪进屋来,在老头的眼里跳。刚刚下过一场雪,远处白茫茫的山林,近处被雪捂着的房顶,都染上了这桔红,好看不少。
老头身子不动,眼神也不动:“没瞅啥。”
老太太不屑地撇撇嘴:“眼珠子死盯盯地,还没瞅啥。”
“没瞅就是没瞅,你瞅瞅,那有啥瞅的?”老头把目光从窗子那移过来,想起手中的烟袋,抽了一口,却发现已经抽透了。就去炕沿上磕了烟灰,又在炕头上摸过烟口袋,把烟锅插进去,一撅一撅地掏着。半天,拽出来,左手的拇指在烟锅上按着,按着,想把满腹的心事也按下去。
老头的动作很慢,看上去很专心。老太太却看出了老头的异样。头晌,听说桂枝不中了,老头的眼色就有点飘忽。过了一辈子了,老头心里想啥事,她比老头自己都清楚。老头偷眼瞥了瞥老太太,把那熟悉的神色收在心里,掂了掂,猜出了她在想啥,却不说破,知道她是憋不住话的。
果然,老太太沉了脸,薄薄的嘴唇呶起来:“瞅也白瞅,她都是那边的人了。要瞅,也得到那边瞅去了。”
似乎是故意地气老太太,老头又把眼神投到窗外。窗子对着的方向,是桂枝的家。
老太太真的就沉不住气了,往前蹭蹭身子,盯着老头的脸:“你是不是盼着自己也到那边去,好去会她?”
“嗯哪。”老头边说边摸过火柴。
“嚓”,一豆火苗从老头的手上跳到烟锅上。老头狠吸了一口,呛得咳嗽起来。
老太太急忙爬过去,给老头敲背,一边撒眸着找纸。扯了纸来,老头的痰已在嘴边了。老头不让老太太擦,抢过了纸,自己抹,却又抹不净,急得老太太直咧嘴。于是,还是伸了手去帮着忙活。老头呢,也不再拒绝。
忙活完了,老头又含住了烟袋嘴。老太太无奈地叹气:“你咋就离不开它呢?”
“离开它,我就真得到那边去了。”老头往炕沿边挪了挪,许是炕头太热,烫着了屁股。
老太太嘟囔:“到那边还不好?到那边去,就能看见她了。”
老头无声地乐。把烟袋嘴慢慢地放到嘴里,叭嗒着,一脸的老树皮更皱了,眼角的几条沟沟动了动,竟是小孩子得意时的顽皮样:“这屋里什么味?”
老太太左右转着脑袋,使劲地吸鼻子,没闻出什么外味,困惑地去看老头,就看见了老头的一脸坏笑:“咱晚上吃饺子吧。”
老太太明白了,羞得要打老头,满炕撒眸,却没找着合适的家什。
老头用烟袋锅点着老太太,只剩了一颗门牙的嘴张着,呵呵地笑:“你瞅你呀,这壶醋吃了一辈子。”
老太太乜斜着老头,脸上红红地,娇憨的样子像是回到了从前。老头的心里动了一下,轻声地召唤老伴:“过来。”
“不去。”老太太偏了脸,瞪他一眼,拗着。
“过来。”
“不去。”
“怕啥?我又吃不了你。”老头的声音贴着炕席传过来,带着热乎气。
“知道你吃不了了。”老太太捂了嘴,笑。
老头会意,咧开嘴,也笑。
老头擎着烟袋锅,由着烟末静静地燃烧,自己定了眼色去端详老太太。眼前的人天天瞅着,这一天和上一天也没啥变化,可是,细瞅瞅,又真的跟从前不一样了。老头纳闷:“这人,啥时变老的呢?”
老太太扯过一个枕头,靠着,身子半躺了。一双变了形的小脚伸出去,和老头的脚碰上了。老头用拇趾勾了一下老太太的脚心,老太太轻轻地回踹一下老头:“烦人。”
老头坏坏地笑:“嘿嘿,烦我了?嫌我老了呀,吃不动你了。”
老太太面带羞色,用力踹了一下:“老不正经。”
老头收了脚,却还是止不住地笑。老太太叹口气:“你不嫌我老呀?我比你还大三岁呢。”
老头扣了烟锅,把双手放在脑袋后面抱着,瞅着老太太的脸:“你不是显得比我年轻嘛?”
