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梦中的情节抵达无望的边缘
2007-08-08黄文科
黄文科
秦箫是个才女,左手现代诗歌,右手古典诗词。有人会说,现代诗歌同古典诗词一样同属于诗歌,懂得其中一种诗写方式, 自然就会另一种。这绝对是天大的误会,现代诗歌同古典诗词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系统。会写现代诗歌者,不一定能驾驭了古典诗词;会写古典诗词,未必能写好现代诗歌。这部诗集,是才女秦箫的左右两手的相握。我先前对古典诗词偶有涂鸦,也曾背诵过《新选唐诗三百首》,然而,面对秦箫的古典诗词和现代诗歌,我还是对秦箫说,伸出你的左手来。没有选择秦箫的右手,一是期待着另有高明,二是藏个心眼,还是不露怯好。
要知道,秦箫的人格构成远比才女丰富,她是中学教师,她又是在商海打拼的弄潮儿。记得有一次,我正着手编辑一部现代诗歌赏析,好友姜庆乙向我推荐了秦箫的诗歌,我认真阅读秦箫的诗稿,读着读着,眼睛突然一亮,那首《我不喜欢家乡》深深地打动了我,随即我就抓起话筒,把我发现的喜悦告诉了庆乙。
下面我把全诗抄录给读者,希望我能和读者一道如陶老夫子所言——“奇文共赏之”。
我不喜欢家乡/是因为一踏上故土/苦痛便悄然翻身/把我的心拧成草绳//我不喜欢家乡/是因为鸦翅阴翳了人们的眼睛/就连我心情系着的小道/也不愿意容纳我踏过柏油路的脚//那些青草一样葱茏的岁月/我把青草细微的痛/积攒在草丛中/阳光把它打成碎片//种下我的忍耐和胸怀吧/或许只有痛感的神经/才能撼动 寂寞如我的故乡//而故乡啊/借我怎样一双鞋子/能让我的青春和/爱情按原路返回
秦箫的这首诗歌,有别于一般浅层化的歌咏家乡的诗歌,她“不喜欢家乡”是因为由于人是人的地狱,家乡成为失乐园:我不喜欢家乡/是因为一踏上故土/苦痛便悄然翻身/把我的心拧成草绳//是因为鸦翅阴翳了人们的眼睛/就连我心情系着的小道/也不愿意容纳我踏过柏油路的脚//那些青草一样葱茏的岁月/我把青草细微的痛/积攒在草丛中/阳光把它打成碎片”。作者一改把幻化后的家乡吟咏为精神乌托邦的平庸写法,独辟蹊径地选择了家乡业已成为失乐园的新诗写作方式。诗人可贵之处,并不把深情的笔触仅仅停留在乐园的失去上,而是在寻找重新回归乐园的可能:种下我的忍耐和胸怀吧/或许只有痛感的神经/才能撼动 寂寞如我的故乡//而故乡啊/借我怎样一双鞋子/能让我的青春和/爱情按原路返回。有意思的是,此处,家乡变为故乡,仅一字之别,却凸显我的青春和爱情即是乐园的缩写,按原路返回我的青春和爱情,即是复乐园的找寻和向往。因而,故乡和家乡就构成了复乐园和失乐园的天壤之别。我惊诧的句子是“借我怎样一双鞋子”,这个句子韵味太丰厚了,无论怎样的一双鞋子,都不能按原路返回。但复乐园永远不是简单的恢复或再现,应该是更高层次的复归,所以,诗人的设问,借我怎样的一双鞋子。聪明的读者,如何走上复乐园的找寻之路,关键在于一双怎样的鞋子,鞋子合适并神奇,就一定能返回。这一双神奇的鞋子可能是诗歌,也可能是其他精神载体。这首诗的诗歌构成是丰厚的,是隽永的,是有力量的,并构成对当下生存状态的深度隐喻。我由此想到了英国作家弥尔顿的史诗作品《失乐园》和《复乐园》,我觉得除去借用《圣经》的故事,失乐园、复乐园不仅是中世纪欧洲文学的母题,也应该理解为一直困惑着人类的母题。当下,国人在经历着身陷失乐园和复乐园的困境中,表现这样主题的文学作品也不少,这首诗有意无意触及了这一母题,给我们更多有益的思索。
