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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阳关

2007-12-29恭小兵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07年5期

  在我印象里,凌老师是全校最温柔的男老师。因为他知道,薄薄的档案里,有他一页厚重的判词。他很贫穷,家住乡下,不善言辞但儒雅博学。苍白的脸上一半是朗朗的和善,一半却是隐隐的麻木。十几年为人师表的历练如同他常穿的那件中山装。虽说总能守住最初的清洁,但怎么也遮掩不住现实的寒酸和狼狈。
  好像是1994年,凌老师搭乘一辆三轮车往家里赶。陡峭的山路上,三轮车翻了,一车的乘客全部受伤,凌老师也因此摔断了几根肋骨。出院以后,他很安分地住在远离教学区的操场一角,平日很少与外界接触。习惯了妄自菲薄,对每个师生都是谦和善意地微笑。
  1996年冬,新疆某油田来人在学校招聘教师,待遇非常优厚,据说还可以安排家属的就业问题。学校领导却替凌老师说了不少的好话,自从出过车祸,他们明明知道凌老师的身体不是很好,却非常刻意非常自觉地为他守住了这个秘密,都为凌老师的西出阳关按亮了绿灯。
  应聘程序结束之后,凌老师回乡下卖了老屋、耕牛还有农具。即将远行,他和那位没有读过半天书的勤劳的师娘一样,对于生他养他的故乡故土没有丝毫的眷恋。一纸西出阳关的调令,对于他,仿佛已是一张超度苦海的船票。不需得知彼岸是苦是乐,凌老师最大的心愿可能就是能够迅速逃离。
  等候正式通知的日子里,忽然有人告诉他说应聘单位需要应聘者的健康档案。这样的消息如同当头棒喝。因为谁都知道,那次车祸中,凌老师动手术的时候曾经取掉过三根肋骨。那档案已经威胁到了凌老师全家人的命运,卖了牛,当了屋,所有的退路都已经断了。
  月黑风高的午夜,平日里弱不禁风、循规蹈矩的凌老师如同一名江洋大盗、绿林豪杰,带了一杆标枪就去了学校医疗室门前,手起枪落,医疗室窗上的玻璃应声而碎,他翻墙入室,三下五除二便撬开了档案柜的铁活页,异常冷静地抽掉档案里有关他那次车祸的所有记录。不到20分钟,他就非常干练地用那杆标枪撑着他的全家跨越了绝望之谷,成功逾越出他为之守护了几十年的礼义廉耻的樊篱。
  之后的学校依旧,医疗室依旧。没有任何人出来询问玻璃被砸、档案柜被撬的事情。很多年以后,我偶尔听一些老师们提起当年凌老师撬档案柜的事,有人说,那是他唯一的选择。有人说,不为穷困宁有此乎?还有人说,蓄之愈久,发之愈烈。走投无路,逼上梁山。仁者智者们对此都表示出了十分难得的理解与宽容。凌老师第一次得到了全校同仁们的高度同情。
  那年冬天,呼啸的北风裹着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我在学校门口堆雪人时看见凌老师一家老小离开学校去赶西出阳关的快车。我和他的儿子凌非平日里关系非常不错,便上前替他们拎了一些行李,凌非从他的书包里拿出一本半新半旧的《唐诗三百首》送给我做纪念,由于毫无准备,我只好从腕上摘下那块样式不错的电子表回赠给了他。雪地里我和凌非互相推辞的场景被凌老师看见后,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一个劲地对我说,谢谢,谢谢。
  可是谢谁呢?冰天雪地里有什么好谢的?远离故土去他乡去漂泊,有什么值得感谢的?那年的雪真是很大。把凌老师一家送到汽车站后我长时间傻瓜似的伫立在车站门口,手里捏着凌非送给我的那本《唐诗三百首》,眼前一片茫然。酒杯,朝雨,轻尘,柳色。那是王维笔下的西出阳关。凌老师的西出阳关,只有漫天的大雪。
  
  编辑/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