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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三题

2006-12-03石庆滨

北京文学 2006年12期
关键词:工头好心兄弟俩

石庆滨

推倒一堵墙

开发商开发的住宅小区,一幢幢高楼就像一夜之间长起来的,说成就成了。

在雏形不整的住宅区外围,有一堵扯南到北的高墙,砖石混凝土,长一百多米,高三米左右。之前是一家倒闭工厂的仓库墙,建筑结构非常牢固,拆迁的时候,被当作工程的护墙,暂且保留了下来。

现在需要把它推倒,作为建筑垃圾把它运走,想不到的问题出现了:这堵墙离新开发的沿街门头楼群不到两米,墙外就是车流如河的大街,还不到一米。

就像拆迁当初,用大型机械,整块整块地,轰隆一声,瞬间夷为平地的那种壮举,已不可能了。

开发老总坐着油光锃亮的小车扯南到北看了一遍,对身边的助手说,咱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现代化建设也有施展不开的时候。助手说,只能转包给那些小公司,用人力来解决了。

开发老总说,你估估大概得多少资金?助手思考了一会儿说,把一切清理干净至少也得十万,开发老总沉默了一会儿说,又有新工程动工了,我忙不过来,这事你全权处理吧。

助手开车拉着转包公司的经理扯南到北看了一遍,口气十分强硬地说,六万块,一分也不增加了,你不干自有人干,转包公司经理思考了一会说,现在工人吵着闹着增加工资,喝自来水都涨价,我落不出来呢,助手沉默了一会说,下个工程的辅助工程承包全归你。

转包公司经理开着一辆二手破车,带着一个工头扯南到北看了又看,说,就这了,四万块,多一分我也不增加了。工头说,去掉工人工资、运输费用,环卫处再缴点,我落不出来呢?转包公司经理笑了一下说,环卫处有你的战友,你什么时候往环卫处缴过钱?工头说,不往公家缴,这人情还是要钱来维持的,没钱战友也不友!

工头骑着一辆烂摩托,载着一个小工头扯南到北看了又看,说,两万块,一分我也不增加了。小工头算了又算,最后还是答应了。小工头骑着一辆老是掉链的自行车,领着打工的兄弟俩看了又看,说一万块,多一分我也不增加了,兄弟俩毫不犹豫答应了。

兄弟俩在这里转悠好多天了,他们早就算清了,除去各种费用,半个月下来,净挣一万多块,他们兄弟俩中的一个就可以有钱娶媳妇了,他们来这个城市打工一年也挣不了这么多钱。

一切还是比较顺利的,拆墙的时候,他们从劳务市场雇来几个和他们一样的打工人,指手画脚的时候很有工头的派头。

哥哥对弟弟说,你知道清理的这些旧砖能卖多少钱吗?咱一动不动就能卖够雇人的钱呢。弟弟说,我知道,那站柱里边的钢筋也够我们下馆子喝啤酒的了。

胜利在望,再一车,建筑垃圾就清理完了。哥儿俩高兴得都要疯狂了,净挣八千多块啊!他们可以卷起铺盖提前回家过年了,其中一个年前就可以把媳妇娶了,

这个时候,环卫处的监察车突然开过来了。哥儿俩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罚款单就递过来了。一位领导模样的人说,乱倒垃圾,二十车,一车罚款五百,共一万。

兄弟俩蹲在那里,看着罚款单,干流泪。

丈夫失踪以后

丈夫七天不见,小米慌了,丢魂似的村里村外乱找,逢人便问,见我家男人根生了吗?

七天前一个夜晚,小米和丈夫吵了一架。他们经常吵架,具体原因有些说不清,有时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吵,有时根本就不因为什么,一句话没说好就吵起来了,

说不清具体原因,吵后两人又都后悔——穷吵啊。因为穷,两人心情都不好,心情不好,看吗吗不顺眼。自由恋爱感情基础很好的比翼鸟,被穷折腾得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有些“幻灭”的伤感意味了,

小米记得,那天她向村会计借了二百块钱,儿子的学费拖欠好几天,再不交校长就要撵人了。小米是村里有名的俊女人,村会计是村里有名的花心大萝卜,有名的吝啬鬼,一般人借不出来。

