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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静冬散文三篇

2007-08-08焦静冬

满族文学 2007年4期
关键词:生命

焦静冬

额外的奢华

当一个人光溜溜地从母体里爬出来的时候,哭嚎着最想要的,会是什么呢?一个暖柔的能把自己包裹起来的布片,一个甜香的流淌着母亲体温的乳房,一个塌实的散发着亲人气息芳香的怀抱。还需要什么呢,是不是拥有这一切就足够了呢?在寂静的黑夜里,我满怀欣喜地捧读着从我生命里流淌出的又一个小生命,在他时不时如花儿漾开的笑靥里,我知道他再别无所求。

原来一个初来人间的生命竟可以是这样简单,这么容易满足。他不需要华丽的装饰,也不需要刻意的点缀,只要不感到寒冷、酷热或饥饿,他就可以像花儿一样静静地舒展和绽放……

无欲的生命是安静的,也是美的。

而无知、懵懂的生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躁动不安、欲念横生了呢?是睁开眼睛的瞬间,开口说话的伊始,整个心思活泛起来的当口?它为什么会让专属于人类的一些譬如荣誉、恩宠、权势、奢靡、繁华等许多障人眼目的东西,像被施了魔法的脂粉一样,让人们唯恐不及地往身上涂抹、装扮,甚至不惜欺诈、掠夺和杀戮……这都是一些什么东西啊,它为什么会让得到的人趾高气扬,傲视群雄;得不到的人闷闷不乐,郁郁寡欢;觊觎的人挖空心思,不择手段?

拥有了生命以外的许多事物我们是不是就会变得富有和充实了呢?我记得读小学的时候,如果能有一双跟脚儿的布鞋就很不错了。可是有一次父亲出差回来,却出人意料地给我买了一双油黑锃亮的人造革鞋。穿上它我觉得自己很出众,却也很麻烦。我不能随意奔跑,因为它没有布鞋柔软和轻巧。上操或上体育课的时候,为了保持皮鞋的光亮洁净,我甚至不惜偷偷抬脚让我的两个裤管充当可怜的抹布。那一双鞋是我真正需要的吗?它除了给我带来一时的虚荣,再也没有什么,相反它还束缚和阻碍着我,让我为此受累并放不开奔跑的双脚。我还记得在我年青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长得又黑又丑,于是不停地照着镜子涂脂抹粉,刻意装扮,可马铃薯终归是土豆,番茄也不过是西红柿的别名,即使贴满华丽的饰物,也不会让谁脱胎换骨地增值几分。

突然之间,打小儿一起玩耍、长大一起舞文弄墨的朋友改弦易辙了。不知他是敲的哪家门,也不知他是走的哪条道,反正他令人吃惊地从一个小部门跳到一个大部门,又从一个小干事跃升到一个不小的官员,人们都说他像腾云驾雾的孙悟空一样,百变神通。

朋友笑而不答,秘而不宣。

尽管朋友在满面春风洋洋为官的同时,还依旧写些不疼不痒的诗文,但曾经那个骑着破烂自行车满街飙飞的人,改乘了遮风挡雨的轿车;那个曾经不修边幅破衣褴衫的人,换成了满身炫目的名牌;那个曾经时常陪妻散步的人,身边绕缠的竟常是别家的女人……可不管怎样,作为他朋友,我依旧愿他走得高远。

世事难料,朋友在继续攀升的路上,终因一些“闪失”而被罢了官。没有了外在的浮华奢靡,本以为他会沮丧颓废,当他沉下心来重归静寂,并很快地拿出一些以往不曾想见过的颇有分量和深度的诗文,再度拣拾内心的宁静与真实,忽然觉得自己跟自己开了一个荒唐的玩笑,原来以往所拥有的,就像佛家喻人为“宝瓶”一样,里面明明就装着极为珍贵的宝物,可惜却不屑地视作草芥,费尽心机追逐的竟是那些外在虚华浮躁的事物。

她是我最要好的姊妹,两人无话不谈,无事不讲。有一段时间,她很抑郁,也很苦闷。终于有一天,她向我诉说了缠结在她心底的烦恼、困惑与苦痛。

她向来就不是一个随便的人,而是一个非常自尊和要求真情实感的人。她很珍惜自己的家庭,但这并不妨碍别人喜爱她。她承认那个男人无论是事业还是社会地位都优于自己的丈夫,也不否认自己的心里其实对他已充满敬爱之意。可问题是她打小从父母那里所接受的传统教育烙印太深太浓,以至于偶尔向越轨的路上打量一下她都有种逾矩、犯罪和自责的感觉。

