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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事诗

2008-01-19

湖南文学 2008年1期
关键词:稻子老婆水稻

楚 子

太阳毒辣辣的,白热白热地烤得大地发怵,旷野里蒸起一股股透明的青烟。水泥路面滚烫滚烫,烤得脚踝生疼。王苦一整天在这条国道上折腾。外来客一群群与王苦讨价还价,又一群群木木地擦身而过。他们戴着变了形的灰黑色的充满汗臭味的草帽,肩上搭件皱巴巴的分不清颜色的衬衫,光着黑黝黝的上身,手里提着个鼓鼓的塑料袋,嘴里斜叼着烟,一个个东张西望。王苦一拐一拐地向他们走近。一个为头的走过来在一棵树下与王苦讨价还价。王苦说稻子好割,四十元一亩搞不搞?四十元?干个鸟,你请别个去。那头不以为然地争执着。王苦摸了摸脑袋说:最多五十,要不走人。说完转身便走。为头的与几位嘀咕几句后忙追上去说:五十也行,不过要包吃包住,每天二稀三硬四菜一汤三顿酒。王苦转身说:行, 我家的伙食保你们满意。那群人仍在磨蹭着。王苦背对着他们说:我说定了五十元一亩,不干就拉倒!你们吃南风去吧。为头的扫视了同伙一眼便说道:老板说得有理,你们看怎么样?一伙人便耷拉着头,在太阳的毒焰下跟着王苦,嘴里还在嘀咕一些牢骚话。王苦第一次听到别人称他老板,心里的荣耀似乎滋生出一种老板气概,忙叫住一辆三轮农用车,想抖点气派,司机把车停下后觑了一眼王苦,二话没说就木木地开走了。王苦气得直骂:他娘的翘尾巴啦!这人我认识。那五个外来客跟在王苦后面直做鬼脸。王苦回头对他们说:真是倒霉,那就每人发瓶冰啤慢慢走吧!为头的问有多远。王苦说有三十里。众人都表情艰难,脸黑黑地说:三十里,不去了!这鬼天热死神仙,三十里没走完人都成一股烟了。王苦知道他们嫌钱少,但他绝不想再加,于是正色道:你们回去还来得及。众人见加钱无望便直说倒霉,双脚跟着王苦飘荡,他们也知道眼下就这情势。王苦在路边的冰柜摊上买了五瓶冰啤,给他们每人一瓶。自己舍不得喝又怕尴尬,于是把口水大口咽下与摊主聊天。外来客仰起脖子饮着,咂巴着嘴在享受着。王苦中午还没吃饭,虽然口袋里揣着四百多元退休金,可他从来舍不得在外边吃,情愿撑着空肚子回家。外来客们边走边喝冰啤,说着难懂的乡俚土语。虽然热得满身冒着蒸气,但他们一点也没有累的感觉。王苦脚步踉跄地望着霸道的太阳独自发呆。旷野里没有一丝风,田里的稻子金灿灿呆立着像一块块厚厚的金黄藏毯,在夏日阳光下耀眼夺目。一些已被割倒的稻子像标点符号般布局着。那一块块嫩绿的秧田,像是在黄缎上嵌了几块翡翠。太阳毒辣辣地晒得空气热烘烘地抖动,残暴地榨取大地与生物肉皮里的水份。王苦抬头看着天上端端的宝塔云,心里生出许多恐惧。

