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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豆的滋味

2006-11-17刘纪昌

山西文学 2006年10期
关键词:鸡屎窝头一碟

刘纪昌

如果把酱豆称作是美味佳肴,不仅别人会笑话,就是我自己也羞于启齿。有几个人会把那黑乎乎的酱豆当做正正经经的菜来看呢?只有我这出身农民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才会把它当做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酱豆曾经是我生活中的主打菜。我之所以长得像李逵一样五大三粗,皮肤黝黑,很可能与吃了过多的酱豆有关,我经常拿这句话和母亲开玩笑。母亲说,不是吃我的酱豆,你还能长得这么高高大大,人模人样的?我生在六十年代,长在七十年代,在我像麦苗一样拔节成长,急需营养的时候,却不能像现在的孩子又是补钙,又是补维生素。那个时候,和土地打搅的农民自己都吃不上新鲜的蔬菜,因为土地是集体的。尽管每个小队都有一个菜园子,也种一些蔬菜,但只种一些大个子的萝卜和冬瓜,至于韭菜、豆角之类的时令蔬菜,只是偶尔的调剂,一般人是吃不上的。没办法,村民们就只能腌制酱豆作为冬菜。家家户户都腌,大户人家甚至腌两三罐。从我记事起,家里的饭桌上就永远有一碟酱豆。即使家里来了客人,或者是管老师饭的时候,按照接待客人的规矩,照例是要摆四碟菜的,但不管其它几碟是什么菜,最后必有一碟酱豆坐镇。往往是一碟炒鸡蛋,一碟油泼辣椒,再找上一碟时令蔬菜,最后,肯定摆上一盘酱豆。只不过这酱豆是用油炒过的。就是因为用油炒过了,所以那味道之清香,使所有吃过的人都念念不能忘怀。但这种机会毕竟太少了,大部分情况下,都是直接从罐子里掏出来就吃,就像现在商场里卖的干黄酱,很成,味道当然很差。只有兑上一点水或者米醋,或者加上一点生辣椒,尚差强人意。时间长了,天天吃这东西,我觉得我这脸皮都自然而然地变成黑色的了。

当然有许多人对这黑不溜秋的东西早已厌烦。比如那些经常吃派饭的驻村干部,看见桌子上摆上一碟酱豆,就半开玩笑地说:“又把你家的鸡屎端上来了。”这当然是讲笑话。但酱豆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都确实有点像鸡屎。主人往往是一脸的无奈,因为要摆够四碟小菜实在是很不容易,权且拿这一碟鸡屎来凑数。但就是这黑的像鸡屎一样的东西竟然伴随我走过初中,走进高中,伴随着我几年的中学生活。

上初中和高中时,因为离家较远,不可能回家吃饭,学校的食堂又吃不起,只能从家里带上馍馍和菜。所谓馍馍,就是硬邦邦的玉米面窝头,偶尔母亲实在看不过去,蒸窝头的时候就放点咸盐和葱花,以此提高它的口感。而菜呢,没办法,可怜的妈妈只有从她的酱缸里挑出一大碗酱豆。惟一不同的是,加上葱花和辣椒用油炒了一下,算是对孩子的格外照顾。然后装进一个罐头瓶里,就成了我一个礼拜的主菜。那个时候,除了个别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学生外,大部分学生都是这个样子。每到开饭时间,学生们赶到开水锅前,舀一碗开水,把玉米面窝头泡进去,把罐头瓶往一块一凑,就算开饭了。那窝头一见水,就沉到碗底。我们一边从碗里捞着窝头渣子,一边互相品尝着对方的鸡屎一样的酱豆。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很少变化,单调得要死。

为什么大家要互相挑着吃对方的酱豆呢?因为自己家里的那些东西,实在是头疼得无法下口了,都希望从对方的瓶子里发现一点意外的惊喜。因为虽然都是酱豆,其实内容却不大一样,这也和家庭状况有关。有的母亲心细,里面夹着花生豆、蒜蓉,自是别有一番风味。我记得吃得最香的一次,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因为他哥哥娶了媳妇,办完喜事,他妈就用猪油拌着肉丁给他炒了一大罐酱豆。那肉的香味啊,简直让人失魂落魄。为了那一口香,你让我干什么坏事我都乐意。我们每天就盼着早早下课吃他那非常美味的酱豆。一到开饭,马上就拱到他跟前,你一筷子,他一筷子,本来一个礼拜的东西结果两天就给干掉了。剩下的几天,就只能靠想像和回忆了。在我与酱豆结识的历史上,这应该是最美好的印象。直到我上了大学,离开了故乡,那个像鸡屎一样的东西才从我的饭谱中消失。

