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安的说三道四
2006-11-23萧瞳
萧 瞳
李安的血统中包含法、意、英、波兰……等国,差不多可以组建一个小型欧盟了
我可以在成都三说李安,是因为他不是拍《卧虎藏龙》的那个住在美国的中国人,而是一个住在中国的法国人。所以我写他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我认识他(这是最重要的);二,他叫李安——
别以为我在玩文字游戏,要知道我们所有人(其中既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都叫他李安,谁也不记得他的法文名字是什么——我认为,在这点上他比前述的国际名导更为成功。另外,此李安是王小波和王安忆作品的法文翻译者,因此可以说,此李安与彼李安—样都是中国文化的传播者,所不同的是此李安传播活生生的当代文化。
所以啊,没有什么比问他为什么取这个中文名字更令人烦闷的了。不幸的是,李安和他的朋友们都得经常面对这样的问题。
至于李安为什么选择住在成都翻译京沪二王的作品,我很愿意说这就是成都的魅力,再顺便提一提他最初在川大短暂的留学生涯。实际上说他住在成都都不够准确,他简直是在“抚摸”成都,而且不放过任何细节。他租住的是市井民房,常游走于街头巷尾;选苍蝇馆子吃饭,在路边茶铺喝茶。时间长了,遂得一“绝”技:熟识成都所有的老街,尤其是那些已经或即将消失的。我的经验是,越偏僻街道越窄的地方,越有可能碰到李安。他知道哪儿的啤酒一元钱一扎,哪儿的茶五毛一碗,哪儿十元钱可吃三菜一汤……,不仅如此,他还经常能得到额外的优惠,因为跟老板的交情。
当然,就访贫问苦的卓绝而论,李安跟历史上的传教士相比还差得远,但他的目的也跟他们截然不同甚至相反:在李安这儿,交流、融汇的愿望已取代了改造或“拯救”的激情。基本上你不会把他当“老外”,如果你认识他。
真没有谁把他当老外。在我们常去的大同路茶馆,偶尔路过一个香水浓郁的女子,或扛着大包的搬运工,往往有一至数只品种各异的狗会冲上去拦路狂吠。可是,李安就算浑身浇上油漆,把茶馆的桌子全搬走,那些狗都不会吭上一声。
也许我该说说李安的长相了:身高总有一米九十几,眼睛如阿兰·德龙般深邃,胡茬堪比贝尔蒙多,鼻子之大可能超过德帕迪约……,总之看外表看护照,皆决无假洋鬼子之嫌。据他讲,他的血统中包含法、意、英、波兰……等国,差不多可以组建一个小型欧盟了。
这样一个人,你怎么看他,完全取决于你对他了解多少。
时间过得真他妈快,至今我已想不起认识李安的确切时间了。几年前,一个朋友在“波希米亚”酒吧的聚会上给我们彼此介绍,我们都说早就认识了,总是在培根路的哪个茶馆里吧。那阵子培根路上的老外和中国人一样多,谁也不会把谁当宝贝。
但在“波希米亚”酒吧那天,李安是唯一的外国人,而且身份是“巴黎来的诗人”,似乎他的到来总算让“波希米亚”四个字落了实。这厮也端的了得,汉语流利不说,还能听懂四川话。他端着杯子不时换座,跟男男女女各个交锋,一晚上车轮战罢,谈了几十个话题依然毫无倦意。子夜,在朦胧的醉意中,我记得他长久地坐在两个女孩跟前(当然,我也恰好在一旁),神情却真诚严肃,并无一丝轻浮。女孩们顾自去笑的时候,他依然专注地望着她们,脸就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那么大、那么意蕴无尽。当时我想,这家伙真厉害啊——
我指的是酒量。不过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搞错了:李安烟酒不沾,他的杯子里装的是水。成都的“波希米亚”酒吧里,一个“巴黎诗人”在喝水,让人怎么不去想“淮南为橘,淮北为枳”那句话呢。
那以后,我就经常在不同的地方碰见李安。他声音低调,穿着朴素,无论骑车还是走路,总是慢悠悠的。他的眼神缓慢地从一处移向另一处,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却跟那些穷街陋巷有一种精神上的和谐。但他实在太高大了,尽管偏瘦,仍然给人以材料上的铺张感。他站在一群围观的居民后面观看110处理纠纷,他的车也突兀在别的车中间,坐垫下撑着一截长长的钢管;而他推着那辆车走路时,你却会以为那是一辆别人(某个女孩?)的车。
看上去李安活得很好,在越来越来多熟识他的人中间,在他熟悉的老街区,他拥有一个烟雾升腾、鸡犬相闻的独立王国,那种王国我们的下一代也许只能在网络上寻找了。
不消说,即便只过如此安贫的生活也是需要经济支撑的,何况李安还不时在中、法之间飞来飞去——他其实拥有比他的中国邻居和朋友们多得多的自由。但我们都不关心这个,它涉及的是一种现实却难以马上改变的不公。大家只是有缘坐在夕阳和夜色里,在成都最后的几条老街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我们下午喝茶,晚上喝酒。李安只喝茶。
“巴黎来的诗人”何时转变为一名作家兼翻译家的,我也没什么特殊记忆。但我读过李安发表在一本内部交流资料的上的小说:《屠夫》。那是一本纯文学民刊,印量很少,但编辑显然意识到了作品的分量,将它排在小说类的第一位。在主标题下面,作者谦卑地加了个副题:“试图描写”。说实话,它让我为许多时下的小说写作者感到汗颜。倒不是说这篇不足万字的练手之作有多大的开拓性、观念有多么的新(这些东西真有那么重要吗?),我惊诧于它语言的精纯、文体的成熟和形象的斑斓。
李安家里一个写着大大的“茶”字的木制招牌,来自我们熟悉的“老院坝”茶馆。那里已被拆迁,只剩一片瓦砾。
几年前,一个德国女孩对我说,到中国学习汉语的西方留学生分为两个阵营,其标志是对中国公厕的态度。忍受不了中国公厕的人会随时抱怨,其中不少人很快放弃学业及整个中国;另一个阵营的人对此嗤之以鼻,并且说,我们到中国不是为了上厕所。(难怪我们的祖先发明了“气味相投”这个词,鼻子自古就与外交有关。)李安从没对这个问题发表过看法。我的印象里李安总是单独出现,也单独消失。起初,你会觉得他热衷于和女孩子长谈;可很快你会发现他跟每一个想和他说话的人长谈,除非你试图跟他讲英语——这种时候,他会非常夸张地说:“我听不懂英语,我不是英国人,你也不是,为什么和我说英语?”
有一次在他水井街的家里,他终于提到有一个中国女友,我们都有些惊讶。她远在丽江,我们都没见过。
“我太大了……”
李安边说边观察着我们的反应,语气中竟有些许悲哀。他说每当他和女友一同照镜子,他都为自己的巨大而感到“有点可怕”。大家都笑起来。我突然想起他弓着背在街巷里缓缓穿行的样子,他的旧自行车和灰扑扑的穿着,他的“中国味儿”,完全是在煞费苦心地试图融入周围的墙壁和空气。
那次在李安家里,我还看到了一件意外的东西:一个写着大大的“茶”字的木制招牌。它来自我们熟悉的“老院坝”茶馆。当时那里已被拆迁,只剩一片瓦砾。
与文里、培根路一带拆掉以后,有好几个月朋友们没有合适的聚会场所。谁都没想到,新的地点是李安“提供”的,他已经在那一片住了好几年。那也是一个注定要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