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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塘

2007-08-08胡长斌

满族文学 2007年4期
关键词:卧龙汪汪

胡长斌

万年塘其实算不上塘,只有数十平米宽大,塘周围乱七八糟生长着红籽丛和刺黎,将水面逼得更为仄小。或者它更相近于一眼泉。可是,万年塘终究还叫万年塘,像一面小镜子镶嵌在山原。塘的三面是浅岗,岗上长满青杠林和老茅草,林脚是一片不太陡的坡地,坡地四面环绕着塘,塘的下面便是一片梯子状貌的田地,一直往下延宕十数里,而至大坝,与万顷田坝连在一起。

据说万年塘原是一座老宅。从风水角度考察,它的确是一处好宅子。原来,一道山梁,从山海一路逶迤而来,将一条余脉延伸到田坝,恰如一条卧龙,横陈大坝边缘,往后是连绵不绝,势若惊涛拍天的崇山峻岭。而这条龙的下颚处,恰是老宅。老宅为发财之家,仓有盈粮,柜有绸衣,可算卧龙大坝小康人家。

某天,从山外来了一个叫化子,讨要到老宅。老宅的人一个个很凶,恶恶嚷叫“快滚快滚!”兼之老宅那条黑狗伸出一条五寸长的红舌,不声不响盯着乞丐。乞丐落荒而逃。老宅的儿媳妇见叫化子可怜,就暗中用芭蕉叶包了一包米饭,还有一坨煮熟的猪膀膀,装着到坡下干活的样子追了出去,将东西交给乞丐。

乞丐说,姑娘,你逃得一劫!

媳妇一惊,猛有所悟,回头往山腰一看,没了老宅的影子,待吆喝黑狗一起累夯夯赶到老宅院前,都惊呆了:但见一凼幽绿的水,正吐着气泡,不断翻腾变幻,末了,那凼水风平浪静,像天空一样深蓝,挨近水边,顿觉凉意袭来。

万年塘就此而生,它的传说像风又像雨,流播在黔北的山山水水间。

不过,乡间的有些事情有点怪。譬如说当年的媳妇和那条狗没有下文。但现实生活中,一个名叫唐嘎婆的老人和一条名叫老黑的狗,就会让人无端生出许多感慨。嘎婆,黔北方言中指外祖母。暗讽乡村中年事已高往往让后人穷于照应的人。

唐嘎婆都老得有些荒唐了,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是生在甚么时候,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用活动的岩石来形容她,也许并不过分。终年陪伴在她身边的那条黑狗叫老黑,同样属于年龄不详者。倘若老黑趴在地上不动,就一定会让人认为那是一截黑不溜秋的木炭,被人不经意间丢落在地。用一种偷懒的语言来叙述,唐嘎婆和老黑就像传说一样古老。

唐嘎婆住在万年塘的下面,隔万年塘只有一块三二亩大的地块。或许会有人担心,倘万年塘涨水,不就把唐嘎婆冲走了?事实上,万年塘之所以叫万年塘,它是天干三年不见瘦,雨落三年不见盈的一个水凼。那水,永远波澜不兴,永远不瀑不溢,幽深而蔚蓝。倘若,卧龙岭上从来没有丢过牛或消失过羊这样的事儿,人们就不会瞅着它的深蓝而无端冒出冷汗。就在十数年前,一条黄色犍子牛让一个牛贩子赶着经过卧龙岭时,那牛犟劲来了,任怎么抽打都不过岭。牛贩只好让牛在山岭过夜,待天明时,那条牛就从人间蒸发掉了。从此,人们便对那条岭岗,那凼水生出许多惧怕。卧龙村的人提到万年塘,没有不脊梁冒汗的。大集体时,干活人多,或早或晚,村人都不敢去耕种万年塘四周的那几块坡土。土地承包到户之后,那里的坡土分给几户人家,每户只有几分或一亩宽大,去耕作的人少了,他们不得不结伴,在中午时分才敢去塘边劳作。或早或晚,一个两个人到塘边做活路,总是无端地让人惊怕。其实,塘里的水幽绿,连一个泡儿都没有,但就是让人怯胆,谁也说不上这究意是为甚么。而唐嘎婆在万年塘过得无忧无虑。所谓无忧无虑,是说唐嘎婆生活在塘边,却从来没有感受到万年塘的恐怖。村人猜测,像唐嘎婆那样的人,人老珠黄,风烛残年,怕是早没了畏惧甚么事儿的那根筋了。家无存粮,箱无黄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何怕之有?