“谁说的?”老太太嗔怪。
“你说的。”老头一脸认真。“就那年,刚生了小喜子那会。”
老太太就眯了眼回忆。
“小喜子是兴公社那年生的吧?大食堂吃不饱,我饿得脸都肿了,你还以为我是胖的。真傻呀,你。”老太太用手在脸上搓着,仿佛要把日子捋回来。
老头憨笑:“还说俺傻,你不傻?都四十多了,偏要再生。生小喜子那天,多玄哪,差点让俺赔了两条命。”老头伸了伸了腰,躺舒服些。
老太太白了一眼老头:“还不是你,成天价叨咕儿子好。俺不给你生一个儿子,你不恨死俺。”
“恨啥呀?生得再多,老了,还不是咱俩作伴?” 老头叹息。
晚霞的光线短了,暗了。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到了老头的脚下,搂了老头的一条腿:“真是啊,一晃一辈子了。小喜子都快要当爷爷了。唉,真没想到,跟你能过上一辈子。”
“咋?不跟我过一辈子,还跟哪个?你啥时起的外心?”
老头用脚在老太太的胸前划着。那一对喂大了他的六个儿女,也让他贪恋了一辈子的肉坨,已经成了倒空的面口袋。
老太太在老头的脚上掐了一下:“你还有脸说,谁起外心了?谁总惦记着桂枝?她在人堆里一白话,你就让人牵了魂似地往前凑。”
老头的脸就红了,半晌,叹息道:“凑也白凑,连手都没摸一下。”
老头的叹息砸在老太太的心上,老太太的嘴角抽了抽,脸上深深浅浅的褶皱开开合合,似乎埋下了什么,又浮起了什么。
老太太起身,往炕边挪动。
老头追问:“干啥去?”
“我看看火。”老太太去了灶房。
慢吞吞的火苗刚好燎到炉门前,老太太把柈子往灶里推了推。柈子劈得粗,虽说起火慢了点,却耐烧。
老太太弄好炉火,缓缓地起身,踱到窗前,透过霜花望着外面的天色。太阳已经搭上树梢了,眨眼的工夫就得落山。老太太心里动了一下,就转身往里屋奔,小脚捶地的声音有些急促。
炕头上,老头好像迷瞪着了。老太太拍拍他的腿:“起来,咱去看看她。”
“啥?看啥?”老头一下没反应过来。
“咱去看看桂枝,送送她。”老太太的脸上有一抹凝重。“一辈子了,总惦记着,临了,咋也该看一眼。”
老头听清了,听懂了,却半天没动弹。老太太已经开始忙活了,把大棉袄,棉帽子,围巾,一样一样地摆到炕边上,又把塞在炕墙洞里的两双棉鞋拽出来。回过手来,往炕边扯老头的腿:“白比我小三岁了,腿脚还不如我利索。”
老头心里有一股热辣的东西往上涌,涌到眼眶,烫红了眼圈。老头恍然明白,自己整个下晌为啥心神不宁了,其实,自己是想去看看她的,道个别。不知道是自己没想清楚,还是没敢往那儿想。现在,老太太说出来了,他才意识到,这就是他自己心里想的。桂枝得了脑血栓,瘫在炕上十来年了。十来年里,老头再没见过她。这会不去见见,真的就永远见不着了。
老头还记得年轻那会,她在人堆里叽叽嘎嘎地说笑,眼神瞟见了他,脸上就飞起了红云。老头说不上喜欢她什么,可就是,听到她的说话声,就管不住自己的腿了。只有凑过去,看着她的眉眼,听着她咯咯的笑,心里才舒坦些。
她看出了他跟旁人不一样的目光。可是,看出来了,又能怎样呢?婚事,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桂枝的爹娘生了四个儿子,就她一个闺女,心疼得宝贝疙瘩一样,早就放出风去,桂枝嫁人要挑个日子过得殷实的人家。
他回家央求爹娘去她家提亲。爹娘叹气:“咱家穷啊。”