村会计早就对小米垂涎三尺。更让根生心烦的是,小米是村妇联主任。小米的妇联主任是大家公选的,一个原因小米有文化,另一个原因小米心直口快,大家想更多地了解村委会把一些款项怎么处理了。当时根生拦了又拦,小米说:“每月五十元的补助,能办许多事呢。”

自从小米进了村委会,谣言就像影子一样跟定了。刚开始,谣言出自她的竞争对手——那几个经常站街头想进村委大院揩油的娘们。后来就有一些想她好事的男人,添油加醋欲盖弥彰地把一些谣言拐弯抹角送到根生耳朵里。根生虽然不信,但心里很烦,烦日子过得太穷,让女人在那种被村人嚼烂舌根的地方干事。

根生常常在黑夜里唉声叹气,小米知道根生想啥,总是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我不嫌你,我永远不会变心的。”

丈夫失踪以后,小米辞去了村妇联主任的职务,一心扑在地里。累了她就往远方望望,夜里思念根生就拿出结婚照,看着看着她就泪流满面了……

三年多了,根生一去杳无音信,是死是活,一点消息也没有。这三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呀!

深更半夜,那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光棍汉子敲她的门窗,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音。她怕儿子害怕,也怕左邻右舍捕风捉影,不敢喊不敢骂,只有把门顶得死死的,把窗帘拉得严严的,一忍再忍,直到那些狼啊狗啊的叫声渐渐消失,她才入睡,常常被噩梦惊醒。

地里的庄稼老是被人偷,鸡不敢喂,羊不敢养。没办法,一头拉车犁地必备的牛只好牵到堂屋里,人牛一室,那味儿让人没法受。

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村里的谣言越来越离谱,这些谣言都是从不懂事的儿子口中得知的:

“妈妈,相好是什么意思?二毛说你跟他相好。”

“妈妈,大柱说帮咱干活的三叔吃你的奶了。”

“妈妈,春来说我爸爸被你害死了。”

小米打了儿子,在这之前她从没打过儿子。

这年年底,根生突然回来了,西装革履皮箱大褂的,好像发了财的样子。

小米二话没说,哭着喊着,上前一阵扑打,根生一动不动,他知道他欠女人的太多了。小米打足了打累了,说:“你这个该死的,在外边打工也得来个信啊!”

根生惊讶地说:“我寄信了啊,到节我就寄,想你了我也寄,你没收到吗?”

小米疑惑地说:“没有啊,这是咋回事呢?”

根生说:“头一年,心想着攒个打总钱回家过年。到年底老板躲了,拿不到钱回家过年还有什么意思呢?第二年,老板睡小姐出事了,他在拘留所过的年,我们在工地上过的年。第三年,我们多了一个心眼,一到年关我们就把一堆钢材藏了起来,老板这才乖乖地把我们三年的工钱全给了。这一切我都在信里说了啊。”

小米悻悻地说:“肯定是村会计那个王八蛋把你的信截了。”

根生问:“我不在家,狗日的没对你怎么着吧?”

小米摇摇头,想起那无数个心惊肉跳的夜晚,想起那无中生有的谣传,她扑在根生怀里哭得死去活来。

三天后,警车把村会计带走了。

当天夜里,根生喝得酩酊大醉,在街上摇摇晃晃走着,从南骂到北,从东骂到西:“狗日的,我不在家,想我女人的好事,造我女人的谣言,瞎了你们的狗眼。我们都是穷家贫户的,有一钱之路谁舍下老婆孩子出去打工?牺牲了多少幸福,那钱是人挣的吗?不信你们出去试试……”

骂到后来,根生蹲在一个地方哭了起来。

好心好报否

进城打工的两个小伙子,找工作求生存碰了许多壁。他们发了一阵牢骚,在“好心是否有好报”的问题上争论开了。

两人各持己见,争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各自列举连对方都熟知的一些事实,到后来头昏脑涨,自己都把自己说糊涂了。

最后他们打赌,决定用“行为”说明一切。监督问题很好处理,他们同一个姓,来自一个村,互帮互助的外地人,吃喝拉撒都在一块,谁也离不开谁。

他们是这样打赌的:当“好心行为”该出手时,反对好心有好报的无动于衷,赞成好心有好报的马上付诸行动,到最后看看两人的命运有什么不同。为了便于称谓,我们只好把认为“好心有好报”的叫甲,另一个叫乙了。

