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教育与“圣贤心”
2007-04-23毛志成
毛志成
被誉为“天使”的职业有两个,一个是医生,一个是教师。医界有句格言:“非佛无以为医,非儒无以为医。”意思是没有佛家慈悲心肠的人和没有文化基础的人不能当医生。对于搞教育的人来说,中国古人也有相似的共识:无圣贤之心的人无以为师。
教育界的人是不是真正的圣贤,不看其名,首看其心,即有无“圣贤心”。什么是“圣贤心”?对教育界的人而言,有三条基本标准必不可少:一、超越一般的功利欲望,用仁爱之心对待受教育者;二、平等对待一切受教育者,不理会受教育者在社会地位上的尊卑贵贱;三、有执著而系统的教育思想、教育理念。当然,有较高的教育本领就更好。
在世界教育史上挂了名的中国教育家并不多。据我所知,有三个中国人不仅享有“教育家”之誉,而且名声颇好。这三个人是:孔子、陶行知、武训。遗憾的是,上述三个人至少有两个曾被中国人自己打倒过。
头一个被中国人自己打倒的,是为诸多外国教育家敬重的孔子。在美国麦克·哈特著的《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100名人排行榜》上,孔子排在第5位。200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设立了“孔子教育奖”,这是世界上第一次以中国人的名字命名的国际性大奖。然而在几十年前的疯狂年代中,中国人自己居然闹起了举国性的“打倒孔老二”运动。那样的运动,首先和最终的受害者,只能是青少年。其受害但不知受害的重要标志便是德育荒芜。倘若中国的教育思想中,始终对孔子取推崇态度,至少会比用政治功利、经济功利取代德育功能要好得多。
怎样从特殊角度认识孔子?我们不妨举个例子。“文革”中,教师十之八九都被自己的教育对象(即学生或学生中的“红卫兵”、“红小兵”)打倒了,甚至被打得死去活来。这当然是不幸,是悲剧,我本人也曾被折磨得半死不活。但细想起来,这又说明了当年中国教育功能本身的苍白无力,是大大的失败。孔子也曾长期处在政治逆境中,被逼流浪多国,但仍然有不少学生追随他、崇拜他。这就说明孔子的教育能量是可信的,是巨大的。这首先得力于他的圣贤品格,除了有“仁者爱人”的精神品位之外,还有一以贯之的教育思想,如对“仁、义、礼、智、信”信条的恪守。此后多年,他被称为“圣人”,毕竟是有一点依据的。
孔子之外,虽未被打倒但曾被长期冷落的教育家之一,便是陶行知。至少,有太多的人不识其功德之大。这位故去六十多年的教育家,当年虽是既通古又通洋的大学者,却立足于搞“平民教育”。1923年,他和晏阳初等人发起了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编写了《平民千字课本》,起草了《中华教育改进社改造全国乡村教育宣言书》。随后,还开办了“试验乡村师范学校”,举办了“工学团”,提出了“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在劳力上治心”的主张。无论是作为学者还是作为教育家,他始终如一地关注并献身于平民教育的做法,其德其绩都是令人仰视的,比那些借教育去获取个人的政治利益、经济利益的赝品式教师或教育家,不知要可敬多少倍!