他就不吃不喝。爹娘心软了,红纸包了挂面去求媒人。媒人也犯难:“人家的闺女,要拣高枝呢。”
看着红纸包里的挂面,媒人硬着头皮去敲桂枝家的门。
可巧,村里的小木匠也求了媒人来。桂枝的爹娘两家一比较,应下了小木匠。
桂枝哭了,闹了,可终还是嫁了。没办法,她拗不过爹娘。
于是,他眼里那不一样的目光,就烙在了她的心尖上。她脸上的红云也常飘在他的梦里。
老头脑子里闪着年轻时的光景,身子慢慢地往炕边蹭。老太太去灶上续了块木头柈子,返回来时,老头已经把大棉袄穿上了。老太太也往自己身上披挂。好不容易,俩人穿戴齐整了。互相瞅着,看看捂严实没。老头把老太太的帽子往下拉拉,老太太给老头扣上衣襟最下面的扣子,顺势扯上了他的袄袖子。
俩人出了门,迎着西落的日头往屋后的小道上挪去。雪地上,两溜脚印,一大一小。
天光全暗下来的时候,两个身影蹒跚而归。许是瞅着天黑,路滑,老头把老太太更紧地拽在自己身边。
一路无话,那两溜脚印却挨得更近。
进了屋,热气就扑上来,挂在眉毛、胡子上的霜眨眼间就化了。脱去了厚厚的棉衣,老头就有些喘。
老太太往炕上推他:“快,上炕,暖和暖和。”
老头不上炕,却嚷:“做饭,做饭,饿了。”
老太太正要归拢换下的衣服,听到老头喊了,就放下手里的事,立马转身,急慌慌地往灶房里踮。老头在身后埋怨:“多大岁数了,就不好悠着点。”
“还不是怪你,嘴那么急。”老太太心里着急,手脚却不跟趟,心里就叹息:不服不行啊,真的是老了。
炉子里续上了两块细点的柈子,火,噼噼剥剥地旺起来。
叭,叭,叭,打鸡蛋。
当,当,当,切葱花。
哗啦,一捧花生米倒进油锅。
过了一会儿,撒了盐末的油炸花生,嗞啦啦地响在桌上了,一盘葱炒鸡蛋,黄黄绿绿地泛着油光。老头乐了:“这不是下酒菜嘛?”
老太太在灶上煮面,话是哄人的腔:“先喝着啊,面得等一会。”
老头很开心,起了兴致:“来两盅。”
就去拿壶,倒酒。
老太太听见了老头的话,急忙踮过来:“一盅就行了。”
老头捂着酒壶:“才两盅。”
老太太不依不饶:“就一盅!当你三十八啊。”
老头不敢再拗,松了手。老太太把酒壶里的酒倒回瓶里一些,再往壶里瞄了瞄,才放心地把酒壶塞给老头。老头看着心疼,却不去争,想着老太太走了,再偷偷倒回来。没想到,老太太转身时,把酒瓶也带走了。老头很失望,忿忿地坐下,嘟囔:“就知道修理我。”
酒辣,菜香。老头眯起眼睛,嗞溜一口酒,巴嗒一口菜,慢慢地品着滋味。藏在心底里的故事也泛出来,伴着酒菜的香气,裹着老头的思绪。
这日子,咋不经过呢?
一盅酒快喝完了,老太太端了面上来。面汤里葱花的香味扑进鼻子,老头吞了下口水,擎了酒盅:“你来一口。”
老太太凑上去,就着老头的手喝。说是喝,其实只是沾沾嘴,因为心里清楚,那点酒刚够老头解馋的。老头不错眼珠地盯着老太太的嘴,自己的嘴也跟着使劲,像是要帮着老太太喝。
老太太嘶哈着,巴嗒巴嗒嘴:“真辣。”
老头嘁了一声:“辣啥?忘了,你不是还喝过一碗苞米烧。”
老太太瞪了老头一眼:“还不是因为你。那天,她打咱家门口路过,你就眼直了。”
“我也就瞅瞅呗,把你气那样?你呀,啥都好,就心眼小,比那针鼻儿还小。”
“我心眼还小啊?”老太太一脸委屈,嗓门也大了起来:“那年,桂枝生重病,要奶水做药引子,找我来讨。当时,我正奶小四儿。我说啥了?不是麻溜从小四儿嘴里拔出奶头,给她挤了半碗?她吃了五副药,我连着给她挤了五天奶。我小心眼儿,能那样做?”
