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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望着那牢房中的眼睛

2007-08-08关纪新

满族文学 2007年4期
关键词:满族伯伯监狱

关纪新

下榻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的15层。

透过房间的大玻璃窗,可以望见一二百米外的黄海波涌,以及久违了的栈桥。这正是我心中典型的青岛镜象。

朋友霄明指给我看——几乎就在这酒店与栈桥间等分的距离上,有个比较空阔的院落,中间有座近于四四方方的三层老式加顶建筑,在其西南墙边有圆柱形上呈锥状的附加建筑体——那儿,就是他父亲舒群当年被关押的德式监狱旧址了。我目测一下,跟那里只有一箭之遥。霄明又告诉我,他父亲一直被羁押在第三层,我们能清晰地看到有两扇大小不等的黑窗户,那就是准确的位置。

我心间一阵怦怦然。

此次来青岛,为的是在18年后,再次向我尊重的前辈舒群伯伯,表达我经久不灭的敬意。

1934年,青年舒群在青岛从事地下工作,组织内有人叛变,他遭到逮捕,在那所颇有来历的监牢里被关押了半年多。因他被捕前不久刚来青岛,敌人拿不到他与共产党相关的证据,他又一直严守着自己的身份,终在狱外同志的营救下,摆脱了这场囹圄之灾。就是利用这段狱中时日,他写出了自己早期的代表作中篇小说《没有祖国的孩子》,为毕生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我此次前来,是应约参加“青岛德式监狱旧址博物馆”的开馆仪式。19世纪末,德国殖民者攫取了中国的胶州地区和青岛港,派来“总督”管辖。至1900年,在海滨建立了这所“欧人监狱”(当时羁押者均为欧洲人犯)。此监房据说算得上中国境内历时最久的牢狱,后经过北京民国政府、日本殖民统治体制、南京国民政府,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不同阶段,总计长达将近一个世纪,直到1995年,才完成了监狱及看守所的功能。近年青岛市经济发展极快,同时也重视历史文化的保护。“青岛德式监狱旧址博物馆”的建立即是其中一个项目。

我,似乎专为寻找那盘桓于旧日监房中的舒群老人的精魂而至。

1985年,为编辑《满族现代文学家艺术家传略》一书,我头一回扣响北京虎坊路舒伯伯的家门。那会儿我还勉强算是个“资深”青年,舒伯伯却已年过古稀。老人给我的第一眼印象:这哪儿像是鼎鼎大名的舒群呐,不就是在东北故乡随处可见的一位平民老人么!我恭敬地说明准备编写一部有关满族文艺家的书,希望对方能够同意被介绍,还请教由谁来写他的传略为好。

至今叫我记忆犹新的是,老人的反映极痛快:“啊,写满族,写满族的贡献,太好了,我赞成!谁来写我么,我看就委托你啦……”

我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为了老人的爽快,为了他对本民族的挚爱,也为了他给我的信任。说实话,当时我对舒伯伯一生的艰辛、成就与坎坷,还只是知晓一点点皮毛。

后来我多次去拜访老人。我听他关于生平的口述,写出了让他还说得上满意的“传略”。 1987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主编的这部包括“舒群传略”在内的《满族现代文学家艺术家传略》,当我趋前将书送到老人手里,他是那么地兴奋,咧嘴笑着,反复地说:“满族文学艺术,满族文化,该写,该多写!”老人提起笔,在我的一个本册上写道:“祝贺《满族现代文学家艺术家传略》出版,为满族文化作出了重大贡献。”

我与舒伯伯越来越熟识了。我不但敬佩他的民族情感,更尊重他的奋斗经历与人生追求,还为老人晚年的精神气质所折服。我听他的邻居形容:在虎坊路边,常有一位老者披件旧棉衣蹲在路边休息,不知情的都以为那也许是个刚进城的老农,即便知情者,也很难把此人跟他所拥有的文坛盛名挂起钩来……那人,便是舒群。

老人晚年患有几种疾病,尤其是严重的“体位性低血压”,使他站立或行走均要陷入难耐的晕眩,在外他喜欢蹲着,在家喜欢半靠在铺盖卷上与客人聊天儿。那几年,我就时常享受到他半靠在铺盖卷上接见的荣幸。