所以,常年累月生活在塘边的,其实就只有唐嘎婆和老黑。请这样设想,景明气和,阳光普照山原,青杠树嫩黄的叶片儿翻飞,山坡上青葱的包谷苗摇头晃脑;那个时候,一座古老的农院十分惊骇地镶嵌在绿意袭人的山坡上,差不多就会逗出路人的一行热泪。农院太旧了,坡屋瓦面布满暗绿的苔衣,木质板壁经由日晒雨淋,早已沧桑成灰暗的颜色无法再去确认原来的木质。屋里永远黑古隆冬,一颗百瓦的电灯泡再怎么努力,也照不出一丝鲜活的气息。惟有老鼠不舍昼夜在屋梁上,在阴暗处嬉戏打闹,有时还成群结伙涌到院中,在唐嘎婆和老黑周围肆无忌惮雀跃,形势颇为浩大,俨然老院主人模样。——当然,这都是将要暴晒三五个月或淫雨一月二月之前的征兆,风调雨顺时节,老院的院坝中只有唐嘎婆和老黑。

院门口那把太师椅,因太脏而太黑,因太黑而发亮。唐嘎婆端坐在椅上,头呈下垂状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动不动。晒着暖和和的太阳,低首在木椅中打瞌睡。那末,在唐嘎婆的脚边,一定会躺着老黑。老黑之黑,黑如墨炭,老黑之老,老如苍凉岁月。

或许,农院曾经热闹过。白天,院内院外一派繁忙,忙于吃饭,忙于上坡做活路,忙于讨论农事和收成。当然,收成之后需要添置的农具、衣物,需要走访的亲戚,诸如此类,亦在讨论抑或计划之内。夜晚,屋内青杠火正旺,燃烧出淡淡的木质的清香。一家数口掐指算算过年倒计时,预先筹谋年节时刻所要的祭祀祖宗的供品,将要给过世的前人烧化多少钱烛。总之,根据家中银两确定年节的规模和热闹程度。其中有一条重要原则是节俭,不奢华铺张。还有一条指导思想,就是年节之后,生产活动需要钱,需劳力和精力,这一切,都要全盘考虑。夜正沉,火正旺。圈厩里的牛反刍着,羊总是爱瞌睡,时不时的踢踢蹄儿。鸡埘的鸡们鸭们,偶有拥挤,咯咯一回,稍后便是沉沉入梦。荒野亦在梦中。日子不经逗留。而唐嘎婆老是见不到无常的踪影,就这样困于农院,漫不经意地任随岁月从身边汨汩地淌走,从而给村中年长者留存在记忆的底片上。

村长马刀脸的爷爷撒手西归时,最让他不服气的就是:唐嘎婆都没走,我还不好意思就走!待村长的父亲临咽气时也说,咱两代人都要走在唐嘎婆的前面,这算甚么事儿呦!

虽说山中岁月不金贵,但这末不经意间一晃,作为村中的“五保”老人,唐嘎婆又晃去半个世纪。村中变故,差不多让所有的事物都颠了个身儿;而山外世界,那简直就是沧海桑田,也已让人摸到边沿了。套用前人“不知有汉,遑论魏晋”的感慨,庶几可以翻版成“不知东方亮,哪晓西霞红”的浩叹!

不变的,只有岁月。太阳每天从东山梁上升起,从西山岭上落下。四时交替,草枯草荣,无休无止。万年塘还是万年塘,蓝莹莹的,不波不兴,不晃不动,愈益让人感受到它的深不可测。唐嘎婆和老黑没有一点变化。他们也相近于某种千年不变的物,不腾不挪,不叫不喊,不行不动,无悲无喜,见证着万年塘的存在,山中岁月的存在。或许,他们自身的存在,便是对自己的挪揄,对村人忍耐力的挑战?

