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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的甜蜜与悲哀

2006-11-23史幼波

青年作家 2006年8期
关键词:人类学文化

史幼波

当耶稣会的传教士们于1583年来到中国南部,与中国儒士们展开了一场关于宇宙问题的文化大论战后,人们意识到传统东、西方知识分子的分歧不但表现在具体问题上,而且还表现在根本问题,即本体论上。双方开始都以为,在基督教的“神”和中国人的“天”之间所表现出来的相似性中,或许能找出一些共同的基础,然而随着对话的深入,这种相似性竟突然消失了。利玛窦对中国的传统有较准确的认识,在他看来,中国人对天、地和万物同体不二的看法,使得以原罪为基石的基督学说无法在中国立足。他在《天主真解》一书中说这是他听到过的最糟的谬误,“指出造物主和被造之物是完全同一的,这是魔王撒旦的傲慢宣判。”而中国的士人们对那位如此善良完美的上帝,最初按照自己的形象竟造出一对罪人来,也表示难以理解。《别教愚见》的作者徐大寿问道,如果说上天在造出第一批继承者并让他们成为第一批罪犯是如此麻烦,那么,“那一行为对一位如此神圣而又至善的人来说还值得吗?”

这是我从马歇尔·萨林斯所著的《甜蜜的悲哀》一书中看到的一个材料。这其实是一篇文化人类学论文,内容包括8个部分,主要核心是论述西方“犹太教—基督教”文化传统中的宇宙观,以及它对西方现代社会科学概念形成的深刻制约。所谓“甜蜜的悲哀”,指的是西方的现代性所包含的对人性的双重解释,即一方面认为人有权利从各种外在的社会制约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则又认为这种解放与资本主义造成的剥削和殖民主义侵略的悲哀不可分割。萨林斯同西方当代许多文化批判者一样,对西方社会的“甜蜜的悲哀”的提示,是其自我认定的学术使命。

在书中,他试图论证的重点是:对于我们所知的世界,如果有什么是具有决定性的话,那一定就是文化。我们原以为人的生物特性要比其文化性处于优先的地位,但恰恰相反,在解剖学意义上,文化差不多要比现代人早存在两百万年甚至更久。文化并非是简单被附加在已经完成的人性之上的,它是作为关键的要素被包含在人性的构成之中。因此,人的身体是一个文化的实体,这意味着人的心灵就是文化的心灵。他在文中列举了新几内亚南部高原卡鲁人的文化习俗:

大地形成之初,还不存在树木、动物、溪流和食物,在大地之上,完全只有人类居住着。由于没有遮蔽之物和食物,人们很快就感到痛苦。这时,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命令其他人聚集在他周围,对一群人说“你们是树”,对另一群人说“你们是鱼”,对再一群人说“你们是香蕉”……这些人一一变成了他说的物体,最后世界上一切动物、植物和自然特征都被区分和建立起来了。而剩下的极少数人,则变成了人类。

在卡鲁人的文化习俗中,人类和自然界的生物是生活在互惠性的社会关系之中的。这并非是源于经济学的利益层面,而是基于在他们的文化中,人与世界有着共同的起源。从本体论意义上看,它们与人一样,具有同等性质的生命体。换句话说,它们既是生物、自然,也是人。

在美国,牛排是最贵的肉,尽管其绝对供应量已大大超出了人们的需要。吃牛排是有身份感的,穷人一般是食用较便宜的肉。在萨林斯看来,那些穷人吃的肉之所以便宜,乃是因为它们在文化上就被视为不好的肉,而不是像经济学家们说的那样是因为数量太少。

在美国文化代码中,牛肉已是一种能唤起性意象的符号,这种象征渊源于古代“印—欧”传统把牛看作是男子汉气概的习俗。这种食用和非食用代码间具有清晰的逻辑,即把可食用的牛等牲畜区分成具有高贵形象的牛排和可食用但形象低劣的内脏。因此,美国存在着一种整体性的“图腾体系”,其中社会地位与可食性程度呈正比。