老头嘿嘿笑,一仰脖儿,把酒盅喝得朝了天。然后就嚷:“吃面,吃面。”又伸过头去看着老伴的脸:“要不要来碗醋?”
“去你的。”老太太把脸一沉,可那笑纹却没掩住。
俩人就吃面。
老头挑起面条,没吃进嘴里呢,先断言:“硬了。”
“煮多烂,你也嫌硬。再煮,就粘乎了。”老太太不高兴了。
老头呼噜呼噜地吞面条,嘴刚有个空,就又埋怨:“你呀,这饭做得越来越不中了,净对付我。”
老太太当了真,把碗一顿:“嫌我对付,那你别让我伺候啊?五丫头前年不是就让过去住吗?你倒是走啊?五丫家离桂枝家近,你腾出空来,还能去瞅瞅她,也不至于,临了才瞅一眼。”
见老太太动了气,老头知道惹祸了,夹块鸡蛋往老太太嘴里塞:“我又不是偏要去五丫头家,不是寻思,到她家,你就不用做饭了,也省省你的老胳膊老腿儿。”
老太太白了老头一眼:“我才不去。又不是没儿子,住闺女家,算啥事?”
“那儿子接你进城里,你咋也不去?”老头嘴里一半面条,一半话。
“就不去,哪也不去。”老太太小女孩样任性起来。
“就守着这老房?”
“嗯哪,就守着老房。”
“老房有啥好?”
“老房啥都好。”
“好,好,你说好,就好,咱就接着住。”老头把面汤喝干了,放下碗。
“也不瞅瞅,咱俩都啥岁数了,有今个儿没明个儿的人了,还折腾啥?”老太太垂下头,嘟囔着。忽然,想起什么,仰了脸看着老头:“你说,当初,盖这房时,你咋那么大的劲呢?”
“啥劲啊?”老头响响地打个饱隔,脸上写着惬意。
“天天收了工,就去山坡上托坯。我一边做饭,一边从窗户那儿瞅你。你穿着红背心,在山坡上,恁扎眼。看你忙活得那么起劲,我寻思你不累呢,到了晚上,你腰疼得干不了活,我才知道,敢情,你也累呀。”
老太太不好意思了。年轻时,俩人管那事叫干活。
老头嗬嗬着,那只门牙在张开的嘴里抖动:“还不是你,总想把房子盖大点,总怕孩子多不够住。也不知道你想生多少。”
“你那么贪,我知道能生多少啊?”老太太瞟着老头。
“嗯。”老太太突然皱了眉头,把筷子伸进嘴里掏着。
老头抻了头过来看:“咋了?”