其实,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物。像万年塘那样在造山运动之际就形成的山中水塘,在蛇年五个月不下一滴雨的焦渴之中,似乎暗流汹涌。

唐嘎婆感受到了万年塘的变化。老黑亦然。

唐嘎婆说,我平静一生喔。我还是渴望平静。

老黑说,汪汪。

唐嘎婆说,马刀脸一直恨我,他都三年没来看我一眼了喔。我晓得他那根花花肠子喔。他把我当作多余的人口,三年没帮我拿一颗粮食喔。

老黑说,马刀脸当了二十年村长,都当昏了头,还想去乡里公干。汪汪。

唐嘎婆说,世上的人都有利禄之心,也怪不得他这个人喔。这末多年我拖累了他,让他每次去领救济钱粮时,老是让人指责他工作不努力,尽扯全乡的后腿喔。

老黑说,嘎婆,你一年就几百斤粮食,怎会扯了全乡的后腿。汪汪。

唐嘎婆说,好些村都没有像我这样的人口了喔。我那几百斤口粮不就成了马刀脸的累赘,让他抬不起头做人喔。

老黑说,汪汪。

这是唐嘎婆和老黑每天都要讨论的事儿。当然,他们的讨论是无声的,像走动的阳光,晒到身上,身子温暖,移开身子,就觉出了凉,彼此间能够心领神会。

当然,他们每天还得为填肚子的事儿有所作为。他们果腹的东西当然不是粮食,他们早己不备稼穑收获的能力了,玉米、稻谷、红苕、洋芋、白菜、萝卜、辣椒、地瓜等等之类可以作为吃食的东西都成了遥远的记忆。或许,他们曾经为这些东西而一生劳碌,或许,他们来到世上的首先任务就是像现在这样坐着等待无常光临。所有的事儿,唐嘎婆都紧捂在心,从未像从橱里拿东西示人一样展示给自己或老黑观赏。唐嘎婆是连做一点小小的思考这样的事儿都荒疏了,曾经经历过的春夏秋冬,一点一滴地从岁月中流失净尽。

到了夜深人静,子夜凌晨,连夜游的饿狗,惯于深夜行动的萤火虫都静息于无涯无际的暗夜。那个时候,整个卧龙大坝似乎原本就没有存在过,卧龙岭好像是一场虚幻。除了天上那轮盈月轻飏于天空,可以证实山川、河流、岭岗、深壑、田园、农庄、树木、村道,还有万年塘,它们都有可能是实在的事物;而月照之下的所有事物,全都不黑不白于阔大的朦胧青辉之中。远山远岭,成为这种静止的青辉中的背景,遥远而飘缈。卧龙岭亦梦亦幻,处在真实与虚无的临界点上。或许一阵轻风,就会把不甚明了的大坝,不明形状的卧龙岭像苍白的青烟一样,一缕缕抽走,剩下一个巨大的虚空。

此时,惟有此时,黑暗中的院坝存在着的两个活物好像刚刚从地老天荒中回过神儿,他们静静地,安静得有几分残酷的意味,开始感受地皮的轻微的颤动。这种颤动,也许是连最精密的仪器都难以捕捉。可是颤动终究还是像一丝轻风拂地而过一样,单单让愚钝的唐嘎婆和老黑捕捉到了。

老黑说,嗄婆,我去弄吃的啦。汪汪。

唐嘎婆说,老黑,还是老规矩,不可贪心喔。

老黑说,汪汪。

唐嘎婆说,老黑,你还是不想告诉我你如何敢去水中捉鱼喔。

老黑说,嘎婆,我怎样才能给你说得一明二白嘛。汪汪。

唐嘎婆说,我都老得不成体统了,我还弄个一清二楚干啥。老黑,你还是要小心喔,见到怪物就不要硬碰喔。

老黑说,汪汪。

黑暗中的老黑是怎样先立起前腿,狗头顺势一倾,带动后腿立地这样的细节,唐嘎婆见不到,老院见不到,连飒飒有声的风也没见上。

但唐嘎婆感受到,老黑出了院门,像狡猾的老鼠,只在一眨眼的工夫就从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老黑像一阵小小的风的影子,在屋后晃动。接着,万年塘边就有一粒黑色的移动的物。

