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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化的记录本

2007-05-14

杂文选刊 2007年18期
关键词:记录本本子草坪

格 致

1985年,我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分到一所乡村小学教书:a、o、e——我教八岁的孩子学说话。四年后,我调入一个小城的团区委,做组宣干部。我的工作是写年中和年终的工作总结,一个阶段性活动的实施方案,比如《关于在全区各级团组织中开展“争创青年突击手、突击手标兵活动”的实施方案》,这个方案写起来一般是这样:目的、意义,动员阶段、实施阶段、评比考核阶段,几点建议,最后要说明开表彰会的时间。这个活儿我干了七年,然后我被调到了区妇联,主管信访。倒不是每天都有痛不欲生的妇女前来告状,但每周总有那么两三起。当我能够坐在那里平静地面对女人的哭诉的时候,就得出了结论:不幸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女人更是相似的。这种倾听个人隐私或家丑的工作我又干了五年,然后就被调到城建局的绿化科。我以为这回可以从男女之间的情仇恩怨里抽身出来,过几天耳根子下没有哭泣或哭诉的清净日子了,再说我也快三十岁了,无论如何也得结婚了。她们此起彼伏的哭诉,严重地恶化了我通向婚姻的道路的路况。我得趁该路未被冲毁之前迅速通过。因此,我去绿化科上班的心情还是不错的。虽谈不上满怀希望,却也抖落下去了一小部分烦恼。

第一天平安无事,第二天科长把一个黑色本夹扔给我说:“有上访的要做记录,年终局里要检查这个。”

我诧异,这绿化科谁告谁呀?树和树之间,草坪和草坪之间,草坪和树之间,也能发生矛盾甚至冲突?它们——植物,邀请人类做了审判者?

答案就在这个黑色的本夹下压着,用不着询问,翻开它:致和小区九号楼一居民反映楼前大树严重挡光,使自己的房间陷入了没有尽头的黑暗——该居民要求有关部门锯掉该树,铲除这个绿色的黑暗之源;得胜小区四号楼若干居民反映楼前杨树生虫,树上的虫子爬进了户内,虫子不仅上了床,而且进了汤锅。居民强烈要求主管部门砍伐此树,以还一方百姓安宁;最有趣的一页记录是一个小偷顺着一根树枝爬进了一户居民家行窃,该户居民要求政府锯掉这个小偷的同谋——在每一则记录的下面,都有处理结果一栏。在这个平面上,字数少,空白多。这显示了决定的干净和威严。一般是四个字:树已砍伐。也有些处理栏里不那么简练:××城管所长×月×日,亲自到现场处理,做到了二十四小时内解决群众上访问题。

读了大半本上一年的绿化科上访记录,我做了如下的总结和归纳:1、这是一本人与植物发生矛盾冲突的记录;2、告诉者无一例外都是人类,而植物,都是被告;3、没有植物辩解或为植物辩解的记录;4、审判者是人;5、与花草树木的官司,人都打赢了。

这个我面前的黑色记录本,还有一半空白着,我要写上与上一任毫无二致的文字,使这个由文字组成的河流继续流淌下去。我发现这个本子不是一张一张的白纸,而是早已为你画好了的栏目。我只需在栏目的要求里填写就可以了。栏目如下:上访时间、上访人、上访方式、接待人、上访内容、处理结果。这个记录本我填了一段时间后,觉得应该增加一个栏目,也就是“辩护内容”。于是我着手制作了另一个记录本,这个记录本就是我的散文《告诉》。

当然,我有了自己的记录本后,并不意味着可以废弃原来的记录本。原来的本子我仍要认真地填写,只是在写完那个本子后,我不能休息,我要在自己的记录本上再写一遍,增加我认为必须增加的内容。在自己的记录本上我有时候忍不住乱来,比如我喜欢让沉默的大多数树木说话,让已被砍倒的大树说出源于我的猜测的真相——

在我的记录本里,记录了我为树木辩护的辩词,许多语句十分漂亮。但我没能挽救一株遭到指控的大树,我怀疑我的这个私人记录本存在的意义。

[原载2007年8月3日《羊城晚报·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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