王苦领着外来客走走歇歇,看着人家双抢搞得紧张热闹,他心里直发慌,再看看这帮懒散的外来客心里就烦透了,眼里也直冒毒气,心想:这帮懒货,怕是白吃饭的。有时心里来了诡计就把为头的招呼到一边,悄悄在他耳边说些诱惑的许诺。为头的立刻在人群中吆喝着快走,众人的脚步就响得有力了。王苦听到脚步声心里凉爽了许多。直到傍晚,王苦才领着他们到家。太阳还在低矮的山头上尽情撒野,将万千毒箭垂死地投射,田野里仍无一丝风。电动打稻机呜呜叫得直欢,担毛谷的农人将扁担抖得唧唧直叫。王苦忐忑不安。布谷鸟在树丛里沉闷地叫着,西天边叠起了一堆堆镀着金边的灰白色宝塔云。王苦想:看来要下雨了,这稻子一旦伏倒,泡在雨地里发芽就全完了。王苦对着火锅似的天愤怒在瞪了几眼,太阳毒毒地瞧着王苦动也不动。热浪潮水似的涌着一浪又一浪扑来。王苦老婆和挺着大肚子的儿媳妇忙着准备晚饭,给外来客打水、收拾床铺。王苦对老婆说:真背时,天怕要下雨了。天一黑,外来客们在池塘里嘻嘻哈哈胡乱地洗完澡就搓上麻将了。他们将那劳什子随身带着,在外地就盼着雨天好消受,有人供吃供住,他们就可以玩个痛快。一阵阵声撕力竭的嬉闹声在王苦家中响彻。王苦吃完饭就忙着准备镰刀、谷箩等等。王苦还看了看补药泡的老酒和坛子里的咸鱼咸肉。老婆催他早点睡:你一拐一拐来回走了七十里路,都六十的人了,累不累? 王苦摇头骂着城里的儿子们:这些忘本变质的东西,一个也不回,非把我这几根老骨头累断不可。老婆说:你也真贱,好好叫你去城里享福就是不去。王苦瞪了老婆一眼。她还在唠叨不休,话也越讲越刻薄,王苦抓起杯子就往地上砸。老婆也生气了,灵嘴巧舌地数落自己一辈子命苦。王苦心火直往蹿,背着锄头就往外跑。王苦知道暴雨即将来临,便在秧田和山塘转悠着排水。山黑沉沉的,田野散发着水气和稻谷熟透的清香。天空不时传来由远而近的闪电。布谷鸟还在沉闷地叫唤。

王苦转悠了一阵后,只觉脚下飘忽起来,膝关节酸酸的没了力气。王苦想回家睡觉可双脚不听使唤,慢慢软了下去。王苦挣扎着想抽支烟提提神,但手也软了,稀泥似地倒在石狮河边睡着了,锄头把横在肚子上,睡得极香极甜。仿佛一天的劳累一会儿就被这瞌睡抚慰得没了皱折。渐渐地,王苦的意识里填进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鱼呀水呀云呀脸孔呀,最后剩下两棵发着绿光的稻子,在柔软的水里欢快地唱着山歌跳着迪斯科,腰肢舞得浪漫风流。王苦心里畅快极了。接着这两棵水稻又出现在一个大舞台上,仿佛在说相声,逗得台下的人脸昆虫直发傻笑。王苦分明听见周遭的山也在笑,田里黑黑的泥土也在颤颤发笑。王苦想:这水稻真有灵呀!接下来,两棵水稻竟在一起喝酒,亲切友好地说着情话。一棵说:我这身段子健旺,现在时代变了,要啥有啥。一棵说:是啊,真像玩魔术。趁着好时光多喝几杯,这酒好醇甜。一棵说:别喝醉了,醉了倒下去肯定醒不来。一棵说:醒不来也好,可以做一辈子梦。一棵说:我的谷粒一年比一年壮,这叫增值。一棵说:都熟透了,再不收我要落籽了,暴雨一打我准死……王苦听了水稻这番对话后心里一急就醒了,看见两个人拿着电筒朝这边走来,便支撑着身躯站起来揉眼睛,心里还在为刚才的梦暗暗嘀咕:奇怪,水稻还会说话跳舞说相声呢!两人走近了,手电光射在王苦脸上。一个人惊讶地说:你倒安稳,找得我们好苦,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风暴雨,没看见天都快压塌了。王苦知道是老婆,另一个是大肚子儿媳妇。

