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于立极

夏夜似梦境不期而至，琥珀般把眼前世界包裹起来。一切都沉静下来，只剩嗅觉在黑暗中醒着，被缓缓送来的独特馥郁萦绕。这是久违的栀子香气呀，一波波如潮水在记忆里熠熠闪亮。循香望去，白花摇曳如女生雾中的脸庞。仿佛一道闪电划破暗夜，尘封已久的花季之门无声打开。我又看到了那个十六岁的男孩，内心平静地站在黑暗的丁字路口，双手合十向上天祈祷：让她活着，把我的生命给她十年！

那个傻傻的男孩就是我。

被祈祷的女生是我初三同学，姓林，记忆里皮肤白如栀子，很端庄秀丽的样子。那时我举手投足充满孩子气，不论心理或生理都单纯得很。但她已栀子般绽放微笑，闪着明亮的眼神，挺拔的身体更像一株夏天的小白杨。她的歌唱得极好，嗓音甜美韵味悠长，在全校的晚会上出尽了风头。如今让同学聚会牢记的还是，一双双为此拍红拍痛的手掌！可能因为有倾慕的大胆男生不时来找，她平日里神情倨傲，行走时总是白天鹅一样昂着颀长的脖项。不过她对我没有那种距离感，交谈很是轻松开心。

后来班里传出了一件“大”事，她的日记被偷看了。这是一本早恋日记！男女间那些令人羞涩的细节，诡异的小妖般在同学们嘴里蹦来蹿去。女生们故作镇静的面孔下藏了慌乱，男生们古怪神情里则透着莫名的兴奋。花季里迟早要遭逢的难关，竟然以这种始料未及的方式，为我们掀开了神秘的面纱。那个男生我认识，学校的长跑健将，小麦色的矫健身躯常在操场上纵横驰骋。早恋事件在全班掀起了轩然大波，最终老师也知道了。我看着她被多次叫去谈心，然后在所有怪异难堪的目光中，罪人般姿势僵硬地走回座位，用沉默固守最后一点自尊。很快大家就把此事抛到脑后，因为中考在即，每年都有很多人落榜辍学。暑假中一个更大的事件发生了：早恋事件加上中考不第，使她最后的心理防线全面崩塌，服毒自杀后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我的家离医院很近，得知消息后我马上赶了过去。穿过充满来苏尔消毒水味道的长长走廊，焦灼的我在病房门口见到了她的母亲，那张人到中年的脸因过度惊慌和痛苦变得秋菊般枯黄。人生第一次目睹生命在死亡门前挣扎徘徊，我的心情紧张得无法形容。我看到她躺在床上深陷昏迷，一双瞪大的眼睛不停地旋转，却没有一个停顿的焦点；牙关是紧咬着的，不时发出无意识磨牙的“咯咯”声。天啊，这样的悲惨一幕映照在少年眼中是如此恐怖！询问医生能否抢救过来，回答说生死未卜——抢救服毒病人的过程反复无常，明明已经抢救过来了，看似健康人一样，没几天竟又毒发身亡……一个绝望的声音在我心中大喊：一个曾和你朝夕相处、如花初绽的生命，就要这样变成森森白骨吗？！

这时，我比现在更有男子气，没有泪水只有行动。我不要她死！自认为做出了一个人生最重要的决定——那个夏夜，我穿过栀子大片馥郁的香气，停在医院前充满象征意味的丁字路口，用十年生命虔诚为她祈祷。就在祷词出口的瞬间，我陡然听到一声贯通灵魂的风啸，神秘如巨大的黑色翅膀，裹挟着誓言从头顶迅疾掠过。

一周后传来消息，她奇迹般苏醒并平安度过了危险期。我仰头看绿叶间漏下星星点点的阳光，很是兴高采烈了一番，之后为自己的生命小小担忧了一下。掰着手指算后，我亿万富翁般笑着安慰说，不过是区区十年而已，生命还有好多个漫长的十年呢！

至于林姓女生，后来不再上学了，也没有马上参加工作。那些心理和生理上的巨大伤痛，毕竟需要大段时间来平复，活着就好。秋高气爽的时节，我们在那个丁字路口邂逅过一次。看得出她恢复得不错，阳光下青春神采依旧。因为久未谋面，明眸皓齿中甚至带有了几分雀跃。我们高兴地说了一些话，从此没有联系更未相见。她从不知道的是，自己在地狱之门前苦苦挣扎的时候，有一个同学誓言把生命中无比珍贵的十年慷慨相与。

如今的同学聚会中，听到好多熟悉的名字已经阴阳两隔，包括那个小麦色的长跑健将，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猜她大概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结婚生子，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我们举杯追忆往日纯真，慨叹时光飞逝一去不返……感谢这久违的栀子花香，我又回到那个梦境般的夏夜，看到了昔日表情圣洁的男孩，一个双手合十向上天祷告的瘦弱身影，散发着纯真、勇敢和虔诚的光芒，他曾经用那样特别的方式去抵挡命运的严酷和无情。

我再度回到十六岁的花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