那个时候,唐嘎婆耳里一阵揪心的静止,脑中是一片混沌。她又开始感到地皮的微颤,似乎有倒流的气流甚么的,飕一声扬向万年塘。那是怎样的一种颤动呢,唐嘎婆说不清道不明,古老的宅院同样道不明白,卧龙岭一样的无法转述。紧跟着,屋后地块上有了轻轻的响动,不一会儿,院门口像扫进一股不易察觉的细微之风。唐嘎婆脚边有了老黑。

老黑把嘴中叼着的鱼递在唐嘎婆的手中。唐嘎婆枯枝似的瘦成一把筋的双手抱着冷丁抽抖的生鱼,咧开黑乎乎的嘴,用两颗不太硬朗的虎牙啃食鲜鱼。这是一种甚么学名的鱼,它的味道如何?唐嘎婆从来没有告诉过老黑,老黑从来没有告诉他人。局外人不得而知。

唐嘎婆食鱼,相近于解析一道难题。她先把鱼鳞一片片咬在嘴里,反复细致地咀嚼,像赌气似的,嚼得满口生津,再咽下喉咙。吃完鳞,再食肉。唐嘎婆算得上天下食鱼高手。她把鱼肉含在口中,细细地,不紧不慢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凭她仅存的两颗牙,把鱼肉揉磨成鱼粥状,再顺其自然,从喉咙中滑下。她食鱼有的是耐性,反正夜长长,无所事事,口中正好嚼一阵东西,就像把山中岁月一截截嚼咽下肚一样,颇有几分相像于形而上的命题。而唐嘎婆在食鱼的全部过程中,差不多算是无声无息,正好与阔大的夜景,寂芜的荒原相匹配。或许,是寂寥的山野之夜,惊悚于唐嘎婆食鱼的独到与精深,才使得整个山原夜色几近于虚幻,充满童话色彩与怪诞氛围?

不知是食了一百年,还是一千年,唐嘎婆这才将一条完整的鱼骨架搁在老黑嘴边。事情从来就是这样,唐嘎婆毕其一身之力细嚼慢咽之后,老黑才轮到进食鱼骨架。老黑用前爪拢住骨架,开始重复唐嘎婆动嘴的动作。这些都是嘴上功夫,既要将坚硬的鱼骨当作美食,又要坚守不露声色,不作惊天动地的大吃大嚼。不管是人,还是物,修炼到这种境界,也已让时下成千上万的食客们望尘莫及并且汗颜。

唐嘎婆和老黑进食后,天亮了。

那一轮金光四射的朝阳似乎憋了一个晚上的劲儿,腾一声跃出山海,高悬在大娄山梁。九月的高天,没一丝杂质,那种蓝莹莹的质地,一尘不染的境界,无物可及。斑斓的大地,黄的是谷,青的是河,黑的是枞林,紫的是枫树,红如一团火的是卧龙岭上的青杠树丛,幽蓝而深远意味的,便是万年塘了。

阳光细细密密,像老人的手轻缓地抚摩大地,抚摩着陈旧的老院,轻抚在老宅中的唐嘎婆和老黑身上。天地间弥漫着安详。秋鸟在田园起舞,麻雀在包谷丛林中热烈地讨论黄熟,山梁中的小兽撒开小蹄儿,实施温饱工程。万事万物,都在高天厚土赋予的祥和厚道的氛围中享受生命。

起风了。第一场秋风划过山原,林木纷纷摇头,岭岗便有醒耳的沉沉风雷之声。熟透的叶片从树上坠落,开始完成生命的轮回。少量的青叶亦飞身扑向大地,对大地似有万言千语需要述说。

风声水起。轮回往复。所有的事物,都要开始检索;所有的生命,都要开始检讨?