王苦回到家里气就消了,老婆热乎乎地解气,儿媳妇又是倒茶又是送洗脸水。王苦看着两个女人殷勤地服侍自己,心里甜甜的,悄悄滋生出自我的高大。王苦洗完澡,老婆像哄孩子一样催他睡觉:睡吧!今天累了,腰又疼了吧!要不要喝点药酒。王苦说喝点也好,刚才梦里的稻子还喝呢!于是自己倒了一杯,老婆忙递上花生米。王苦忽然来了雅兴端起杯子径直走出大门,一拐一拐走到田塍上怔怔地站着,对着黑暗中的闪电自饮自陶。老婆以为他那气还焐着,便追出来,见王苦握着一把稻子又是听又是闻,一边摸着一边和稻子说话。老婆知道王苦又在发痴了,就摇着头回屋去了。其实,王苦还陷在那个梦中。他想再听听稻子的对话,可稻子沉甸甸地低着头什么也没说。这时,天空铿铿锵锵地滚雷霆走闪电,似乎在炫耀自己的威严。王苦觉得这样饮酒绝妙。闪电不时落在酒杯里,像一条条火龙扭动着。闪电忽儿把稻子照得灿烂,忽儿把稻子照得欲飞。王苦没想到只喝二两酒就有些飘飘然了,只觉眼前的世界都在扭动,稻子们时而在空中乱飞,时而列队大合唱。王苦想:这水稻还真有灵性。老婆又催他睡觉,见状又不忍打扰,只站在他身边等着这个对稻子发痴的人,她笑着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个痴病。

起风了,铁扇子一阵阵凶猛地捣毁着黑夜里的村庄和田野。一条刺眼的闪电刀似的砍过后就唰唰打下豆大的雨珠。王苦这时正举起空杯,突听一声轰响,他猜度着是山塌方了还是田塍塌了?这天,我操!王苦转身四处寻找塌方点。他一拐一拐的身影出现在全村的每一条田塍上。几个小时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判断可能是电线短路,或是大风刮倒了树。王苦给所有的稻田开口排水。

当王苦回到家时已是鸡叫两遍了,他换了衣服却没有上床睡,倒在一条长竹凳上便呼呼入睡了,睡得连梦也没有,甚至连折磨了他五年的骨质增生的疼痛也没有了,以往像针刺一样的疼痛被睡眠夺走了,睡眠覆盖了他全部的知觉。

上午10点,左邻右舍都在叽叽喳喳议论着这场罕见的暴风雨,像报导新闻一般说李家的大树遭到雷击,杨家的电线杆被风刮断,钱家的后山塌了大半边压住了墙脚……说着说着就来了神话,说雷电中有个红衣神仙引着一条火龙四处乱走,这是大灾的预兆等等。王苦被他们吵醒后也没去理会这些,只是一味责怪自己的贪睡,慌忙扒了几口冷饭喝了二两酒又急急地消失在雨幕中。

外来客们欢天喜地又搓起了麻将,他们看着发疯的雨天直发笑。一个说:下雨天留客天。一个说:天留我不留。另一个说: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于是众人大笑。麻将搓得更加热烈了。王苦老婆整天忙着做饭。听着屋外的雨声和屋内的麻将声心里烦透了。心想:这雨,唉,这雨,这帮家伙光打麻将不干活,过不了几天就会把一坛咸鱼咸肉和一坛药泡酒消灭个精光。她望着瀑布似的屋檐水心里直发怵。大肚子儿媳倒并不在意天雨天晴,她整天看外来客们搓麻将,高声大叫地与他们同喜同悲。

王苦独自在田里忙着,他弓着腰从雨水里扶起倒伏的稻子,四蔸一个单位拴住,稻子金字塔般稳稳地站着,一个小时后,王苦回头看着那些站立起来的稻子,心里有了些许欣慰。他在心里说:天啊天,你看看,你再也奈何不了我。他一边拴着稻子一边抚摸着被雨水浸泡得发肿的稻谷,自言自语地说:稻子呵,你忍受点,挺住就是胜利。王苦分明听到了稻子的呜咽。

