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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化父亲

2006-12-03

北京文学 2006年12期
关键词:猪粪牛粪柳树

冰 岛

我的父亲说,绿化一个国家容易,绿化一个人很难,你想绿化我?

断续地……一棵树倒下去了,无数只飞鸟化为灰烬,升入灰色的天空,天空,一个巨大的漏斗,漏下一段对父亲的回忆。

我的父亲是一个农民,是一个叫花子似的农民,他整天和一块喊叫的土地打交道,还有一群饥饿的农具需要他去喂养,他还要和一堆春天的猪粪一堆默契的牛粪进行沟通,还有寓言似的鸡屎,忘情的狗屎围着他转。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生动地为它们发出爽朗的笑声。

他对使用化肥农药曾一度兴奋过,但后来对它们嗤之以鼻。他说,这些先进的东西往往是最落后的东西,用了它人会发胖猪会得癌症鸡也会患感冒。他说,我怕死。他的这些话听着似乎有些道理,但我听着很别扭,就像听着一个不会唱歌的人在唱歌。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别人说东他非得说西,别人说错他就说对,总是和别人拧着。

早晨,他常常是把太阳从土里抠出来,晾在猪粪里,而不是等它爬出来,那一切都晚了。他常常坐在一堆晒干的牛粪上看太阳,然后放一连串的响屁。有时他还会从牛粪中取出一粒没有消化的玉米粒,用粗粗的手指拈了拈放在鼻子那儿嗅一嗅闻一闻,然后放进口袋里带回家去洗干净或者鸡吃或者狗吃。

一个露珠儿从他身旁走过,他会回头瞅瞅它,是不是在一棵干旱的小苗下久驻。他常常为一个这样阵亡的战士挽救他的一棵弱小的庄稼而心存感激。他把农具擦得很亮,锄或锹,镰刀或镐都是他的亲密战友,有时他会和他的战友说上几句家乡的话,聊一聊“战斗”进展情况,他要让他的战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他还要告诉他的战友千万别伤害春天和秋天。

我们看他的黄昏,他拎着农具,他还拎着黄昏中的一桶马尿,往一棵柳树上浇,他疲倦地走出田垄,坐在地头儿看云。点着烟,他抽烟的时候他希望烟告诉他天空为什么是蓝的。这时是春天,春天的黄昏有点冷,直击他的背部,胯部和阴囊的那部分。有一束麦苗倒了,他很伤心。他磕了磕烟袋,扶了扶那束麦苗,他把那桶马尿倒在粪里,粪里便有了马厩里的月光和月光里的小马吃草的声音。他说这个声音是世界上最好的声音,他说这个味道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

我的父亲穿的衣服很破,但不是破烂。他的衣服上有很多泥和尘土,但不是脏,而是很干净。有人说他为什么穿那么破烂的衣服,像穿一身垃圾。他说垃圾里不是没有好东西,好东西常常在垃圾里,不像废品,废品里什么好东西也没有。

父亲常常用他的破衣服来教训我,说他的土地见着他的破衣服就松软得像面团,庄稼见了他的破衣服就丰收。母亲为他的破衣服直皱眉头,母亲说的一句话叫我很吃惊,她说,你的父亲本身就破得要命,破人穿破衣服才破出了希望,只要心不是破的,咱家就安全。看来母亲还是很向着父亲的,但我怎么也想不出破衣服和希望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父亲吃饭时总是吧唧嘴,那响声就把希望送进胃里。他一边吃饭一边放屁,他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不会尊重别人,不管别人是否愿意。我不知道他的肚子里为什么那么多气,憋得鼓鼓的,有时我真是受不了。我说,爸,您就憋着点儿行不行。你猜他说什么,不行,管天管地还管老子放屁,气得我端着饭碗一边去了。母亲看我走了实在憋不住了说,放,放,放,你就散德行吧,哪儿来的那么多的气,有气上外边撒去,这屋成猪圈了,你不会憋着点儿。废话,憋得住吗?你憋一下我瞧瞧。气得我的母亲也没办法。他照样吃得很香,他照样放得很响,弟弟们可不管父亲放不放屁,一个个狼吞虎咽地吃着。还有,他放屁的时候还抬起屁股,这就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有自行车他也不骑,那时,就是为他买的,为他出外工作能挣点现钱,他就是不会骑。别说,他还真的认真地练过两回,摔得他把自行车扔到一边,又踩上两脚说:去你妈的吧。他就这样用双脚走着,在他心爱的田地里,在他舍不得的村庄里,他的脚越走越大。你看他走路,你心里就感到特别踏实,特别安全。他能从我们家走到东直门再走回来,其实他什么也没买回来,就那么空着手回来,母亲说:你真有病。