而服饰也一样与西方古老的文化分类系统相匹配。男与女、精英与大众、成人与儿童等,均被纳入这个清晰的象征性分类之中。例如羊毛是被看着是比较男性化的东西,而丝绸则被认为具有女性意味,因为“像丝绸一样柔软”这样的比喻,充满了东方式的阴性的魅力。

萨林斯认为,在历史的背景中,所有的人类文化都提供了大量的可能性,人们眼中的“自然之物”,实际上是一种由“人为”的文化逻辑所构成的。在这一点上,发达国家和原始部落是一致的,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只有“原始人”才迷信,只有西方人才懂经济。因此,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关系,以及利用自然所获得的满足,都是通过象征符号系统建构起来的。象征符号系统具有它自己的逻辑力量,或者说内在的结构。

萨林斯对于现代西方文化做出的判断就是,所谓现代性文化,并非是经过启蒙以后的人性新发现所导致的人的解放,而是西方宗教神话在现代社会中改头换面后的再度复归。换言之,是西方宗教宇宙观决定了其现代经济制度、政治制度中的“资本主义特性”。他力图通过广泛的古代宇宙观研究的“考古学证据”,从而对人类行动的苦乐原则、利己的人性论、权力或强制秩序的概念,以及人类苦难的天命价值论进行彻底的批判。他在一方面阐明西方“犹太教—基督教”宇宙观对近现代社会经济、科学的支配;另一方面,如同我们在前面看到其引证的中国的材料一样,他也指出了西方社会科学概念被运用到非西方社会的研究中所出现的严重文化误解。

在一般经济学中,现代西方被当成人类经济史上最富裕的一个篇章,而原始、传统的非西方民族,尤其是狩猎和采集民族,则被认为是生活在饥饿边缘的经济类型。但在萨林斯看来,这完全是西方文化中心主义的观点,也许事实正相反。

根据萨林斯的人类学调查研究,从资源占有量和有质量的闲暇文化生活等人类学指标来看,狩猎和采集民族恰恰应该被称作“原始的富裕社会”,而现代西方人与之相比,则只能算是“贫困交加的忙碌人”。因此,萨林斯的结论是“人对生活的看法并不是受特定的物质条件决定的,相反,人们对生活的看法(即人类学者眼中的‘文化)决定着人们物质生产、交换和消费方式。”

从这里可以看出,萨林斯的人类学实践始终贯穿“超越文化局限”的努力。其突出的关注点,就是批判人类学领域以至西方社会科学认识论中的功利主义思潮。在他看来,人类学所宣称的使命是通过对文化活体的深入研究,从而揭示人类文化的独特意义结构。而英美人类学之所以对文化本质有错误的理解,主要源于他们习惯于用西方伦理来解释所有的人类生活。他对西方认识论的第二大批判,其矛头则指向生物学“达尔文主义”在西方社会科学中的重新抬头与泛滥。

1975年,哈佛大学的威尔逊出版了《社会生物学——一种新的综合》,该书通过“精密的遗传科学”论证了:一切社会行为都只不过是为了基因永存的手段,而人作为个体不是基因的主人,而是基因的奴隶,因为人也是为基因的永存而不得不一代代繁衍的动物。换言之,在这个理论之下,人所表现出的一切利他行为,都只不过是服务

于自身生存的本性而已。因此,达尔文主义的所谓“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便成了受基因支配的合乎生物本性的东西。

对此,萨林斯反驳道,这个理论实际上是试图证明西方资本主义现状的公正与合理,其社会生物学是“最大限度地使自然选择由对自然资源的占用最终转化为对其他生物体所拥有的生活权利的剥夺”。如果说社会生物学有什么“贡献”的话,这个贡献即在于“将自然选择转化为社会剥削”,它是以“科学”的名义表达了西方文化中固有的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符号解释。