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一定不止一种,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渴望拥有许多。她真的很想牢牢地固守住身体,而只许外遇的精神迸溅出灿烂的火花,并以此来获得心灵的亲密胶着和浪漫充实。但男女感情的事又怎会如楚河汉界般的泾渭分明,秋毫无犯?!偶尔的欣喜过后,她陷入极度的矛盾和痛楚之中,时常感到苦不堪言,心力交瘁。在无数个有如煎熬般的日子里,她泪流满面地喝止自己快快终结这份看似不道德的情感,只留守本属于她平淡生活中的纯真、塌实和久远也就够了,可乱花障眼的现实却又让她欲罢不能,难能割舍或两全。

受另一女友的再三邀请,我去到她的家里。

女友家居室阔亮,富丽堂皇。参观完了所有房间及一应俱全的配套家具和家电,女友又喜滋滋地捧出一个手饰盒。打开里面,净是些从天南海北淘买来的一些闪光耀眼的金银珠宝。女友说,在她百无聊赖的时候,就爱一件件地拿出来或把玩摩娑,或披挂满身。她喜爱这些精致华美的东西,尤胜过丈夫和孩子。丈夫除了打理一份还算不错的生意,再就愿把时间和精力尽数奉献给酒和别的女人身上。孩子也不太听管,不是到处游走就是沉溺网吧。当她对丈夫和孩子感到愤懑与失望之余,也曾想过挽救或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庭,但束手无措间守着优裕丰厚的家业,也便无奈地叹息一声,然后黯然神伤地像甘愿在笼中寂寞啄食的金丝雀一样机械地盘点着她的那些华丽宝物,并再次如饱食毒品般的扬起她那珠光宝气的人生风帆。

女友不知,日见远她而去的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其实才是她不该撒手舍弃而应时常疼惜、抚慰和赏悦的珠宝,可她却宁肯花时间去捂热那些没有生命的石头,也不肯去温暖和捧读那蓬勃跳动的人心。

生命因为简单而拥有了平和、恬淡与真纯,又因为有所舍弃而拥有了尊贵、圣洁和富足。

有一种简单,是从我们清纯的内心里自然流淌出来的。它不掺有任何杂质,也不需要伪装,就像永远也长不大的婴儿,只要有和美的阳光与清爽的空气,就心满意足地躺在妈妈怀里格格笑个不停。

有一种舍弃,是从我们刚硬的内心里锤打历练出来的。它们也曾想摆脱尘世的枯燥与贫乏,可跳到滚滚洪流中才蓦然发觉自己丧失了对自由生命的坚守和仰望。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不会是很安分的。耀武扬威的权力意识,登峰造极的物质享受,为所欲为的游戏人生……在当今这个人类精神渐渐萎靡退缩,横流物欲步步汹涌逼近的世界,有几个凡俗之人不想去追逐、拥有和获取?!只是我们常常在诱惑面前乱了阵脚与方寸,忘乎所以地膨胀并分裂,最终导致彻底的迷惑、迷乱与迷失。

生命中额外的奢华,一如点缀在脖颈上的花环,霎时美丽,转眼凋零。只有把最真挚的心根植在朴实的生命里,守志不挠,舍弃贪念,围绕圣洁灵魂而盛开的诸如信仰、德行、尊严以及情爱之花,就会前所未有地蓬勃、绚丽与丰盈。

我和我的儿子

相拥我觉得这是我人生最黄金的时段了,若不赶紧撒种育苗,恐怕所有的肥沃就要白白地流失和干涸。我像渴盼甘霖似地祈求着你的大驾光临,不管你是美的还是丑的,我都会宝贝似地揽你入怀。因为你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更是我任其灰飞烟灭也依旧汩汩奔流的一腔血脉。