上了大学之后,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多彩,真可谓花样翻新,名目繁多。蔬菜多了,肉也多了,过油肉,小酥肉,肉丸子,油水自然大了。然而不知怎么回事,那曾经让我头疼不已的酱豆的味道却像是袅袅轻烟,一缕又一缕在心头盘桓萦绕,挥之不去,招之即来。过去它带给我的所有腻烦、痛苦没有了,都变成了温馨的回忆。

就这样,酱豆再一次进入了我的生活。由于生活条件的改善,每次开学时,我都要母亲给我带一大罐酱豆。妈妈会精心地加上葱花、辣椒、小肉丁,炒得喷喷香,用塑料袋包上,装满一个很大的铁盒子。谁知到了学校,却让同学们抢着吃完了,我自己倒未能吃上几口。同学们都说好吃。当我把这些告诉妈妈时,她高兴得不得了,第二次找了一个更大的罐子,起码有五六斤,坚持着让我带给同学们吃。后来我的几个朋友总是要求我回家时,给他们带妈妈做的酱豆。这下妈妈更来劲了,原来是每年做一罐酱豆,后来就变成了两罐。

做酱豆的具体细节我不是特别清楚,但是我知道很麻烦。首先是要挑选很饱满的大豆作原材料,把它洗净煮熟,然后再晒,再让它发毛,配上面和盐,有的人还加上花生豆、西瓜籽等其它材料,再装进瓦罐里晒。晒得时间很长,半年以后香味才能出来。这工作虽然不是太累,但很是操心,得经常翻动,才能使味道均匀。实际上,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农村的生活已经好起来了,许多人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再把酱豆当做主菜了,也有好多人不再晒酱豆了。但我的母亲却年年照晒不误,原因是有一个在外工作的儿子,儿子喜欢吃这东西,儿子的朋友喜欢吃这东西,所以妈妈每年都要把这当做一件大事来做。她把对儿子的爱和思念融入到每一个具体的细节中,每次翻动酱豆时,她都要长长地吸一口气,闻一闻味道,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儿子回来能给他带上。她还能给儿子什么呢?城里什么都不缺,只有这带着母爱,带着乡情的酱豆才能让儿子在遥远的地方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才能在那浓浓的咸味和香味中思念着故乡和母亲。四十多岁的我,从十三岁就离开了家乡,但那黑黑的酱豆,二十多年了在我的饭桌上基本上没有短缺过。只要一进厨房的门,就能闻见它特有的香味。

后来妈妈病了,半个身子不能动弹,语言表达含混不清,但她坚持指挥着让妹妹们晒上两罐酱豆。妹妹说:“晒这干啥哩?现在谁还吃这东西哩?”妈妈伤心地说:“你哥爱吃,给你哥晒上,多晒一点,要是我不在了,你哥还能吃两年。”在她的一再要求下,妹妹们饱饱地晒了两大罐,妈妈还监督她们经常翻动酱豆罐,保证这酱豆做得像她做的一样好吃。我回去看她,临走的时候,她给我包了好大好大一包,说:“多吃点,妈还活着哩,还能给你晒两年酱豆。妈要是不在了,你就再吃不上了。”

一年前的八月初九,生我养我四十一年的母亲终于离我而去。当我把一切后事办完之后,妹妹告诉我,家里还藏着一罐酱豆,是妈妈留给我的,谁也不能动。我打开那个大大的罐子,里面满满地盛着已经腌制好的酱豆,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我好像再次见到了母亲,看见了她正在为我炒酱豆的身影。我转过身,号啕大哭。从那天起,我就再也不吃那曾经很好吃的酱豆了。妈妈为我留下的那罐酱豆,就让它放在那里,让我永远想着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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