在《甜蜜的悲哀》中,萨林斯从过去到现代、从石器时代到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无处不在寻求一种有力的文化符号性阐释,以此说明西方人用以解释非西方社会的模式,只不过是自己对已逝的虚构神话世界的重新表述;而“生物学的滥用”更提示了西方“科学主义”的资本主义信仰实质。因而,西方社会的经济学中流行的工业增长论、各种有限的变迁动因论、庸俗的物质主义论,最易于为西方人提供简单明了的未来蓝图,从而,也最易于形成文化的霸权主义。

伦敦大学人类学教授路易斯曾说,早期的人类学家一般被人想象为:蓄满胡子的教授,拿着测径器终日与骷髅为伍;后来人们则渐渐把人类学家看成是奇风异俗的专业调查者与记录者。因此,人类学家对于一般人而言,具有许多浪漫神秘的魅力。

然而,一般人不知道,除了上面的特征之外,人类学家其实有着更长远、更深刻的文化“野心”,即置身于世界所有的文明中心,让那些我们不熟悉也不了解的信仰与风俗,冲淡民族中心主义的限制。对马歇尔·萨林斯而言,他要冲淡的,显然是“西方”的民族中心主义限制。

马歇尔·萨林斯1930年出生于美国芝加哥一个边缘的犹太人家族。在谈及他为什么选择人类学道路时,他说主要因为他是一个边缘的犹太人。与其他移民到美国的人一样,想了解自身在这个主体社会中的位置。也就是说,他选择人类学,无非使自己通过一个世界性的边缘文化研究,来获得对自身文化身份的定位,所以,他的人类学主要特征是:通过边缘来理解中心的缺失。

一个真正的人类学家被人们誉为“文化时空的旅行家”。作为泛文化旅程上的思考者,萨林斯与其他同行一样,也有着典型的人类学者的人生经历。西方人类学者大多首先在其“学院式的家园中”获得一种文化价值观;然后就要深入到别的地方(或非西方世界)去了解体验那些“异文化”的人文价值可能性,也就是做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最后又再次回到其“学院式的家园中”对既有的文化价值观提出反思性见解。

萨林斯在其学院式的生活中,发表了大量的研究论文,主要是以太平洋岛屿土著民族历史和民族志资料为背景,展开其人文价值的不断反思。萨林斯最初的研究旨趣在于文化与自然的关系,即两者之间是如何相互作用的。由于受其导师怀特的影响,他假定在文化与自然的相互作用中,自然处于优先地位,决定了文化的实践。1972年,他的文化价值观从内心深处发生了一次全面变革。他从现实的原来面貌,即文化符号体系对人的生活的重大制约出发,重新思考支配西方人观念的那些模式,批判了那种主张用西方经济学概念来解释非西方文化的论点,指出现代西方社会与过去,以及现存的非西方社会存在根本的差别。

萨林斯的研究对于生活在现代性场景中的人是一个刺激:我们这些只消费现代产品的人可以用“落后”、“迷信”等字眼来形容对此一无所知的那些“野蛮人”,但却不能否认我们自身对现代性事物的“迷信”。

与大多数严肃的人类学家一样,萨林斯一直在寻找被时光黑幕重重围蔽起来的那些“现代性的渊源”。他是从“过去”中去挖掘“现在”;从“远方的目光”中去探索自己脚下的文明。而所有这一切努力只有一个目的,即理解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的处境和人之所以为人。

(《甜蜜的悲哀》马歇尔·萨林斯/著王铭铭、胡宗泽/译三联书店出版)

附:马歇尔·萨林斯出版的主要学术著作

《波利尼西亚的社会分层》(1958年)

《毛拉:一个斐济岛上的文化与自然》(1962年)

《石器时代的经济学》(1972年)

《生物学的运用与滥用》(1976年)

《历史隐喻与文化现实》(1981年)

《历史之岛》(1985年)

《“本土人”如何思考:以库克船长为例》(1995年)

责任编辑席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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