他们在买方便面的时候遇到一个人。这个人看上去不像一个乞丐,他手里攥着一把零碎的毛票,还有两张一元的。他说他来自农村,打工挣的钱全叫小偷偷走了,连回家的钱也没有了,讨不够回家的钱就和病床上的老母见不上最后一面了。

甲这时想起了家中的父母,被这个人说得眼圈红红的,再说下去就要流泪了。他毫不犹豫把买方便面的五块钱给了这个人。

这个人千恩万谢,口中念念有词,世上还是好人多,世上还是好人多……

甲听了这样的话非常欣慰,乙却不以为然,说,这些乞丐不劳而获,要饭是他们的职业,他们要饭的目的不是糊口,而是为了挣钱。我们身上的钱不多了,我们吃了这顿没下顿,你还把钱给他们,不信你就跟着瞧一瞧。

甲悄悄跟在那个人身后,那个人走了没多远,掏出一个手机按号码。乙紧跟几步对甲说,这回你信了吧?甲非常气愤,快走几步想把那五块钱要回来。

这时,一辆小车在那个人身旁停下了。那个人微笑着向甲乙二人招招手,说,上车吧,今天有人请客了。

甲往身后看看只有乙,乙往身后看看没有人,甲乙二人面面相觑。那个人走到他们跟前说,我和开车的这位朋友因为争论世上好人多还是坏人多打了赌,他让我扮成乞丐,在半小时内如果有人发慈悲,我就赢了,他就得请大家的客,你们来的真是时候,还差二分钟我就输了。

开车的人点点头说,没想碰到你们两个好心的人,看来这世界还真是好人多。

甲朝乙笑笑,乙不以为然地把脸转向一边,心里却是笑的,他们的钱不多了,有人管饭自然是高兴的事情。

他们被丙拉上了车,为了好称谓,我们有必要把这两个城里人分别叫丙和丁。丙在车上换了高档衣服,打了领带,凑近车镜照呀照的,听交谈他们好像都是私人企业的大老总。

刚刚开始吃饭,丙老板接了一个电话,说,对不起,我母亲的心脏病又犯了,我得立马去医院。丁老板说,你没开车,我去送你,她老人家犯病我也不放心,对不起啊,你们慢慢吃吧,饭钱我给完了,

甲乙两人吃完饭要走的时候,忽然发现衣架旁边的地上有一百块钱,显然是丙丁二人在取衣架上的外套时抖落掉的。甲想找两位老板把钱归还他们。

乙看着钱,咽了咽口水说,没名没姓,上哪去找?

甲说,那个老板不是说他母亲心脏病又犯了吗?上医院挨个问,准能找到的。

乙说,一个公司大老总哪里差这一百元钱,咱要了人家就当扶贫捐款了,也许人家恐怕咱不要,故意丢在这儿让我们捡的呢。要去你自己去,我得去干正事——找活干去了。

乙走了。甲打听了本市医院的情况,根据两位老板的身份,他从本市最好的医院找起,找到第三家医院的时候他就找到了。

丙老板很受感动,通过倾心交谈,他知道了甲进城打工到处碰壁的情况,说,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还以为你下了工在街上看风景呢。上我公司来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甲说,能不能让我的同伴一块来啊?

丙老板说,对啊,他怎么没和你一块来呢?

甲说,我们分开找的,他还不知道我找着你呢。

丙老板更加感动了,说,是这样啊,都来吧。

甲在郊区的住所等了三天不见乙的面,只好自己去了。

乙一直没有来,回家过年的时候,甲听说乙在同一个城市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往家里汇了很多钱,忙,不回家过年了。

几年过去了,甲工作勤勤恳恳,在私人企业发挥了自己的一技之长,成绩特别突出;再加上自己思想好品质好,当了小头目,有了高工资和奖励,娶了漂亮媳妇买了房,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忽一日,甲在宣判大会的电视新闻里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乙,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甲去探望乙,乙想起几年前打的赌,低下了头。

责任编辑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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