我的父亲还是个左撇子,吃饭时经常和我的母亲打架,我的母亲是右手,弟弟们也是右手,我母亲就离他远远的,弟弟们也离我远远的,他不知道自觉,我也不知道自觉,靠边儿上坐。他把左撇子遗传给我,我也跟弟弟们打架,母亲说,你们俩靠边儿坐。这句话听起来有点似曾相识,但父亲和我都没有靠边儿坐,母亲她们只好靠边儿去了。母亲说:你们爷俩—路货,没法跟你们怄气。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成了左擞子。我问父亲,父亲说:你爷爷就是个左擞子,我爷爷的爷爷呢?我问,他说:肯定也是。

我的父亲没有什么文化,识不了几个字,但他能讲故事,说三国讲水浒大小五义隋唐演义还有聊斋志异他都能讲上几段,红楼梦说得也能让你出神。但后来,我读了红楼梦以后发现漏洞百出,我和他抬杠,他说:你懂什么。识几个破字读几年破书你知道红楼梦后四十回是谁写的吗?谁写的?我问。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是他写的。我说:您别不知道寒碜了。他扬起他那双扇子般的大手,我急忙跑掉了。我的父亲自娱自乐,自我陶醉,自以为是维护他的自尊,用他那从旧社会天桥那里道听途说来演绎他编造的故事。我现在能写一些故事和文章也应该算是他的遗传吧。

所有的农活我基本上都会,耕种锄耪筛簸扬拿扶犁拉牲还都行。拖拉机冒着黑烟满地里跑的时候,父亲又是满嘴风凉话,直到有一年晚秋他病了,联合收割机不到一个小时收完了我们家的十几亩水稻,他才服了,但他嘴上可不服,他说这家伙快是快就是糟蹋粮食。我们没法和他争论,他是绝对权威,他太拧也霸道。现在,我也是,母亲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的父亲爱种树。我们家的院墙外都是他种的树。他告诉我墙外的一棵柳树,他说这棵树是他的寿材。我看到这柳树足有一尺多粗。他把我叫到这棵树跟前,说,你看这棵树多好。我左看右看也瞧不出好来。他还说这是你妈的,他指着这棵树旁边细一点的一棵树,也是柳树。父亲还叮嘱我他死后要找村里最好的棺材匠给他做一副寿材。我不住地点头。父亲说:我一生最爱树,我死后一定要在我的坟前种一棵树,一棵柳树。

父亲于前两年死了,父亲临死前曾叮嘱我们,不要火化,他说他怕火……但我们没有听他的,还是把他烧了,因为我们这里不许土葬,那没有办法。父亲死时非常平静安详,像他平时睡觉一样。母亲掉了泪。我们安慰母亲。母亲虽然跟他受了一辈子罪,但母亲还是舍不得。父亲走了,我们在他的坟墓前种了一棵柳树,算是把他绿化了……

现在,想起父亲坐在地头儿的猪粪上,拎着一桶马尿往柳树上浇的身影,我就想我比父亲幸福,啊,父亲我终于把你绿化了……

责任编辑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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