王苦拴了一分多田后就腰酸背痛起来,腰骨像钉了铁刺似的凶辣怪痛异常,眼前全是金星四溅,耳中也嗡嗡叫嚣。他想,人是铁做的多好,这稻子全都有救了。想到稻子,他立刻忘记了疲惫与疼痛又弯腰干了起来。每扶起一棵稻子,眼睛里就充满着救世主般的慈祥,总是喃喃地说:我是农夫,我不救你们谁救。王苦就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水稻,只有水稻的形象支配着他的中枢神经,疼痛呀时间呀忘得干干净净。在汪洋一样的田野里,他像一个坚硬的黑点,黑铁铁的像一尊丰收女神。直到午饭过后,儿媳撑着伞在田塍上呼叫:爸,别拚命了,回去吃饭吧!王苦这才感觉肚内空旷得只有胃气在咕咕滚动。他的腰被定格成弓型,艰难地伸了几次也伸不直,用双手去扳也是白费力气。王苦这才感觉到整个身体的中间部分失踪了。直不了就不直,这样也好。王苦这样一想也就心安理得地走上田塍,回头看着被自己扶直的排着大阵威武肃然的稻子,心里一阵甜蜜,仿佛自己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王苦弓着腰回到家里,老婆和外来客们都惊讶地盯着他。王苦不以为然,满脸春风荡漾,似有股神圣的喜悦。老婆焦急地问:你这腰怎么啦,命要紧还是稻子要紧。你呀你。老婆急得五官缩成一撮。王苦想:这样更好,省得老疼。现在倒不疼了。我看你以后怎么办?老婆眼里的泪星子变成了泪帘,转身躲到灶间给王苦热饭菜去了。外来客们面带惊悸和敬慕的神色交头接耳地说: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种地的。儿媳妇双眼红红地说:爸,你就歇着吧,再大的天灾也还有国荣的那个店顶着,饿不死的,你就别糟塌自己了。王苦看着他们独个直笑,也不言语,忘我地吃着老婆送上的饭菜,觉得特别香,那吃相很庄严。吃完饭后,他觉得腰部像有千万个利锥在刺,似乎内脏里躲着个巫婆,总在吵吵闹闹无法安宁。他倒了二两酒,刚才已经喝过半斤了,此生他第一次喝得这般豪。他想借酒止痛,可这痛太毒,不仅腰连膝关节上的骨质增生也一同捣起鬼来,像被一群魔鬼拉着锯子浑身上下锯着,几股疼痛直往心里钻。王苦想:这下完了,我的稻子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哩!看看外面那疯狂的暴雨,密得一丝间隙也没有,白雾迷离铺天盖地,心里又愤怒起来。这天,狗日的天!愤怒化成一股力量。他分明听见稻子在水中哭泣挣扎哀号死亡。倏忽,王苦满身疼痛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咬紧牙关再次披上蓑衣一拐一拐地走出家门。老婆追出来拦住他,他狮子般吼道:拦我干什么,滚。老婆呼地跪在他面前哀求。王苦视而不见,依然顽固地冲进白茫茫的田野。急得老婆大哭起来。

连续三天三夜的暴雨冲垮了河堤,黄泛泛的河水席卷着死去的牲口和枯枝败叶四处乱窜,大塅里的稻子几乎淹顶了。王苦见到在水中仿佛在哭泣的稻子,心里的疼痛更是要命,他忙转身回家拿了镰刀和绳索冲进雨中。老婆见状也披了块塑料布追了上去。她一脸的不快,她根本不想受这种活罪。儿媳妇见他们都冲进雨里去抢救稻子,也披块塑料布腆着大肚子艰难地跟了上去。那帮正在搓麻将的外来客,见这一家子都这般玩命,觉得搓麻将也不是滋味了,但又不甘心去受罪。心想:碰上这种人家算是倒霉。想到那个老病人带着个老女人和大肚子泡在水里救稻子,心里就有些不平静了。为头的说:兄弟们,我们吃了几天闲饭了,人家好酒好菜的款待,我们从早到晚就是筑长城,人家老的小的在与天斗,兄弟们心里舒坦吗? 众人被他说得惭愧起来。一个说:那我们也去泡黄水,生病谁治?为头的说:你有没有良心?说完刮了他一个耳光。那人脸红脖子粗地只想发作。没等他发作,为头的已在大声说话了:我们是农民,碰上我们遭水灾会咋想呢?做人就该讲良心。大家听了都低下头,等待为头的发号施令。那个挨打的不服气,把头偏在一边小声说:他要付得起钱我们就干。为头的勃然大怒:操你妈!发国难财呀,你。说完,领着其他人去找雨具,没有,就把猪圈里的遮风塑料布往身上系,为头的找了件烂雨衣,边穿边吆喝着:走,去帮一把。四人风风火火地冲进发疯的大雨中,那个挨打的,窝在那里浑身像爬满了蚂蚁。