真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感谢上苍让你随着我的祈祷而悄然恣意地滋生出来,当你用一种特殊的梗阻在我心口里的疼痛撞击并震撼着我时,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你悠然舒展的姿态。我不认为你是被动而茫然地被我牵引而来的,我想你一定也是充满了激情和渴望的,就像当初我连生命中的另一半也还没有寻找到就开始母性大发地谋划你的到来一样,你也必是以一种最强劲最饱满的战斗力量驱使着而奋力挫败群雄,最终款款地落入我的胎中。你是我一心想要拥有的宝藏和唯一为之顶礼膜拜的宗教,所以不管你是否占据、压迫还是指引着我,我都会义无反顾地背负着你快乐地前行。

你是那么的弱小无助,纤尘不染。你完全地信赖并依附着我,心甘情愿地与我合二为一,步调一致。我是你的主宰更是你的一切。我活你生,我死你亡;我行你动,我静你止;我食你饱,我饿你饥……这是我和你之间最和谐也最温馨的美妙时光,尽管你也时常反作用于我,让我些微不适,但那种感受却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幸福和甜蜜。生命会是什么?无非就是开一次花结一次果的过程!你让我心满意足地体验和实现着这些,其实我的心里早就对你充满了感激。

有道是:“情深则婴美,情深则儿健”,早说是不管你美丑我都会欢喜的,可我还是执著而痴迷地往完美和精明里想象、设计并塑造你,且不管遗传给你的基因里是否都会是优异的成份和元素。你不反抗也不挣扎,乖乖地跟我徜徉在柔美的音乐声里或寂静的田野,有时也跻身在人声嘈杂的闹市。我想象不出你的模样,就把人世间我认为最美的可以称为“天使”的孩子假想为你。你呼吸着我的呼吸,汲取着我的血肉和我的思想,我原以为你一切都会是跟从我的,可当你突然用你渐具雏形的小手小脚在我肚皮上此起彼伏地擎揣出一连串抗议般的符号,我才蓦然,惊觉我所能给予你的不过都只是一些最美好的祝愿。而当我不止一次地从保健医生递给我的听诊器里听到你怦怦欢跳的心音,我才更加知道愈来愈壮硕的你即使是在我丰润的呵护里也是急着要把双脚快些扎到坚实的土地上。剥离我坚信这是一次有若穿越时空隧道的旅行,尽管短暂,可当你蜕变而出的时候,在你滑离我身体的刹那,你明明白白地用哭声告知了你的惊恐。在你与我既别又逢的紧张时刻,要么是不慎将你窒息在黑暗的腹中,要么是带你冲向光明的世上。你不放弃,我更是不会撒手,我们一起努力,拼死向生。

那是你和我真正意义上的生死与共、苦乐同享。眼看着你就要沉溺到肆意泛滥的羊水里冲将不出,我顿时如发疯的母兽般拼力挣扎嚎叫着掀起一股汹涌的洪涛……你一定也是攥紧拳头跟我做好了这最惊心动魄的生命飞跃。差不多是在世界末日快要来临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你就像隐没在海上的红日般哗地一下喷礴而出!我真的喜欢并庆幸自己是用这种最原始最自然最具人性的生产方式把你安然地送抵人世,它让你我途经炼狱,携手涅槃。

当你我第一次面面相对时,我除了心满意足于你的完美,就再也找不到作为母亲的那种骄傲、自豪与伟大的感觉。我是那样的自惭形秽,束手无策。本以为自己肥沃得都要流出油来,可我在你饥渴的吮吸里却只能干瘪地淌出可怜的几滴乳汁;又以为凭着自己的智商完全可以读懂你的,可在你凄厉的哭嚎声里我却总是晕头转向地怎么也参不透你这无字的“天书”……

可你仍旧单纯地依恋、信赖并找寻着我,且对我没有什么更高的奢求,哪怕只给你啃着几近断流的乳头,你也会心甘情愿的带着未及干透的泪滴进入含笑的梦乡。

我自愿做你的臣民和你的奴隶。我跪卧着将你贴紧在怀里,仿佛是要为你找回母子同体时的安稳与宁静;我趴附着如嗅芝兰般地辨析你每一次异常屎尿,为的是对症下药,好让你健健康康地快些长大。你报我以最纯净的微笑,并用美玉般粲然生出的牙齿奖励我的辛劳,让我欢喜得一刻都不肯闭上捕捉和摄录你成长的眼睛。