他有着我再熟悉不过的东北老头儿的脾气秉性,平易而略带些许倔巴,豪放又掺杂几分纯真。我和他之间的话题常围绕三个方面展开,他的革命生涯、遭逢际遇和文学活动。

1913年,舒群出生于哈尔滨一个工人家庭,少年时代因家道贫寒一再辍学。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18岁的他毅然投身抗日义勇军,并为中共地下党的刊物撰写鼓动性的文字。19岁,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了第三国际在当地一所基层情报站的站长,同时,他结识了金剑啸、罗烽、萧军、萧红等青年作家,彼此共同为“北满”左翼文艺工作。1934年,日伪当局疯狂迫害进步作家,与组织失去联系的舒群,不得不转往青岛继续地下工作。就是在这期间他被捕入狱。出狱后,流落上海,邂逅左翼作家白薇,加入“左联”组织,发表了令他一举获得普遍赞誉的《没有祖国的孩子》,并恢复了党的关系。在上海,他又完成了《老兵》、《秘密的故事》等二十多个中短篇小说,成为左翼文学界高产且有影响的作家。1937年,受派遣往山西八路军总部作记者,曾给总司令朱德作过秘书。1940年以后,在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担任文学系主任,还作过《解放日报》文学版的主编。1949年东北光复,舒群带领一大批延安的文学艺术家疾赴东北开展工作,担任过恢复创办的东北大学的副校长,从日伪手中接管的东北电影制片厂(长春电影制片厂前身)的厂长,和东北文联的副主席。

50年代初,舒群奉调北京,出任新建的中国文联副秘书长和中国作协秘书长,成了受到文学艺术家们欢迎的领导干部。他夜以继日地工作,挥汗如雨地创作,写出了《第三战役》和《这一代人》等长篇小说。谁曾想,性情刚正的他,成了共和国伊始非正常政治生活的早期牺牲品,他被强加上“反党”罪名,剥夺写作权利,下放辽宁改造思想。此一去,竟耗去了20年光阴!待重返首都,他已经是65岁的老者。人们多以为这位健康状况很差的老人会就此安度余生,孰料,性情倔强的他,在年近七十之际,不仅与丁玲合作创办并主编了大型文学刊物《中国》,而且坚持扶病命笔,不停地发表着新作——短篇小说《相思》、《金缕曲》、《醒》、《美女陈情》……直至《少年chen女》一篇,居然在青壮年作家强手如林的文学界,力夺“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就此,再也无人敢于忘却这位“宝刀不老”的“黄汉升”。

舒伯伯曾对我说,自己写小说写到这时候,才算刚刚琢磨出一点儿门道儿来。后来,我也不止一次听评论界的行家谈到,舒群晚年短篇的谋篇结构,那可不是一般的好!

我感到他实堪领受“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八个字。

有时,我也会向他问起受到政治迫害的往事。只有这时,老人才敛起笑靥,现出一脸的苍茫。应当说,他的性格,既非一门心思斤斤计较于谁该负整人罪责,也不是毫不上心到荡然一笑尽泯恩仇。他似乎始终在沉思,在咀嚼,在调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寻绎;有时,他好像接近了答案,有时,他又说,这事很难讲得清楚……

老人一生都是无悔的革命家,执著的文学家。他有着文学写作的非常天赋,直到接近古稀才再次获得展示;他有着革命组织家的果敢与坚韧,却无法“组织”好个人的命运,也难以“组织”起面对后来人相关追问所做出的回应。

这,也许就是每个具体的人都注定拥有的人生轨迹。

我在青岛逗留的时间不多,喜欢独自在房间里眺望那旧日牢房的两扇窗。我知道,已经辞世18年的舒伯伯,再也不可能像当初那样与我亲切闲谈;可是,我走不出一种感觉,那窗子里面有一双明眸,在和我对望。那是一双21岁男青年的眼睛;那是73年前,在这所监狱中被拘押的革命志士舒群的眼睛。

而今,我已年近花甲,已对几十年来的红尘世态颇多体味。我多想那旧日牢房中的一双眼睛,能够跟我再度对话。

离开青岛这天清晨,当我又一次走近酒店房间的窗口,海上正升起蔽天的浓雾,窗外一片混沌。海、栈桥,以及德式监狱旧址,都已悄然隐去。

耳畔,有船只在长久地鸣笛。

〔责任编辑于晓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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