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国(外九首)
2006-11-23杨键
杨 键
枯草上的绵羊默默无言地望着远方
多美啊,摆在油菜花地里的蜂箱
一头眼泪般的牛拴在石头上
拖拉机来回运着稻草
那叫不出名字的鸟,在蓝天,眼睛
运河组成的灵魂里飞过
晒在春天里的冬日身躯,渗出幸福
的汗滴!
我不了解运送石棉瓦的船工的苦水
但是落在甲板,运河上的水,永存
他们乌黑的眼圈,永存!
啊,枯萎的荷枝犹如古人残存的精神!
没有什么比看到倒塌的旧房子更令
人难受。
姑溪河畔山顶上的塔尖与江河码头
的塔尖
同时,带着泥土的棕黄,刺上蓝天!
在车厢里,人们凝望着落日,
一件挂在桃树上的农民的蓝布褂!
古老
我所有活不长远的念头在一间草屋
里消散一空,
那儿的地面由泥巴所做。
柴火烧的大灶上,
煮着一锅白米饭。
两块豆腐在碗底,
烂掉的白菜盖在上面。
那臭烘烘又香喷喷的白菜似乎就是
古老的中国,
我所有活不长远的念头在这又矛盾
又统一的气味里消散一空。
江水
我们的脚下铺着列祖列宗的墓碑,
上面镌刻着“正德”、“康熙”的字样,
每到深夜在我们脚下提问:
“在这里,你们做了什么?”
暴徒越墙而入,抢走凉床上的幼女
飞也似地跑进古坟边施暴。
江水在夕阳里向我呼喊。
好像病危的祖母。
我得到过它的恩宠,
愿意葬身于它的痛楚。
暮色呵,在一个农妇的锄头下颤栗
因为它太长久地跟随慈爱的声音。
狮子桥
这些江边横七竖八的大麻包,
这些码头上的农民工,
他们在路上涌过来。
像鬼影一样在桥上经过。
他们在回家去,
我痛苦得想蹲下来。
运着旧报纸的船工,
和对岸的生意人打招呼:
“今天赚了多少钱呵?”
“哎,不赔本就算好事了。”
树上的鸟巢越搭越高,
人世因为没有一个真正的目标显得
更加迷惑人。
父母们老了。开始回忆了,
“我们这一代才叫暴风骤雨。”
他们丢下几亩地。来到城里,
很多事情迫使他们怀念那磨得发亮
的锄柄。
我们凝视着外面的失落,
长久以来.我们就失去了安宁。
薄暮里的狮子桥像一位老人
死去的不变的目光。
我们离开了善,也就离开了真,
冷漠、灰蒙蒙,
心里没有一丝欢乐,
我们这是找死呵,找了很多年了。
没有一个地方,
没有一个人,
不是丧尽了荣光,
丧尽了自尊的。
河水静静地泛着涟漪,
安慰我们在此成长的痛苦,
如果我们不能成为光,
一切,就是我们的心绞痛。
神秘的恩情
他们没有挖到水,他们在坑边虔诚地
睡了。
睡梦中看见一条红鲤鱼翻进坑中,
水源源不断,井做成了。
我有幸生在一个真诚可以感物的国家,
我的泪于是滴在井沿上。
人啊,你一无所有,连井水都是红鲤鱼
所赠,
你们都忘了,这故事也无人再讲述。
在这里,我祈求的安宁不过是护佑
一位农夫牵着他的
老牛回家的暮色,
我祈求的智慧如同他手中悠然晃荡
的牛绳,
我的泪要滴在这根牛绳上,
因为在秋天的时候我总是被一种神
秘的恩情环绕,
这恩情世代相传,从未中断,
我生活在一个懂得连井水都是上苍
恩赐的国家。
河边柳
傍晚的柳树,
要教会我们和平。
公公、婆婆,
岳父、岳母,
夫妻、兄弟,
姐妹、妯娌。
像一根根柳丝。
轻拂在傍晚的水面。
芦苇
过了这么多年,我才发现
芦苇是一位天生的哀悼者——
每一根芦苇都是一位慈母
安慰着我们心里的死者
至善至柔,同河堤上的柳树,
乃是时光中的精华。
古典建筑
仿佛我们的生命,
是春雨,
是淡薄的柳丝,
和脚下的青条石做成的。
而我们的思想,
就是月色下的瓦楞.
