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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命的活下去

2007-05-14

杂文选刊 2007年18期
关键词:小坑武威盐碱地

柴 静

“不用怀疑,我想你对远在西北的那个小城——武威,还有民勤,一定还有着深刻的记忆和感情吧。”

留言里看到这一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猛地,硬生生地扯了一下。

只不过两年的时间,但是要回过头去找,那期关于民勤的节目,连当初的网页都找不到了,惟一的那盘磁带,不知在深深的带库的哪个角落里。

那个片子叫什么?“《无水的绿洲》,第一次看它是高三时的一个傍晚,正好也在刮沙尘暴,一家小店的老板把那个超大屏幕的电视机搬到大街上,越来越多的人挤到那里,静静地看,默默地流泪。依然清晰地记得人群最中间坐着的那个乞丐,也是一样的泪流满面。”

哦,沙尘暴……沙尘暴……

我的第一个回忆是声音,沙子打在我牙齿上的声音,非常细碎。我只要一开口说话,就能听到这个声音。

在那样的风里根本站不稳,我记得摇摇晃晃地对着镜头说“我目不视物,呼吸困难,而这就是民勤人的日常生活。”

我们在村长家吃饭,他家里所有的东西上都盖着一层沙土。不再擦——擦了也没用,他媳妇从外头进来,端新炖的羊肉给我们吃,肥美极了,但是我们不敢喝水,太金贵。“这儿的地下水连牛都不喝,也不能浇灌庄稼。”带我们去渠边的老村民说。

我尝了一口,是碱殊。

机井要打到地下三百米,只有那里才有甜水——那是史前古水,形成于二叠纪、三叠纪,不可能再生,是人类最后的防线。

可是,这是一个叫做民勤绿洲的地方,这个石羊河冲积而成的地方,汉代时充沛的河水曾造就7仅次于青海湖的“潴野泽”。就在五十年前,我站的地方曾经是湖泊,“春天水边芦苇有一房高,全是黄花,满湖野鸟。”

而今天,叫做“青土湖”的地方.只剩了无边无际的盐碱地。惟一能证明这曾是泽国的只有一些芦苇和满地的细小贝壳。我从地上捡起两只放在外衣口袋里保存到现在。

水呢?民勤的水去了哪?

治沙的专家说:“上游武威、凉州的人口和耕地在1950年代暴涨数倍,再加上上游的十余座水库,使这里的水量急剧减少。”

1958年,在青土湖上游约一百公里处,民勤人开始修建红崖山水库。它的目的是减少蒸发和渗漏,保护水资源。不过,“亚洲第一沙漠水库”的建成,最终直接导致了青土湖的消失,水库成了石羊河的终端。没有了水,沙卷地而起。红色的腾格里沙漠与青色的巴丹吉林沙漠就在这里汇合,从东、西、北三面舍围民勤绿洲。

沙进人退,都走了,我们去的煌辉村房屋尽塌,已化为土,最后走的一家,据说是一个^十多岁的老人.一个人住,最后实在一个人生活不下去了才走的,我站在他家门口,门没锁,用根粗木头顶着。春节时候挂的对联还很完整。横批是“春回大地”。

这期节目收视率不高,“民勤离我们太远了。”有人说。

是吗?

也许直到今年在北京,早晨打开门看到自己身陷黄沙。

如果民勤失陷,武威、金昌两地会被沙漠埋葬,河西走廊也难逃消失的厄运。而对于北京,沙尘暴就不是一年几次,而将成为北方气候的常态。

知道这一点并不难,但记住它不容易。就连作为记者的我,也几乎忘记了民勤,直到这条留言狠狠地扯着我的心。

“这个节目今天依然在我的家乡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它已经跟好与不好没有关系,它让我们明白,我的家乡和她所孕育的人民并不是一群卑微的生命,我们并没有被遗忘,还有人如同自己一样爱着这片土地。”

这是一个孩子写的留言,她叫我“柴静姐姐”。

让我想起在节目中我采访的那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她寡吉,坐在田埂上,几乎徒劳地在盐碱地里插红柳,用小缸子盛水一个小坑一个小坑地浇水。

在这段留言的结尾,她写道:“拼命地生活下去。还需要其他的理由么?”

[原载2007年第5期《课外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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