生下来就与贫穷、受辱为伴的武训,认准了一个道理:愚昧、无文化是百灾之源。于是,他着手为贫困孩子办“义学”。除乞讨外,他还用种种非常手段(如当众挨打、喝脏水、吞砖、饮尿食蝎,等等)来筹措办义学的资金。后来,公费式的崇贤义塾终于办成。当了“校长”的武训仍然过着乞讨式的穷日子。他的教育方针是:让穷孩子“会写会算不受欺”。他的精神,高低还是被人承认了。辛亥革命后,孙中山等人将武训誉为教育楷模;著名的爱国人士李公朴称武训为“现代圣人”;抗日战争后,冀鲁豫边区政府将某县某镇正式定名为武训县、武训镇;《世界教育辞典》中也有了武训的名字和小传。但后来,因电影《武训传》的被批判,武训本人也被泼上了“大流氓”、“大恶棍”的污水。其实细想起来,武训那样执著地以搞教育为专业,以至于为此献身,而别无其他的名利欲望,就不仅是当之无愧的圣人,而且更是对那种以营利为目的的教育的一种超越和俯视。
我将上述的古代、前代教育家称为圣贤,今天的“现代派人士”很可能认为我太守旧,甚至是“土得掉渣”。但我要说的是:无论古今,教育活动、教育行为和教师本身,有一点高于(哪怕稍稍高于)一般俗世俗人的圣贤气息,终归是好事。其中最可贵的是要具有起码像样的教育思想。当年,前苏联有个专门从事“再教育”(即改造犯罪的青少年)的教育家,名叫马卡连柯。后来他将自己的教育活动写成了很著名的小说《教育诗篇》。他就是个有系统的教育思想的人。他的基本教育思想只有两句话:尽量多地尊重一个人,尽量多地要求一个人。他的教育业绩很大也很感人,称之为圣贤也不过分。不论他的教育思想有无不足之处,单是他有固定的教育思想、教育理念本身,就十分可贵。今天,我们中国有太多的教育工作者看起来都很忙,但让他们用一两句简明而有效的话写出自己的教育思想、教育理念,怕是不太容易的。
前时有人提出“提高教育形象”的口号,我认为口号本身是不错的,与“教育思想”有点沾边。但什么是教育形象?却需要注释。
没有形象的教育,没有魅力的教育,不生动甚至反生动的教育,实际上良性的教育能量是很少的,有些时候甚至等于零。眼前,这正是我们急待思考、急待改善的事。什么是“教育形象”?内涵很多,至少包括教师形象、教材形象、教法形象、教能形象、教艺形象,等等。
如今,教师的经济形象有了提高。在政治形象上,教师也由当年的“臭老九”升格为褒义十足的人民教师,更是可喜可贺。但在“社会趋于功利化”的大环境下,教师本身的形象很难生动———将“以教为主”异化为以获取职称为主,以写“职称论文”为主,以提高升学率为主,以增加作业数量、考试数量为主,甚至异化为以向学生灌输名利主义为主,这样的教师形象能成为有人格魅力、人格品位、人生风采的生动形象么?很難。
在功利主义的驱动下,连教材本身也必然变成名和利的提前贷款、预约定金、各式支票,唯恐其量不大,其页不厚。教材所包含、所显示的知识,往往刻意地超多、超深,有的甚至多而无用,且又不厌重复。如此一来,教师和学生很难不匍匐在课本、试卷之下。后来虽然提出了从应试教育向素质教育的转化,但成绩并不显著。很多时候,“教育”与“智育”仍是同义词。而德育的缺失,或德育的苍白、枯槁,都很难使教育有生动的形象。
在德育、智育(另如体育、美育、劳育,等等)两者之间,教育的主根应是德育,也只能是德育,这是一切“人格生动”的基础。由德育生动派生出的一切生动,包括智育的生动,才是坚实可信的。一个教育部门或一名教师即使有多种智能,唯独在德育上没兴趣也没本领,那只能是最无才能的部门或教师:教法往往非死即伪,教能往往非虚即假,教艺往往非浮即飘。要说中国教育走进了什么误区的话,我看最大的误区是:一、将教育视为智育的同义词;二、将智育视为功利主义的基本启蒙课。
说到这里,就可以回到教育的“圣贤心”问题上了。一个学校在历史上或现实中出了几个名人,或在升学率上高一点,校长、教师往往争“功”,实话说来,昔日名人和今日精英(尤其是真正优质的名人、精英)的出现,因素是多方面的,校长、教师的那一点“功”是否真实,是否可信,往往要画问号。反倒是一个学校虽然没出过什么名人、精英,却能培养出一代代、一批批总量很大的“贤者”,即德也生动、智也生动的鲜活之人,才是校长、教师的首功。老子说过:“万物莫与朴素争美。”搞教育的人,本人朴素,又致力于培养出德也朴素、智也朴素、于世于人有益有用者,这就是圣贤之举。“朴素”一词不是“愚憨”的同义词,恰恰是“愚”或“伪”的第一反义词。
教育的真正本领和最大本领虽然包括智育本领,但在搞德育上若是无能、无方、无力,这才是致命的。德者,智之母也,德虚必智伪。因此,当我们面对以物质为神、以商品为圣、以功利为帅的社会(尤其是教育)时,要敢于唱响新的“圣贤心颂”。最后我再次强调一遍:圣贤心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心,不是什么带有神秘意味的心,而是基于朴素无华之意而对社会、对人生、对受教育者的真正关爱之心,真正负责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