唐嘎婆说,地久天长,我们的命,只是一只蛾子,有一阵风,就消失了喔。

老黑说,汪汪。

唐嘎婆说,那一阵风,就要来了喔。

老黑说,我还是要追着那股风,撵着你的脚印子,走下去。汪汪。

唐嘎婆说,老黑喔。老黑喔。老黑喔。

老黑说,汪汪,狗有狗道。

唐嘎婆说,走就走喔。老黑,我们不要忌恨甚么人,甚么物喔。

老黑说,狗道只有忠厚,没有忌恨,汪汪。

唐嘎婆说,问一回我们的良心,我们真的呆得太久了喔。我们真的不应该赖着这里的山水,赖着这里的青杠树林,赖着万年塘不走喔。

老黑说,汪汪。嘎婆,有些事不由我们作主。

唐嘎婆说,我们像一只蛾子,该飞不飞,这就不对头喔。

老黑说,嘎婆,甚么都不要怪了,也不要怪自己。汪汪。

唐嘎婆说,我们都活得让老天为难了喔,还去怪谁。我只是担心,让别人动心思,还让别人背一个甚么名目,咱们走了也不安心喔。

老黑说,汪汪。人的事儿咱搞不懂。

唐嘎婆说,老黑,天黑了。外面起风了。该来的已经来了喔。

老黑说,汪汪。

一阵凶猛的野风扫进院门,两只沉重的脚板搁在院坝石板上。黑夜中,那个高大威猛的黑汉像恶神戳在唐嘎婆和老黑面前。

黑汉说话了,声若巨雷,震得老宅后檐的瓦片纷纷掉落,在深沉的暗夜发出动人心弦的劈叭破碎的响动。

黑汉说,嘎婆,老黑,你们别怪我,我也是拿了别人钱财,才为别人摘去心病。说句老实话,我不一定要干这种事。可是,世上甚么东西最让人爱怜啊?那就是钱!别人一数白花花的银子,我这凡胎不动,就说不过去了。哈哈!

唐嘎婆、老黑无语。

黑汉说,我知道这个时候你们在想啥子。事情都到这一步了,想也没用。这里已算深山野箐,没有谁知道这里就要发生的卵事。反正夜正长,干这点卵事简直是无功受禄。我心情又不错,我们就先磨磨牙口,把我这个人介绍给嘎婆。老黑么,不就一条狗么,它就不配听我的故事啦!

院里一时静止无风。黑汉一屁股咚一声坐在院门口,恰如一道黑得发昏的屏障,把旧院的风挡了个严严实实。

黑汉说,我干这种事都干了多回了,从来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我承认,我的做法一点都不高明。但庆幸的是,我干的对象都是比我弱小千百倍的,完全没有条件和道理来和我论东道西的。于是,老子就总是旗开得胜。白花花的银子总是像一伙成群结队的兔子往怀里钻,咱不收捡这些银子就他妈真的不是人啦!

暗夜中,唐嘎婆和老黑就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物,无半点声息。那末,黑汉其实是面对一场虚无,他的自吹自擂从心理角度讲,就是自我壮胆,自己让自己强大起来,否则,黑汉一定会被虚无打败而落荒。

黑汉开始声情并茂讲述他的故事。

黑汉说,嘎婆你听着,老黑你愿听就听吧,只是你得小心点,把老子惹翻了,一脚把你踢到田坝上去!

老黑无声。唐嘎婆无语。

黑汉说,我原本还是比较坏的,坏得比较懂规矩,知道不该自己拿的还是不去乱拿。可是那些乱拿别人东西的人一个二个满脑肥肠,人前人后假仁假义。在他们的帮助下,我这才一步步变成好人啦!我的法则是:该我的要加倍得到,不该我的要不择手段弄到。我闯荡江湖,红道白道大门朝我开放。我结交了太多的有钱有势的人,他们给我的启发太多太多了,择一条让你们听听:他们数着银子想金子,搂着姑娘想少妇,比神仙还逍遥。虽然有些人猖狂太过弄翻了船,可人家到底还是享受过人间的荣华富贵。他妈的人来到世上不就盼着荣耀?过把瘾,死了也值!