因为单调而无垠,
下面有一个忠厚的屋檐。
低声地谈论着这座建筑,
像在谈论着一位远去了几十年的老人。
一棵古柏树的浩然之气。
一座老桥温婉的韵味。
纪念一座被废弃的文庙
在日夜流淌的长江岸边,
烟囱的黄烟,
为我们缓缓勾勒。
下雪天暮色的凄凉。
一个个榜样都来过了。
一个个完整的暮色也来过了。
就像这幢只剩下十几根大柱子的建筑。
从来没有被我们理解过。
雪地里裸露的铁轨,仿佛穷酸的孤儿,
这穷酸一直延伸到远方,
让我看见那站在枕木上。
两颊落满煤灰的乡下妇女。
她就像深埋在地的灵秀的长窗.
像死去的文庙里砸碎的石碑,
要求我们俯在雪地上回忆。
用这漫天的雪花,用湖面上的两只飞鸟。
它们上下追逐,
像长久以来的失落。
为了抚平这种对立。
一个个榜样都来过了。
攀升的台阶通向的圣贤的所在,
传不下去了,
高耸的杉树融入灰色的天空,
这是我们再也写不出的一首硬朗的诗。
为什么我会不安。
看着那石碑上,
用娴静的书法撰写的“孝”字?
为什么我要注视这自由的雪花?
在暮色一样消歇的大地上,
几扇歪歪扭扭的长窗,
几个砸碎的石狮子,
只是一阵封建的残余。
人们在寂静中交换着蔬菜和钱币,
装卸工把冻僵的猪肉甩向卡车。
白口罩下,为大雪而生的女孩子。
人们依然有为一场大雪而生的眼睛。
在日夜流淌的长江岸边,
寂静的雪花为我们缓缓勾勒着,
这个小城的暮色的凄凉,
这是我们用苦水盼来的一场大雪。
长河
一下雨人世就像被蹂躏了。
你躺下,你的衣服上没有心里也没
有荷花了,
你的窗外没有习礼堂。
你所看见的远山没有招隐寺,
只有一条不再流动的河水。河上全
是没有用拼命长的猪耳草。
只有一位老父亲无端地痛斥手捧
稻草的病老伴。
只有一位头发花白、杂乱,缝着一
床破棉絮的穷母亲。
雨,飘飘洒洒,希望一位慈母
从我们心里走出。
而不是看见我们捧着母亲的骨灰
在一个山坡上,
将她埋葬。
雨,飘飘洒洒,在这些猪耳草上,
在这条长河上。软弱、缠绵。
我已经不想再同这一段时间发生关系。
树叶在哪里落了,
哪里就有光……
树叶在树上和地上都是安静的,
甚至在飘下来的过程中也是安静的。
树叶在地上也被吹着.在泥泞里也
没有参与抵抗。
当这些泥泞在我的脚下快要把我
拖倒的时候,
我看见河面上,一只野天鹅,
贴着猪耳草飞,
飞得如此轻盈,
得感谢这座腐朽之桥,
在阻止我们回归故里时,
它自己首先丧失了故里,
在埋葬我们时,它自己首先被埋葬。
我的山高水长的历史啊,
正以自己的凝重,
接受这些树叶悠然的降落。
没有风的时候河面上的死猪在我们
的眼里一动不动,
死河水也不动,
只有岸边的手扶拖拉机里满满的石
灰在晃动。
一个民工在对岸生火,准备烧一锅
水煮自己的水泥身体。
雨。白发苍苍,
在这条大河之上,在他们眼前
每到暮色来临,
稻草对我们人世的挽救,
更加深沉也更加急切,
而孤单好似一枚落入泥土依旧完好
的纽扣。
菜地里有一块坟墓,
墓边有两个牛脚坑,
坑里的两汪水是我的两滴泪,
泪干后。
里面有两只猫,
猫眼睛里有夕阳,
夕阳在猫眼里。
光彩四射,很吓人,
我对母亲说,
我要走了,
母亲以为我只是一般地走了,
但在我心里,
我要永远地走了。
而淡泊在万物里面流着,缓慢而广大。
冬天,
不是为了调和。
也不会到来……
责任编辑席永君
作者简介
杨键,1967年出生,当过工人,曾游历新疆等地,多年研究佛教,现在家专事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