分歧当你终于可以和我进行简单的交流,也可以脱离我的怀抱踉跄在地上时,我便开始尝试着对你实施庞大的“小太阳”教育工程与计划。都说“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我自然也不会免俗。我曾经走弯了的路,不希望你再重复;我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愿望,希望你能实现。我雄心勃勃,煞费苦心,以你出语不凡为荣,以你诵诗识字为快……我觉得自己只要用心地为你活着,就一定可以把你培养成不同凡响的人物。

你以倾盆的泪水淹没我的良苦用心,又用足以把我惊倒的话语抗议我的一厢情愿,最恶劣最刺伤也最让我不堪忍受的是你居然在墙壁上忿忿地刻上一个大大的“仇”字。我很伤心,也很失望,更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能和失败。你小些的时候,我会用“狼来了”的办法让你主动乖乖地顺从于我;待你像小树一样长出了枝杈,我修理你的时候你若不肯就范,我便会失去理智地一顿胡砍乱踹,甚至赌气地放任不管。在你我僵持之间,看着你无辜而气恼的眼神,我悄悄地问自己,我孕育你的目的就是为了拯塑你吗,而你在我全身心的供养下不断增长的学识和体力就是用来对付我的吗?

我是不是太贪心、武断和霸道了,是不是因为你的生命是我给予的,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涂抹和引导?你喜欢玩泥抓沙、舞枪弄棒、追逐篮球,还立志长大做个尝遍天下的美食家。不沉迷网吧,不惹事生非,无不良嗜好,只偶尔偷懒耍滑地支使我为你做些实际上是我巴不得要为你效力的事情,比如端杯水、削个苹果、洗双臭袜子等等。但在有意无意间,我喋喋不休地督促提醒你要不断拔尖的却多是学业和考分。我是不是忘了,从你以最快最强最具渴望的奔跑赴抵我的生命里时,你就是一个拥有独立思想意识的生命个体,我阻止不了你也主宰不了你,你难道不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好杰作和大礼吗,可我为什么还要在你的身上不停地滥加灌输和改造?

放手就像你初临人世时我听不懂你的哭声一样,在你短暂而又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我也同样“不懂”或无视你的呼喊。我总把你当成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看,凡事都要替你撑腰做主。我一刻也不肯松开紧拉着的你的手,更不允许你远离我的视线。我把这一切通通都看作是爱你。

而事实上,你一直都在拼力地反抗我。

我快速而整洁地为你套上衣裤,你却强往下拽喊着要自己重穿;我不由分说地把你抱上床,你却又挣扎着跳下来要由自己重新爬上;我多次像保镖似的暗中护卫在你上下学的路上,你发现后会毫不领情地阻止道:“让我自己走!”

我为什么总是要俨然以“主”的身份自居,为什么总担心你把持不了自己?你早已不是我的腹中之物,更不是我的翻版和复制。你时常攥紧拳头亮出肌肉并不怎么发达的胳膊要我随声附和你的强壮,是不是就在向我宣告你独立的渴望?还有你一次次饶有兴致地把我轻而易举地背到背上摇来晃去,是不是就在温柔地提示我已渐渐变老,老得甚至可以做你的小孩?其实思维停止的是我,长不大的也是我,不肯放手的也是我。我想起自己曾一意孤行的少年时也是从来不听父母忠告的,许多事一直是等到撞了南墙才顿悟是非。很多时候,是我太一厢情愿、自做多情了。我应该相信你能行,路也要让你自己走。有一天,我很想跟你去球场欣赏你矫健投篮的身姿,不想却被你断然拒绝道:“别去,影响我发挥!”可我还是偷偷地去了,悄悄地在远处把你龙腾虎跃的精彩镜头深深地刻录到了心底。

我忽然发现原来是我的生命里对你储存了太多的依恋,而绝非是你。既然你已坚实地站到并奔跑在自由的大地上,我何必还要对你指手画脚,影响你的正常发挥?更多的时候,你和我相处得还是很融洽的,就像是曾经揣着肚子里的你四处漫游一样,你和我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笑闹一团。我真的很迷恋你把我背到瘦弱的背上的感觉,尽管有些担心,有些不塌实,有些缺少安全感,但我还是很愿意带着这种幸福和甜蜜悄悄地躲到一边看着你继续表演,最好是眯着眼睛,只要你正常地走你的路,不偏离太远,哪怕我一点点的干涸和枯萎,我也不会惊忧了你这阳光少年的精彩发挥!