黑汉说得唾沫乱飞,院坝像下毛毛细雨。他太激动了,粗壮的胳膊一抬,竟把摇摇欲坠的院门推了出去,轰一声响动,倒让深沉的夜吃了一惊。唐嘎婆和老黑还是无声无息。

黑汉在院坝虎虎有声地走动,破口大骂唐嘎婆:

老不死的!连宅院都一碰就倒了,你三年不吃一颗粮食,怎就还有脸面坐在椅子上?不光有一个人想不通,我也想不通嘛!

黑汉停在院中,说,嘎婆,我还是比较尊重你,我决定把这院子点燃,让你拥抱着温暖离开。

唐嘎婆在心里说,好乖乖,好蛮蛮喔,你考虑得周到喔。乖乖,你不匪里匪气,还真乖喔。

老黑说,汪汪。

黑汉摸着黑,去院门外荒坡里顺手一捞,挟着一把干焦的包谷杆儿和黄黄的野茅草奔进屋,噗地扔在院坝。

唐嘎婆在心里说,乖乖喔,灶角有一盒火柴,我都五年不用了,你就拿来用喔。你只要擦燃往草堆上一扔,你就完成任务,还送我们一个圆满喔。

老黑在心里说,汪汪汪汪。

黑汉在做这些事儿的时候,是弄出了很大的动静的,连卧龙岭上的夜鸟都惊醒了,张开翅,准备往黑夜的深处迁徙。

惟独老院无动静。黑汉的絮絮叨叨,黑汉的满身勇武,在老院成为一种可笑的反衬。老院在说,你逞个啥能呀!院中被踩得东倒西歪的古老的石块也说,你在这里凶巴巴的,真的是找错了地盘哟!飒飒行走的夜风一把扭扯住黑汉说,你尽管人高马大,可是你还像一个弱智儿,啥时才醒黄(懂事)嘞?

唐嘎婆依然沉默无声。

老黑还是超然局外。

当这种沉默形成一种氛围之后,它的力量就一步步强大起来。这种自古以来的岑寂就像洪荒之水,漫溢田坝和山梁,甚至漫溢在高空,与深蓝的夜空浑为一体,铺张磅礴,摧枯拉朽,没有甚么武器可以与之抗衡。人,在这种强势的力量面前,不是弃盔,就是丢甲,溃败得不成样子。不消说,黑汉在千年沉默无语的唐嘎婆和老黑面前彻底败下阵来。他乞求说,嘎婆呀,你哪怕咳嗽一声,甚至轻轻地叹一口气,我才有理由把工作进行下去呀!难道你连这样的事儿都做不到么?他又对老黑说,老黑,你总该哼一声,总该像狗一样叫一声嘛。没想到你和嘎婆串通一气,把我整得好苦哇!我都快要崩溃了。天啦!

唐嘎婆说,乖乖,我老了喔,我早就无能为力喔。

老黑说,人起祸心。汪汪。

那个时候,阔大的夜色如滔天巨浪,打得黑汉形同一团活肉,在无边的苦海艰难地挣扎。他哀告说,嘎婆呀,老黑呀,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哪!

唐嘎婆说,蛮蛮喔。乖乖喔。

老黑说,自找的麻烦。汪汪。

黑汉就像一条狗,瘫在无边无涯的夜景。尽管身边还有两尊活物相伴,可他觉得自己的身心也已让寂寥无声这把利刃慢慢地理落,宛如剔骨剜心一般难受。

黑汉在地上呻吟。

老院里,依然无声无息。而且,因为呻吟在辽阔的夜色中单调而沉闷地流传,反过来更是增加了夜的深邃,沉寂了万年的深沉厚重,予人以灵魂与肉体的双重磨难。对付这样的局面,没有现存可用的武器,没有预先造好的理论,没有旁逸斜出的侥幸,没有一了百了的预定的完美结局。