有了这首诗,我对秦箫的诗歌创作有更多的期待。秦箫是真诚和率性的,内心积储了丰富的生命体验。当我读到她的《活着只是一种不幸》,我惊叹她的真诚和无奈:我的纸上/挤满了无奈和坎坷/切割着我的额头和眼尾/甚至/我心脏的皱纹比脸上还多//现在/或者真是一种不幸/因为/曾经有着破碎的蝴蝶梦//现在/人们阴翳的眼睛蒙上金色/我怀里尚存一缕温度/沿着梦中情节/终于/抵达成无望边缘。我觉得秦箫犹如青草一样的芸芸众生,尽管一直从人生的困境中突围,到头来依旧在困境中,这是平民常有的生存状况。所以,无奈也好,无望也好,破碎的蝴蝶梦也好,抵达无望的边缘也好,都是她自己人生的写照。我一直关注生命诗歌的创作实践和理论的跟进,一直关注草根性诗歌写作,即使像这首诗,有着表现力不足的缺点,但也远比那些云里雾里的技术主义的诗歌好得多,可爱的多。在一个物质和技术发达的时代,人人都有边缘化的感觉。在理性的天空下,无望和绝望,不知要比廉价的天真和希望深刻多少倍。所以,悲观和悲情,是深度的人道主义,也是最积极的浪漫主义。我喜欢秦箫这种表达:我怀里尚存一缕湿度/沿着梦中情节/终于/抵达成无望边缘。
作为一个女诗人,秦箫诗歌中的性别意识是清晰的,这是一个女诗人成熟的标志。新时期中国诗歌最重要的收获,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女性诗歌创作,早年的舒婷、傅天琳;后来的翟永明、伊蕾、唐亚平,及再后来的蓝蓝、荣荣、尹丽川、娜夜、路也等。就辽宁地区而言,早年的林雪、阎月君、李轻松,及近年来被诗坛称之为“辽宁三狐”——宋晓杰、李见心、紫鱼。就丹东地区而言,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走上诗坛的梦夕、唐妮、宇辰、李玉芳、韩清,有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走上诗坛的潇湘青云、张秀萍、孙继苹、龙慕云、王缨、白敏、刘春凤,有新世纪初走上诗坛的李天红、陈魏魏、郭霞。秦箫当属新世纪走上诗坛的女诗人。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结构中,像性别意识较强的宋代女词人李清照都能吟出:“生应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男性化诗句,所以女性诗歌能不能有自己的言说方式和女性视觉,就成了诗歌能不能拥有新的不断拓展的无限辽阔的疆域的关键。秦箫有一首令人难忘的诗,诗题曰《做个好女人》,全诗如下:做一个好女人/要求自己没有历史/(即使有了也要隐瞒)/要用枝条编制自己/或用一个笼子把自己扣住/不再旁逸斜出/学着戴着锁链在火焰上跳舞//目光是直线的/当然不能拐弯/更不能投射什么/表情练习捎带僵硬/至少不能喜形于色。这首诗歌的成功不仅仅是女性视觉,更重要的是对男性中心社会结构的深度解构和反讽,也蕴藏了以女人的方式完成“女人”成为“人”的呼唤,这首诗叫人难忘的就是深刻的况味。关于女性诗歌,青年诗歌评论家王珂说过,理想的女性诗人,应当是三分之一的文化、三分之一的女人味、三分之一的思想。新世纪之初,女性诗歌在更开放的环境中再度回到了“身体意象”和“躯体诗学”。我们从秦箫的那首《人流》中,找到这种女性诗歌的发展轨迹:格外的爱结出/格外的青果/你是我未喂养大的孩子/你是我孩子的分子//我用眼神触摸你/——那还不完整的躯体……让我怎样赎回爱的痛/怎样在触摸不到的空间/触摸你的灵魂呵。这首诗与身体有关,但成就这首诗是这份独特的令人伤感的母爱。
当然,又回到王珂的三个三分之一,秦箫自然知道,三个三分之一既是养分,又是生命力或生长欲。我知道她没有别的女性再自然不过的养尊处优,每一天早上,一睁眼,就要打理一天的生计,所以,她要经营好自己的三个三分之一,是多么不容易呀!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借口而已,内心存储那么多独特的诗意的生命体验,落在纸上就是和自己生命混和在一起的诗歌。其实,真正的诗歌一直都在路上,真正的诗人也一直都在路上,所以,无论是左手的现代诗歌,还是右手的古典诗词,我们都热诚期待着秦箫写出更多更好的诗歌。
〔责任编辑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