亲亲热炕

住了好多年的平房,很是向往楼房。买过一次,偶尔别墅似的住上几天,晚上躺在松软的床上念着病中辗转在平房炕上的父亲,白天虽也急慌慌地赶回去侍奉他,但搅缠在心里的负罪感却一日甚似一日,于是吹毛求疵地找出千万个不喜欢的理由而把楼房坚决卖掉,然后举家回迁。父亲走了,这次似乎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平房,然而当准备告别的时候,不由又恋恋不舍地叹道:“住楼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热炕!”

喜欢炕的热乎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炕上的许多往事令人眷念。早些年小城人家几乎都住在矮矮趴趴的平房里,似乎谁家都不很宽裕,自然也就没有几件用来摆设的家具,除了必备的桌椅板凳,一铺集吃睡娱乐为一体的多功能大炕就当仁不让地成了家中最抢眼的装饰和点缀。那时的人仿佛远没有现在的人娇贵,听母亲说我们姐弟几个都是在家里的炕上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接生婆简简单单地拉到了世上。或许正是因为生下来就落到炕上的缘故,所以打小便对炕有着一种天然的喜爱和亲近,不管是躺着还是坐着,只要一挨着它的边儿就觉得舒坦,哪怕硬梆梆的不铺被褥,只冲着那种温温暖暖的热就让人留恋不舍。

家里的“外间地”实际上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厨房还是跟对面邻居家合用的,里间稍大些的屋子居然可以挤挤擦擦地同时容下老老少少好几辈人,现在想来那一铺足足占据了家中半壁江山的大炕实在是功不可没。记忆中的家里炕上最多睡过三辈七口人,外祖父母居炕头,父母居炕尾,中间嵌着我们三姐弟。大概四五米长的一铺炕上一个萝卜一个坑地紧挨着不会有多少活动空间,再加上年少贪睡,只觉得一夜无梦且越睡越舒展。后来外祖父母去了舅舅家,父母双双迁往炕头,我们三姐弟依次排开睡在炕尾。这下好了,不是老大掐了老二,就是老二扭了老三,再不就是被惹急了的老三奋起打趴下了老大和老二。在这一铺热热闹闹的大炕上,最开心的场景是趁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召来一群小伙伴们奔突逃跳在用被褥堆起的尘灰飞扬的“战场”上。最难忘的风景是在冬天没有暖气的晚上父母不仅把我们严严实实地掖进被窝里,而且还要把我们的小脑袋瓜紧紧密密地包裹在棉袄里。最幸福的情景是姐弟几个小鸟似的依偎在父母身边听故事,最不愿消失的梦中景象是一家老小热火朝天地围坐在一起不管是吃荤还是吃素……

印象中小城人家最初多用厚厚的牛皮纸糊炕,有些讲究美感或品位的则在上面贴上一层薄薄的带有各式图案的花纸,然后再细细地刷上一二层亮油。这样的炕用过几年之后不是容易被人蹭得灰头土脸就是被蛐蛐一类的东西嗑得千疮百孔。后来有了地板革,谁家若率先扛上一卷回来铺到炕上,既省了裱糊涂油的工序,又少了人磨虫噬的烦恼,再简单不过的家里顿时便洋溢了一种喜气和优越……小时候去乡下奶奶家,忽然发现炕上铺的是竹编的炕席,尤其是什么人光着身子睡在上面而把后背叠压出深红的工艺图案便大觉新鲜;还有饱饭后也不知是否真的塞了牙反正有人会顺手撅下根细小的苇篾一边悠闲自得地唠着闲嗑一边含到嘴里或抠或叼着;而更为有趣和充满神秘感的是城里人家一般单只一铺南炕就够了,奶奶家的炕却是呈“匚”形相对且相连,长大以后才知道这是满族人家特有的“蔓子炕”或“万子炕”。如果这样的炕上没有特意拉上一道轻薄的幔帐也就罢了,偏偏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陆续幸福地扑上热炕,跟着奶奶睡在南炕的灯先灭了,对面北炕稍迟些的叔婶们这才“嚓”地一声划上布帘儿,尚在灯下的人偶尔伴着吃吃的浅笑或低低的呓语“皮影儿”似的忽闪着,让一双好奇的眼睛在渐归静寂的夜里怎么也参不透那道华而不实的既不隔音也不遮光的帘子的意义。