“塞牙了。”老太太呜噜。
“我看看。”老头起身过来,捧过老太太的脸。老太太靠在老头的胳膊弯里,大张着嘴。有一线口水顺着松驰的嘴角滴下来,老头用手掌抹了,就着灯泡的亮,逐个牙查看过去。“嗯,找着了。是这个吧?”老头用筷子敲敲那颗牙。老太太闭着眼睛体会一下,点点头,含混地“嗯”了一声。老头就去翻抽屉。在针线板上抽出一根针来,再捧起老太太的脸:“来,张开。”
老太太顺从地张开嘴。老头的针就伸进去了。一别,一挑,拿出来了,送到灯下细细地瞅着:“出来了。花生米塞牙洞里了。”又把针递到老太太眼前。老太太嘴里舒服了,忙把最后一口面条划拉进嘴。见老头把针尖送过来,轻蔑地斜下眼睛:“这点事也显显。”
老头把针上的东西甩了,有点讪讪的。抬头去看窗外,外面已经是黑乎乎的了。就披了衣服出门,去上窗板,顺手把尿盆也捎进屋里来。
老太太已经把碗洗了,又在炉子里放了块粗一些的木柈子。瞅瞅炉膛,不想让火太大了,这夜长着呢,就把柈子往外拽拽。
舀了锅里的热水,端进里屋,放到炕沿下。老头自觉地凑过来,褪下袜子,把脚放到盆里。水有些烫,老头嘴里吸着气,被酒薰红的脸上透着舒坦。
老太太在炕柜里往外拽被褥。
老头烫完了脚,擦干净了,转过身,炕上的被窝已经铺好了,直直的一筒。
老太太就着老头的那盆水,洗了脚,又倒了一茶缸开水,摆在离被窝不远的炕沿上,撕了几块手纸,掖到褥子底下。一抬头看见老头要脱衣服,就按住了他的手:“我先进。”
老头推开老太太:“我先进。”
老太太说:“我暖热了,你再进。”
老头说:“总是你给我暖,今天,我给你暖。”
老太太扯着被:“凉。”
老头已经脱得差不多了,一掀被子钻进去,牙床哆嗦着:“嗯,真凉。”
老太太坐在被窝边上,给老头掖着被角。老头露在被窝外面的头发又稀又白。原来,这可是一头浓浓的黑发呀。老太太用手去理那稀疏的头发,理了没几下,手就让老头攥住了。
老头的手青筋突凸,核桃皮一样,却还是那么有劲。老头往怀里拽老太太:“热了,进来吧。”
老太太顺从地“嗯”了一声,慢慢地解衣。老头眼巴巴地看着衣服从老太太身上一件一件地落下。老太太身上就剩下背心了,白白的,松松的皮肉露出来。冷气一袭,有些痒。老太太就去挠,可自己的手只能够到肩膀,挠不到后背。老太太也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去,把后背给了老头。老头会意,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身子,一只手支着炕,一支手给老太太挠痒。老太太半坐半伏,抓着卷到肩膀上的背心,脸上的眉眼,嘴巴,都随了背上的那只手去抽动,挤挪,每一次挪动,都演绎着说不出的惬意。
老太太白净的后背起了一条条红红的抓痕,老头抚摸着,顺势把手探到前面,握住了一只“面袋”。老太太去掰那偷袭的手,却不是真的要拒绝,半推半就地,进了被窝。贴着老头的身子,躺下了,就已经有两条胳膊环过来。
老太太把脸贴到老头的胸脯上,听着那里的“嘭嘭”声。一会的工夫,就打起了呼噜。
老头也瞌睡了,却叫一阵咳嗽憋醒。
老太太惊醒了,眼睛还没睁开,就伸手去褥子底下掏,摸出一张纸来,捂到老头的嘴边,接痰。手上忙活着,嘴里也不饶人:“看明天,不给你撅了那个破烟袋锅。见天地抽,抽得总咳嗽。”
老头吐了痰,老太太又在炕边上抓过茶缸,递给老头。老头喝了口水,嗓子润了,清清亮亮地“哎”了一声,才发觉外面的冷。嘶哈着,急忙往被窝里钻。边钻边问老太太:“你睡着了?”
老太太说:“都做梦了。”
“梦见啥了?”老头的手在被窝里抓着了老太太的手。两只手心对着,握紧了。
“梦见那片山坡了。”
“哪片山坡?”
“就那片。”
“哦。光是山坡?”
“还有你。”
“我干啥了?”
“你采了一大捧山菊花,给我送来。”
“那哪是梦啊,那不是真事吗?呵呵,你呀,真是老糊涂了。”老头呵呵地乐,乐够了,又扭过脸去看老太太。
老太太已经又睡着了。老头也就转过脸来,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片刻,小屋里响起了呼噜声。两个调,一粗一细,一长一短,这声起了,那声才落,像是在对抗,又像是在呼应。
外屋的灶膛里,木柈子半明半暗地煨着一炉温暖。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