唐嘎婆没法救助黑汉。

老黑同样无助于黑汉的处境。

挽救黑汉的,还是万年塘。

倘若说,万年塘是灵性的万年塘的话,它早就对身边存在的物事有所詈言了。它是不愿被无端地骚扰,更不愿自己身边发生多余的声响。它是存在之物,但它还不是动物,更不具备人这种动物好与坏、卑劣与崇高、下流与高洁、厚道与奸诈、利欲熏心与坦荡磊落、仁爱与残暴诸如此类的心理活动、思维方式与行为习惯。而且,更正确地表述是,它的任何行为其实并非针对来自人类的评判标准与既成准则,它只是想极轻极微地舒缓一口气,就像一个人呆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太久之后,来一个气沉丹田,轻缓地吐纳。

于是,万年塘的这一口吐纳,形成一团极硬极冷的气旋,破水而起,形成雨团。这团雨雾千年罕见,但独独碰到黑汉身上。于是,黑汉受此裹挟,由院内滚爬而出之后,再顺着梯土层层往下滚动,最后落在田坝上。

当晚,田园中有三二十亩宽大的地块像被人泼洒了一回雨水。

黑汉满身伤痕,幸好四肢完好。他趁着曙光涂抹千山万水,作狼突状,颠扑奔命而去。

太阳高挂蓝天。万年塘水波不兴,不晃不动,亦如蔚蓝天空的一块碎片,被造物主不经意间遗落在崇山峻岭。万年塘下的农家旧院极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蹲坐于地,守候日升月落,守望田园尽头的人间烟火,坚守卧龙岭,既像千年的等待,更甚于千年的困守。

院内古老的石块上,依然打坐着唐嘎婆,依然卧着老黑。唐嘎婆那张水分尽失不见光彩的老脸,相当于一件做工极其粗糙、尚未打磨的傩戏面具,青灰而泛黑。额头是层层褶皱,深浅不一。惟有颧骨如隆起的小岗,坚硬,而且过于突兀。两颊恰如峡谷,是一种深深的陷落。整个脸面,只有鼻梁像一条岭,有挺拔之姿。而大嘴干瘪,像一条僵死的蚯蚓横卧在鼻梁之下。下颚不甚明了,似有坍塌在颈腔之嫌。

唐嘎婆的双眼,更加惊心动魄。上眼皮像一块苍劲的老枞树硬皮,自上往下,覆盖着整个眼睑,还不加商量地将下眼皮深深地压进眼眶之内。所以,想支撑起重如千斤的上眼皮,张开眼打量一回山坝,对于唐嘎婆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望。那末,被紧紧地关押在眼眶中的眼珠子,是珠黄,还是混沌,亦或见风有泪,这一切,都因沉重的眼皮的遮蔽,无从理落。抑或,没有如此厚重的眼皮的遮风挡雨,屏蔽掉外界的所有因素,眼睛又怎能够安分守己、安然到今?

唐嘎婆的双耳奇大,像荒草地上长出的两片蘑菇。只是失水干旱,近乎一种摆设。掩没耳轮的就是唐嘎婆头上生长的乱如草丛且荆棘枝蔓的头发。那一头发丝虽乱,却闪着光泽,可与太阳争辉。发丝不是纯白,又非纯银,像月光下的细流,漫溢在顶,铺张如瀑,微风中,又似一丝二丝涓涓细流从头而下,却又不知所踪。

唐嘎婆的衣服,便是常见的那种救济棉衣:劣质的蓝色布料,对襟男衫,左下一只小口袋。几十年一贯制。颜色早已尽失,棉絮从没有遮蔽的孔洞中漏出。棉花也已失色,成为黑白混杂的条条缕缕。有风吹过,全身便有条条缕缕落下,有的掉在老黑的身上,有的吹落在院坝。

唐嘎婆不为所动。老黑亦不为所动。

老黑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条行如飞、动如电的黑色火焰。随着岁月流逝,这火焰一步步暗澹,一步步灰暗,以至于只取一种黑的含义罢了。

在白天,谁也没见过老黑抖擞的雄姿,谁也没有目睹过唐嘎婆走动的样子:是蹒跚,是踟蹰,是摇晃,是将倒而未倒,还是瞻前顾后,环顾左右而小心投步,前脚落地而后脚迟迟赶不上趟?

所有的疑虑,老院无语,万年塘波纹不兴。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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