正是因为这种散漫开放或半遮半掩的居住条件,才使我在炕上看到或听到了一些童年不解的风情,同时也弥足珍贵地洞悉并刻骨铭心了许多世事。好多年前的一个深夜,酩酊大醉的父亲被人连拖带拽地送到炕上,在他咆哮的酣声里我突然听他有如炸雷似的呐喊道:“啊——我的青春,我的大好年华!”让我在惊恐中隐约懂得一个被扣上“右派”和“牛鬼蛇神”帽子的父亲的苦痛与无奈。最后一段与父母共眠一炕的时候,我已经是初中毕业的学生了,可我却鬼使神差地坚决要求放弃本应继续的学业。一天夜里,在姐弟均匀的呼吸声里,我几乎一字不落地“偷”听了父母对我的担心和忧虑,后来父亲很有些无奈地叹息着对母亲说:“好话都说尽了,让她走自己的路吧。”我把头埋到被里无声地流着泪,把父亲的“气话”当成鞭策自己的动力,发誓要靠自己的努力赢得尊严。

我记得自己直到十七八岁了才和姐姐共同拥有了一间屋子和一铺炕,那还是父亲舍弃了调往省城的机会而换取的。北方烧煤取暖的炕,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在气压很低的夜里由于通风不畅而使许多人莫名其妙地饱受一氧化碳的毒苦甚至丢掉性命。有一年的冬天,我和姐姐就同时深受其害。以后凡是阴郁的夜晚,父亲都要几次披衣过来察看。他怕自己贪睡,就刻意多喝些茶水,迫使自己频繁地离开热乎乎的被窝以换来我和姐姐的安稳与香甜。多少年后,每每想起父亲的良苦用心,哪怕只回味一下他拖拖沓沓擦地而走的声音,我的眼里都会迅速濡湿。

很难想像一个人的生命被牢牢锁定在某个角落里的时候会是多么凄苦。晚年的父亲病了,家里的炕上被涂抹上了一道沉重的色调。我和母亲把父亲从炕上搬过来又挪过去,直到把他曾经壮硕的身体像一片枯叶似的永远抬离那铺大炕,经年累月穿透被褥而赫然压印在上面的一道深褐色的痕迹让我这一辈子就是想忘也忘不了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在父亲走后的日子里,不仅我就连我年少的儿子也说怎么总觉得父亲仍躺在那里并且隐约还能听到他的呻吟,其实还有刻录在我心里的父亲的嗟叹:白驹过隙般的青春年华,壮志难酬而转瞬即逝的生命……

曾经热热闹闹的家,曾经满满腾腾的炕,因了父亲的离去而显得空空荡荡。夜晚降临的时候,我很想睡到留有父亲印迹的炕上陪陪母亲,可不知为什么却又很有些不习惯了。在我踌躇不前间,我的儿子却出入意料地率先扛过了自己的被褥并像个小大人似的郑重宣布要给母亲做个伴儿,让我在感动中恍然又回到了与父母共眠一炕的无拘童年。过了些时日,母亲去了北京弟弟家,我也在积极做着离开平房的打算。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家里没人的时候,我会恣意而深情地扑倒在炕上亲吻并抚摸着炕头炕梢,那种温暖的感觉真好,可我清楚地知道从今往后这铺炕上不会有太多的热闹,想想这些心里还真有几分伤感和凄凉。

陪伴了我人生很久的炕是什么呢,为什么它会让我如此地眷恋?我想总是住在床上的人不会有什么感觉和概念,只有曾经在炕上和老人孩子以及兄弟姐妹们睡过唠过滚过闹过的人才会懂炕爱炕和恋炕。当我伫立在新居窗前良久地注视着夹杂在楼群之间越来越稀少的平房,嗅着随风飘过的几缕炊烟的味道,漫想着温存而塌实的热炕和依旧坚守在那里的人们,忽然觉得从此将永远停留在我记忆里的炕其实早已幻化成了我心中一种挥抹不去的温暖、幸福和团圆的感觉。

〔责任编辑丛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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