王苦咬着牙在齐腰深的泥水里捞着稻子,他的动作并不利索,每一个举动都充满着对水稻的感情。嘴里小声唠叨着:都是这瞎了眼的天,才害得你们这么苦,要不都金灿灿到仓库聚会去了……可是现在,唉,你们可怜,我也心疼啊!王苦边说边把捞出来的稻子割了捆好,刚捆了两捆,老婆也跳进水里,儿媳妇企鹅一样也来了。王苦见了恼怒地说:你们来干什么?快回去。老婆不理他,弯腰只顾捞稻子。她比王苦利索多了,三下五除二,没有拖泥带水的痕迹。王苦老婆年轻时挑得起两百斤的担子,打得赢强壮的汉子,是方圆数十里的女强人。现在老了,家里几亩田地王苦也不让她插手。王苦劝她回去,她还是不理他。儿媳妇也跳进了水里。王苦见状忙瞪眼骂道:你来凑什么热闹,回家做饭去。她脸上木木地只顾艰难地弯腰捞稻子。王苦见她们谁也不走就生气地一屁股坐在机耕路上,她们居然毫无反应,仍然默默地干着。王苦只好摇摇头跳进水里。这时,四个外来客也来了,到底是青壮汉子,干起来生龙活虎。王苦感激地说:大师傅们,真对不起,太辛苦你们了。他们一个个也是表情麻木只顾干活。风明显小了,可雨下得丝毫没有疲惫的迹象,大颗大颗的打得人生疼。大塅里千亩稻田已见不着稻子的头了。黄泛泛的水慢悠悠打着漩直往上涨。那条高高的机耕路赤条条地卧着,两边的矮山青青的泛着泪光,不时从绿色里长出一条条黄色的瀑布直往田里注。农户的住房都建在山屁股上,在雨幕中飘摇。两天来,村民大多呆在房子里叹气焦急,只有村长向上面打电话反映这里的灾情。

王苦一家人的行动算是这场暴雨里的奇迹。一些村民撑着伞跑来看热闹,他们站在高处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外来客们捞的捞,捆的捆,运的运,干得很卖力,真有点动人的气氛。那个挨打的见他们在玩命也被感动了,连雨衣也不披就跳进水里干了起来。王苦被一阵阵来自腰和膝盖的剧痛钻头似的刺着刮着,他咬着牙忍着,痛得没了知觉就专心去想那个梦,想在梦中跳舞的水稻,菁菁油油晶晶莹莹地立在阳光下,想水稻喝酒演戏的情节……王苦想到这些就觉得手里的稻子一下子活了,抓在手里就能听见稻子跳动的血脉和话语,就能看见稻子露出得救的喜悦与微笑。王苦在心里祈祷着:稻子稻子,你们跳吧,游吧。跳出水魔的手掌,跳到高处去,跳到粮仓里去,再跳……王苦想:再跳就跳到辗米机和饭锅里了。他有些后悔,原来我救你们是让你们进入自家的肚子……王苦想到这些就独自发笑。

田那边一声轰响,儿媳妇倒在了水里,浑身泡得精湿,她凄惨地怪叫着,呛了几口脏水,在黄水中挣扎着想站起来。为头的外来客玩命地冲过去一把抱起她。她惨叫着捂着肚子,外来客们把她抬到高处的机耕路上。王苦老婆也急忙奔过去问缘故。儿媳妇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是蚂蝗吸我腿上的血。她平生最怕蚂蝗,为此她从不下田。王苦老婆忙在她大腿上拍了几下,蚂蝗蜷缩成一团掉了下来。众人一场虚惊,以为她长时间弯腰干活把孩子挤出来了。王苦老婆扶起她说:走,回家去洗洗,去洗洗。外来客们听了就借题发挥地笑着说一些轻松的鄙话。王苦也听得直笑,身上顿觉轻松了许多,沉甸甸的蓑衣像一张翅膀轻盈地在雨中翻动着,将大雨威猛地打散。直到天黑,大家才踉跄地回到家里。家里的每块空地,每个角落,都躺着湿漉漉的被雨水泡肿了的稻子。王苦抚摸着这些受苦受难的稻子,他在稻穗中深情地摸着,仿佛摸到了稻子的体温。

吃饭时,王苦看着一个个怪模怪样的外来客心里直发笑,大家也彼此会意地笑了。忽然,王苦脸色急变,双手死劲插在腰上,豆大的汗珠劈开毛细血管直冲出来,身子往后斜倒下去,幸好一位外来客手快一把搂住他。王苦只觉一阵头晕眼花,像有数十条毒蛇在咬他的神经,痛得他直打颤。众人忙扶他上床。刚合上眼他的意识里就出现了一蔸巨大的发着莹光的水稻,微笑着朝他扑来,他突然来了精神一下子跳下来,抓起大杯酒一仰脖子倒了进去,只觉一股热辣辣的很刺激的液体流入体内,像水稻的血。喝完酒,王苦终于重重地倒在外来客身上,整个身子像一块冰,牙齿颤颤的直抖,渐渐失去了知觉。

外来客踩响了人力打稻机,电停了,煤油灯光像一粒谷芽,莹莹的放亮。打稻机的声音很大很嘹亮。两个女人在大锅里炒着泡肿的稻谷。大家通宵未眠,只有王苦在打稻声中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水稻在阳光下伸展着健美的身躯。王苦说:你们还在儿童期哩!壮壮的排列着像一篇篇童话!王苦又看见水稻在跳舞歌唱。王苦好像很熟悉这些歌舞。后来,那蔸巨型水稻又出现在王苦梦里,比芭蕉还高大葱郁,腰间竟生一对异常明亮的眼睛,盯着王苦说:我要撑破天顶!王苦点点头。水稻又说:我还要一个舞台,还要辉煌的灯光。王苦笑着说:田野是个大舞台,太阳就是灯光。水稻说:我要翅膀,我要飞。王苦说:那你就把穗吐出来,把花粉吐出来,……王苦陷在好梦的深渊里,身子却被什么东西压了一下,脸上湿湿的,惊醒了。是老婆在给自己洗脸。王苦一惊,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只觉眼前一黑,老婆忙扶住他。老婆劝他休息,他却拿起煤油灯一拐一拐地走出卧室。稻子全打完了,只剩下光光的草杆子,灶台上所有的锅里都装着冒热气的稻谷。屋子的地面上全都摊满了谷子。王苦的血液顿时加快了流速,眼前又出现了那蔸巨型水稻,亮亮丽丽地挺立着,在黑暗中飞行。王苦振了振精神,才听见外来客们浓重的鼾声。

王苦推开门望了望天,天上依然灰茫茫一片。一阵雨风吹来,灯灭了。雨依然那么凶猛。王苦想:这塅里还有千亩稻子呢!王苦不顾一切,撑着雨伞就往村长家走,他一拐一拐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老婆追出来唤他。河里忽然响起一声巨响。老婆突然一惊,胸口一阵闷痛,魂便抽走了。

田野颤颤地一惊。天空也颤颤地一惊,惊出一条惨白的裂缝。

责任编辑:远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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